“好好,我错了。”凌昭方才还和李樯很客套,但是见了胜玉,他在李樯面前也不装风度了,认错认得很快。
“我太高兴了,对了,怀君知道吗?还有黄莺姐,她今日似乎要回京。”
巧得很,说到黄莺,门外就传来通报声,说是黄家大小姐到了。
凌昭还没出声,李樯应了声进,门外守着的蒋喜德才让把客人请了进来。
黄莺提着裙摆,身后跟着四五个仆从全被拦下,正有些心气不顺,一边迈过门槛一边道:“谁啊,好大的架子――”
说到一半,黄莺的声音被掐在了喉咙里。
她死死盯着胜玉,忽而怀疑的目光又转到了李樯身上,疑惑地打量。
她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皱着眉问李樯。
“李将军,你上哪儿找来一个跟傅妹妹长得这么像的,再怎么惦记也不能这样啊。”
胜玉眨了眨眼,还没仔细品这里边儿的不对劲,凌昭已经又哭出来一鼻子,又笑又泣地喊道:“黄莺姐!你快进来看啊,这就是傅胜玉!”
黄莺瞳孔颤了颤,慢慢地走近。
越近,看得越清晰,也就越确定。
胜玉看着她,久违的面容,还是那么熟悉,是那个夏日和她小扇扑流萤的玩伴,也是那个冬日摘橘子把她塞到大氅里暖手的姐姐。
胜玉眼睫也渐渐湿了,盈盈望着她,面上终于忍不住泄出一丝委屈。
黄莺疾步奔过来,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
沉默的一瞬间,千言万语都没能说出口。
最后只有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胜玉鼻头酸涩,正要忍不住,身后突然“呜哇”一声,凌昭也张开双臂扑了上来,三个人抱成一团。
胜玉都能听见凌昭在自己耳朵边上吸鼻涕的声音。
“……”
顿时悲伤少了一半。
等几个人好不容易冷静些,才终于想起晾在一边的李樯。
黄莺看了他一眼,问胜玉:“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怎么不找我们,倒是跟他在一块儿。”
胜玉就把先前的事情说了说,黄莺听完默了半晌,叹息一声:“没办法,也是缘分。”
胜玉不解其意。
黄莺又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能在京城留下来吗?”
黄莺一双美目中盈盈都是关切。
胜玉又想起当年,黄莺那般不管不顾、一腔热血地说着要带她私逃的话,现在的黄莺虽然不会再做那般不负责任的妄想,但对她的关怀却是一分也未曾少过。
胜玉微微笑了笑,想起来凌府之前,还紧张地猜测他们会不会与自己生疏无话可说,更加觉得那样胡思乱想的自己好笑。
不管经历了什么,朋友永远是朋友。
胜玉道:“我在京城已经没有家,况且,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我身份还是敏感。我想,我还是回我原来的地方,能做什么,就做点,总之日子应当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黄莺抿抿唇,掏出自己的丝帛手绢丢给胜玉:“我不管,你将你的住处写下来,写得仔仔细细的,一条河,一棵树,都得写清楚,我时不时就要去找你!”
胜玉忍不住笑,当真从凌昭那里接过一支羊毫细笔,认认真真写了下来。
写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最后还是没写郡守府,而是写了岭坡村的那个小山头。
李樯和凌昭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
黄莺拎起手绢吹干了,仔仔细细地收好。
几个人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差点连午饭都忘了吃。
一切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简直是胜玉这几年来,最最高兴的一天。
只有一个地方奇怪,便是胜玉察觉到黄莺总是时不时地瞥一眼李樯,接着面有难色地又挪开目光。
这样来回几次之后,胜玉去洗手的时候,黄莺也跟着来了。
凌府后边儿有一片幽静的竹林,黄莺拉着胜玉站在竹林底下,神神秘秘地说小话。
“你和李樯,究竟是什么关系?”黄莺点着她的鼻头逼问。
胜玉脸红了,支支吾吾的,一时张不开口。
黄莺叹了一声,说道:“你怕是不知道,他从小就惦记你,现在是不是还是?”
胜玉脸更红了。
难怪方才黄莺姐说什么“再怎么惦记也不能这样”,原来有些事情,明显得连黄莺姐都知道很久了。
她却不知道。
她定了定神,忍下羞窘开口。
虽然提起这些事情,她还很不适应,但是在自己朋友面前,她当然不能不给李樯名分。
“我们的确已经情投意合。这一路上,他都帮衬着我。”
黄莺叹息一声。
“罢了,也好。他光华熠熠,配你也算配得。只是,他本来不是与你最有缘分的那一个。”
说到最后半句,黄莺声音低落下去,嘟嘟囔囔的,像是自言自语。
胜玉没太听清,即便是听见了也没太听明白,下意识追问:“什么?”
