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指腹覆着茧,沿着胜玉的线条慢慢划动。
从手臂,到腰窝。
胜玉装不下去了,睁开眼,阻止他:“痒。”
李樯像是被召唤了,整个人又抱了上来。
他半撑着身体,垂眸看着她,乌润的眼睛亮晶晶的:“胜玉,早。”
有时候胜玉会有点希望自己如果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听到过的傻子就好了。
但是她不是。
胜玉坐起来,暂时没有掀开被子。
李樯穿戴了一下,摇铃让人进来服侍,蒋喜德也候在门外,胜玉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李樯刚回来,府里肯定积压了一堆事。
胜玉这么想着。
李樯于是很快地出去了,几个丫鬟叠被子,帮助胜玉梳妆。
平时胜玉不会叫人这么伺候,但是现在她实在没力气。
早饭是端进来吃的,胜玉喝下去半碗蛋羹,才觉得有精神了些。
李樯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手里捏着一封信,看了会儿胜玉,欲言又止。
显然是有消息要说。
胜玉放下银勺,看着他。
“怎么了?”
但李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坐过来,接过胜玉放下的勺子和碗,又喂了她几口。
等胜玉吃饱得都有点撑了,他才说:“古聂清要回来祭祖。”
胜玉怔了怔。
她脑海中想到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原来古氏的老家是这里。
第二个是,古聂清凭什么可以祭祖。
古家跟傅家一样,当年被判为罪臣,全家抄斩永世不得翻身。
像她这样的遗孤,光是活在世上就应该小心翼翼,不给人添麻烦,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想起。
而她的亲人,早已成了烧焦的傅家门楣中的黑烟,即便是黑烟,也要背着罪臣的枷锁。
她不能够参与任何祭祀,不能为父母烧一片纸钱,甚至不应该去寺庙道观中进香,以免惹人怀疑。
为什么,古聂清可以祭拜先祖。
李樯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暖了暖。
又接着说完。
“郑元也一起。”
甚至还有前太子陪同。
胜玉抿了抿唇。
“你们有什么计划?”
“不是我们有。”李樯摇了摇头,含义颇深,“是郑元有。”
胜玉几乎立刻被点通。
被废弃的前太子,陪同祭拜罪臣。
往小了说,是皇子愚蠢失度。往大了说,是公然违抗皇命。
如果在此时翻出郑元当年与古家的纠葛,便有了更多引申。
太子尸位素餐,借权谋利,掏空国库。
后因才学不配位被废黜,心怀怨恨,勾结旧党,意图谋反。
胜玉在此刻才有些觉得,李樯说的那句话是有实际重量的。
害过傅家的人都不会好过。
虽然李樯的目的跟她不一样,但至少此时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胜玉点点头。
“需要我做什么。”
李樯放下碗,另一手摸了摸胜玉的脸颊,好像很有些怜惜。
“别急,还早呢。”
【M州女犯自缢谢罪,留下亲笔遗信,承认曾图谋皇子钱财实施暴行。
详细见下。
十五二月,元皇子携妻探望友人,于M州小住。
廿四月,夜,暴雨,M州畜棚惊乱,猪羊狂奔失序,踩踏泥泞,使行迹难查。兵丁赶至,元皇子手背带血,面颊砸破,衣裳扯乱,古氏女子手持凶器披头散发,行止暴躁可疑,元皇子受惊仍保持宽和,不予追究。
初一五月,日,暴晒。古氏女自缢于祖宅大门,身边散落认罪书信。】
李樯又看了一遍这份卷宗,随手放到一旁。
这一段文字只记录在散乱稗史里,讲述的是一桩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旧事。
郑元当年还只是皇子时曾到金吾郡下属的M州小住,由此结识了古家。
古氏当年也只是颇有地产的富户,祖上目不识丁,对皇子当然毕恭毕敬对待,提供宽大院宅供其居住。
但家族之中总有贪财近利的小人,记录中的这个“女犯人”便是如此,因贪图一枚皇子身上的汉田玉,起了偷盗之心,偷盗不成还将皇子诱去偏远畜棚,意图强夺。
古氏以忠诚仁厚为家训,此事发生后自然容不下此女,即便皇子不再追究,也日日对其叱骂规训,终于使其幡然悔悟,在门前自缢谢罪,还古氏清白。
其中还详述了各种细节。