“没什么。”黄莺摇摇头,似是下定决心道,“你若是喜欢他,愿意同他在一起,也挺好的。但是你记得,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我的傅妹妹。包括我们这几个人,从来都等着你,把你当作真正的家人,你并不是孤身在这世上的。你以后再遇到任何事,都不许像从前一样犯傻,知道吗?”
胜玉咬了咬唇,脑袋垂下来,抵到黄莺肩头上去,坠下几颗眼泪,落到泥土地里。
“嗯,我记得了。”
第38章
◎李樯,这才是你真正在意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就被凌昭赶来的脚步声打断。
看见胜玉和黄莺好端端地站在后院里乘凉,凌昭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原来你们在这儿, 还以为你们变成鸟儿飞走了。”
黄莺嗤他:“你这点胆子, 当初被玉儿吓了一回就吓破啦。”
胜玉羞惭地低下头。
两人都不是在朝着她说话,却句句都在点她。
分明是在指责她五年前的不告而别。
黄莺哼了一声走在前面,胜玉也跟着返回去。
李樯也来了,在门里站着等她。
胜玉经过时, 他低头来看, 伸出手指擦了擦胜玉脸上还残留的泪珠。
带着笑的嗓音温和得像吹过竹林的风。
“别哭了, 没事了。”
已经走到门边的黄莺回头看了一眼, 恰好看见这一幕, 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胜玉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拍开李樯的手。
李樯温和的面容渐渐皱了起来, 露出些委屈。
“胜玉,黄大小姐似乎不太喜欢我。”
这话黄莺自然也听见了, 一阵头皮发麻。
不过她也历练了这么多年了, 在后宅院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当即叉腰哼道:“你想多了, 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太喜欢傅妹妹了, 今日无论谁站在她身边,我都是这样态度。”
果然,胜玉听了这话,根本来不及搭理李樯,一双眼睛只感激地落在黄莺身上, 朝她软软地笑。
李樯委屈的脸变得面无表情, 木然地看了黄莺一眼, 老老实实地跟着两人走出去。
时间流逝得飞快,仿佛还没回过神来,便已到了傍晚。
李樯和胜玉得启程回金吾郡,黄莺和凌昭一路送到门口。
直到马车行远了,胜玉再探出头去看,还能看见凌昭双眼通红地朝马车用力挥手,黄莺也站在原地用手绢抹着眼角。
胜玉心里也酸酸的。
但是更多的是温暖和踏实。
她笑着喃喃:“凌昭就是真性情。黄莺姐也是直肠子。”
这么一想,她身边亲近的几个挚友都是性情直纯之人。
大约气场相合吧。
李樯搂了搂她的肩膀安慰。
“还有机会,你若是想他们,随时都能再见。”
胜玉点点头,又说:“可惜没见到燕怀君,不过黄莺姐说会替我写信寄给他,希望能早点见面。”
“嗯,我陪你去。”
胜玉靠着李樯的肩膀,静静地没说话了。
李樯从一旁取出两个匣子,打开给胜玉看。
“对了,这是这回的赏金。”
那两个匣子里,竟然装的满满的都是银票。
要知道,一张银票可抵小半匣子金条,这么多……
胜玉愣了一下,双眼不受控制地发亮。
“给我的?”
李樯笑着点点头。
“当然,你辛辛苦苦操办选贡之事,赏金不赏你赏谁?”
胜玉立刻坐起来了。
她捧着箱子里的银票一张张数过去。
在竹屿苑当主事,胜玉是为了给李樯报恩,自然不领俸禄,可是得了赏金还不拿,那岂不是傻子。
数完了,胜玉心满意足。
看她一脸乐滋滋的表情,像小老鼠偷到油灯一样,李樯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调笑:“就这么喜欢银票?”
胜玉推开他的手,理直气壮。
“对呀,我就是这么市侩。”
“行,不过你得喜欢我多过喜欢银票才可以。”
胜玉红着脸,把匣子收好。
几日后,一行人回了金吾郡。
挂了名的商户来领牌子,一个络腮胡的卖香商人也在其列。
每人发了一个袋子,香商也领了自己的袋子回去,觉得有些意外地重。
走出门外解开袋子一瞧,里边儿除了牌子,竟装着几块金子。
点一点数,正好是那时他给竹屿苑那位女主事送的“礼钱”,还多出些许。
看来……那天那女主事没说空话。
竟真是同他借的。
选贡之事已了结了,胜玉琢磨着,自己得另外找些事情来做。
至于做什么,她在京城时,已经有了模糊的念头。
忙完之后,胜玉到大街上逛了一圈。
那个想法更加确定成型。
她其实身无所长,会的都是些好玩享乐之事,看起来确实没什么用处。
但是谁说无用的东西就不能存在了,有人喜欢它,就自然有它的道理。
像胜玉,在数着珠花的时候就感觉很自在、心平气和,仿佛世间的烦恼都消失。
那些爱逛爱玩的姑娘家,大约也有类似的快乐。
能给她们带来享受,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呢?