比如古氏女在何时何地曾夸赞过皇子的宝玉,又有何人证,力证她当时便起了不轨之心。
又说此女平日便桀骜不驯,性情极不可亲,连父母亲族都难忍厌恶。
以至于最后犯下此等罪行,令古氏难堪。
实在是好笑。
这种自圆其说的谎话,大约也只有笔者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一个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古氏又家境殷实,为何要去贪图一块玉佩。
而这玉既然如此不凡,她就算偷得,又要如何销赃。
元皇子是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难道如斯愚蠢,会被一个女子骗到荒郊野岭行窃,还对她束手无策。
难怪此等文段只能记在稗史中,用来蒙蔽百姓、讨好皇子。
若是记在正经书册上,但凡长了眼睛、读过几句书的人,都要将写这种东西的狼心狗肺之辈用唾沫星子淹死。
但从那之后,古氏获得帝下宽宥,又出了好几个卓越的后生,一路考取功名,在京中当了大官。
元太子与古氏的交往也就越发密切起来。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记得这桩稀小的陈年往事。
除了古聂清。
元太子大约不知道,当年那个自缢而亡的女子其实是古聂清的胞姐。因道士说她命里带冲,妨碍后面的子孙运,因此早早被送到主宅去,让主宅那一根压一压她的祟气。
后来古聂清出生,是家中独子,时常寂寞,知道主宅有个胞姐,常常找她去玩,姐弟俩颇有些感情。
否则也不会让李樯找到古聂清。
但最终使古聂清倒戈的,还是李氏手中的权势。
靠一个满脑草包、只差贬为庶民的废太子是没有什么用的,不如为李氏做事。
李樯捏着截获的又一封郑元写给古聂清的信,沉默。
当年傅家上下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丧命。
胜玉也承受了数年难以想象的辛苦。
凭什么?
凭他是天潢贵胄,皇室血脉。
所以他做的错事,他侵害的无数条人命,要由其他的无辜人命去偿。
类似的问题,他在边疆征战时,也想过无数回。
当年的旌州事实上就是被皇帝抛弃,那些所谓千里迢迢去送军需的队伍,其实连一根马毛也没见到过。
旌州的将士最后是靠求生欲将那座城守下来,并不是为的什么荣耀加身、皇帝赞许。
皇帝对他们来说,比草原上的马粪更不值一提。
叔父说,往后那个位置就是属于他的。
李樯抿紧唇,推开椅子起身。
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李樯径直走出大门,蒋喜德一路跟上。
他步伐急,仿佛带着烦躁的火气。
一路穿街走巷,到了一间小铺子旁边。
没有再走近,而是隔着窗,看里面的动静。
半开的窗棂内,胜玉抱着一匹新布慢慢走过,像一幅无声会动的画儿。
蒋喜德悄悄地抬头瞅了瞅主子。
主子面色微松,双眼紧盯着里面,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会儿,胜玉姑娘又出现了。
在窗边的桌前喝茶,慢慢地坐下来,似乎有些犯困,举着团扇打了个哈欠,眼里泛起水色,一臂搭在桌上,脑袋靠了上去,软软地趴着休息。
蒋喜德又往身侧看了眼。
主子嘴角翘了,桃花眼儿柔和。
落叶簌簌而下,错过主子挺拔宽阔的脊背,落在脚边,像一幅画,而主子负着双手,定着眸子,专心致志地赏另一幅画。
第55章
◎免得下一个打开它的人失望◎
这几日起风了。
天变得很快, 街上到处被吹得呼呼作响,偶尔有又急又快的冷风穿过窗槛缝隙时的尖啸声。
胜玉把铺子里的窗子全都紧闭, 盘完账算算钱, 出了会儿神,就坐在桌边翻起了一叠信纸。
李樯是这时候来的。
他手长脚长,很轻松地把胜玉圈在桌子和他中间,熟悉的香气将胜玉层层包裹住, 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
只是习惯了而已。
李樯偏过头, 在胜玉脸上蹭了蹭, 右手大拇指指腹熟稔地顺着胜玉的下颌线滑动。
“在看什么?”李樯问。
胜玉老老实实地将那一叠信纸在他面前展开。
李樯看了两眼, 认出这似乎像是燕怀君的笔迹。
他还没来得及蹙眉, 胜玉说道。
“怀君给我的。他去傅家本家所在的西川待过一阵子,搜集了一些从前的往事, 最近整理出来,刚好给我看看。”
提起傅家, 就像一道封印符咒贴在李樯脑门上, 他有再多的酸火, 也不好发作了。
只能压下去, 提了提气,假作不在意地好奇问:“都写了些什么?”