胜玉第一次有了,自己还有些用处、有些本事的感觉。
她想定了以后,就把这主意跟李樯说了说。
“你要开店?”李樯果然吃惊,讶异地盯着胜玉。
不怪李樯惊讶,这世道士农工商之中,商是最贱之业,胜玉虽然过了几年落魄贫寒日子,但也是大官之女,却甘愿去做个商人。
胜玉倒没那些负担,坦诚地跟李樯说。
“只要能凭我自己的本事糊口,便已经很好了。我也不讲究贵贱,反正日子是自己过的。”
李樯蹙眉道:“你怎么会担心糊口的事?胜玉,我说过了,我会照顾你。”
胜玉摇摇头:“那好没意思呀。李樯,你是觉得我做不成吗?”
“那当然不是。”李樯矢口否认,又嗫嚅了下,“只是觉得没必要。”
胜玉不说什么了,以沉默避开同他的争执。
她能明白李樯的意思,对李樯而言,财富唾手可得,要分些许给她,或许也并非难事。
但是对她来说却不是如此,李樯分出来的“些许”就可能是天大的财富,她与李樯再怎么亲近也得有账必还,而李樯给她的,她是还不起的。
从前已经欠下许多了,往后只能争取少欠一些。
似乎看出她坚决,李樯凝眸半晌,终于松了口。
“罢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胜玉这才笑了起来,抱住李樯的一条臂膀贴了贴。
“好呀,我已经看中了一间铺子,明天就能去盘下来。”
说着,胜玉有些止不住地兴奋,“天哪,我竟然也能有自己的铺子。颖儿姐若是看到,肯定要高兴得不得了了。”
她捧着一袋钱蹦蹦跳跳,心里满是雀跃。
毕竟不久之前,她还是那个穷得揭不开锅的贫女呢。
李樯看着她这么高兴,虽然也陪着笑,但眉宇间总有些淡淡的纠结。
他觉得违和。
胜玉在他心里一直如神女般高高在上,即便落魄之时,也是仙子受伤似的惹人爱怜。但现在的胜玉,有些打破这个幻想。
她不再是一个缥缈出尘的仙子,而是变得世俗、像个凡人,她甚至在为了李樯不屑一顾的几袋银钱高兴。
李樯知道她从前受了苦,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他压着心头的古怪,连和胜玉一起吃午饭时都心不在焉。
胜玉没察觉他的情绪,吃完午饭又匆匆出门,连午休都免了。
真要开店,首先要考虑的便是人手。
胜玉带上豆儿去看自己相中的铺子。
两人一人端了一碗豆花,坐在街对面的树荫下长桌边,探头探脑地打量那间铺子。
“就是这个。豆儿,以后我做老板娘,你做店小二。”
豆儿也是一阵吃惊。
不过是高兴的。
“当真?我不用做奴婢了?”
胜玉呲牙一笑:“当然。不仅如此,还给你算月钱。你招待客人招待得越好,就给你越多。”
豆儿简直喜出望外,看着那间空铺子的眼神也变得跟胜玉一模一样,像是看着个金饽饽。
那边李樯虽然还没调理过来,但一下午没见胜玉,还是忍不住又想了。
他过来找,却到处都找不到胜玉的影子。
弄得他更为光火。
一个破布料铺子,也值得这样费神。
但他已经亲口说了随便胜玉做什么的话,也不好反悔。
只是有些烦闷,胜玉为什么就不能老实点。
好不容易将她哄住了,不再抵触自己,她又想着往外跑。
一整天的都见不到人,跟从前有什么区别。
李樯越想越是气得脸黑,干脆坐在屋里等着胜玉。
直到等到天都擦黑,才见到胜玉回来。
李樯收了兵书,执着烛火,表情不大好看。
“胜玉,你怎么耽误这么久?”
胜玉其实也没去哪儿,就一直在那对着铺子做发财梦,跟豆儿扯闲吹牛。
这么一想,这一下午确实是荒废了,光干了没用的事。
胜玉也有些心虚,挠了挠鼻尖:“往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