胜玉饶有兴致地翻了几页给他看。
“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是爹娘从前的故事, 我没听过,也没人对我讲过。”
那些往事,以前没人会和孩子说这些,后来傅家败落,也无处可听了。
因此对于胜玉而言, 那些虽然都是她家里的事, 是她亲人的事, 她却是闻所未闻的,看着新鲜,仿佛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一般。
“你看,这里写的是我娘。西川好打叶子牌,我娘不会,嫁进傅家后,傅家上上下下的女眷全都出动来教她,教了整整一个白天她也没有学会。第二天公爹小叔子要上场教她,她坐在桌前打哈欠,困得流眼泪。”
胜玉忍不住地笑。
“娘以前还数落我不勤学,一坐在书桌前就犯困流泪。我看她比我也没好到哪去。”
“还有这里。写的是我爹。”胜玉指了指,“成婚前,我爹已经对我娘一见钟情,趁着上门串门时刻意表现。有人起哄叫他唱几句歌儿,他还真唱,唱那卖油翁从门前经过时拖得长长的调,据说还唱得很好呢。但我娘没夸,嫌他吵闹关了窗,爹立刻噤声,从那之后再不提自己会唱歌儿的事。”
胜玉笑了会儿,不怎么出声了。
李樯抵在胜玉下颌上的拇指微微施力,将她的面颊往自己这边推了推。
胜玉脖颈的弧度顺着扬起。
她睁着眼睛,从下至上地将目光投过来,视线最终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双眸之中像下过一场细细的雾一样的雨。
眼睫好似莫名被淋湿的花叶,在雨水中卷曲伸展,托着一双眸子,水光湿润,倒映着刻骨的思念。
李樯靠近了,用力地吻在胜玉唇上。
他抵开胜玉的唇齿,柔软的舌头安慰着她。
胜玉有些痴痴的,没有闭上眼,李樯便也一直看着她。
看她眼里的水雾,目光中的思念,眸底隐隐暗藏的孤独。
李樯把她抱得很紧,偶尔很低声地在她唇上说话。
有时候他说“别哭”。
有时候他说“哭出来吧”。
胜玉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怎样。
她恍惚地听着他讲话,脑海中并没有在具体地想些什么事情,因为呼吸被掠夺,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但是在这令人不自觉紧张的窒息感中,那种最亲密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的陪伴感也是真实存在的。
绵密的亲吻,恰到好处的力度,引人沉溺的眼神。
李樯的每一个细节都好像在表达很喜爱她,他的喜爱总是热烈直接,毫不遮掩。
以前胜玉会因为感受到这种喜爱而觉得心腔惴惴的,像是揣着一份沉甸甸的礼盒,她觉得珍贵,总想千方百计地回馈,生怕怠慢了半分。
现在,她却止不住地想,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演出来的。
最后唇瓣分开的时候,李樯稍微推开了一点点。
从衣襟里摸出一张请帖,放进胜玉手里。
上面的落款是谷家。
李樯摸了摸胜玉的脸,在她耳边说。
“胜玉,一起去。”
胜玉攥紧了那张帖子,点了点头。
最后的关头,她要亲眼看着。
比郑元更先来金吾郡的,另有其人。
因参与了陶将军的事情,胜玉与郡守府时不时又有走动,也算半个谋士。
只是,她再也没走过小路,回回都是走的大门。
那日她恰巧正在,只听府外马车辘辘,有人来了。
这也不稀奇,郡守府整日有人来来往往,但随即有小厮进来报信,是点名道姓找李樯的。
胜玉一开始也没在意,但李樯听完小厮附耳禀报后,很快地看了胜玉一眼。
胜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李樯当时正同一屋子人交代事情,立刻暂停了,走出门去接人。
过了好一会儿,李樯才回来,后面的话都说得很短促且迅速,像是迫不及待要把公务处理完。
胜玉是跟他来的,本来理所应当要跟他一同离开。
等人散尽,胜玉习惯性地看着李樯。
结果李樯有些支支吾吾。
好半天才说出口:“胜玉,你先回去。”
胜玉点点头,也没什么意见,转头出门了。
走到前院,就见一堆的家丁婆子在忙上忙下地搬东西,箱子匣子摆了一地,旁边候着的马车也很是豪华,即便在京城,也是少见的。
熙熙攘攘的声音之中,有一个蓝裙姑娘坐在不远处竹林里的大石头上嘤嘤哭泣。
粉腮带露,受了委屈的样子。
一个郡守府里的侍从急匆匆地找过来,见了她就立刻上去恭恭敬敬地请。
“徐小姐,您怎么又跑出来了?大人吩咐过了,请您在偏殿等一等,您看,小的刚给您买了新鲜果子……”
胜玉顿了顿,原来这便是来找李樯的人。
看起来才十五六岁,身边也没个长辈。
只有一个嬷嬷伴着,一双眼睛时不时警惕地打量周围。
看一眼便能猜到,大约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姑娘,偷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