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是偷跑,也带着这样多侍候的奴仆,不可谓排场不小。
胜玉只看了一眼,就没再停顿,回了院子。
李樯当日回来得很晚,对那个“徐小姐”没有提半句。
胜玉想了一下午,到最后,还是没问,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胜玉醒得很早,李樯出门的衣裳是她挑的她配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选衣服的时候,胜玉想到昨天那个蓝裙子的徐小姐。
于是挑出来的全是黛色、蓝青色。
看得出来李樯很喜欢,弯腰搂着胜玉亲昵了好一会儿,才一件件穿上。
胜玉看着他,试图弄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但最后也没弄明白。
大约,就像是拆开一个礼盒,又亲手给它包好,并努力地试图包成比之前更好看的样子。
免得下一个打开的人跟她一样失望。
配好衣裳胜玉去洗漱,换了衣服再经过花厅,发现李樯坐在那里吃早饭。
他很少在家里吃,胜玉当然觉得奇怪。
李樯倒是没说什么,吃得很认真。
等到胜玉都快吃完了,李樯才放下筷子。
蒋喜德在旁边候着,李樯让他擦了擦手,起身跟胜玉说:“我出门了。”
这句话倒是与平常一样,胜玉便也跟平常一般回应他,“嗯。”
李樯往院外走。
差不多要走到门口了,李樯又折身回来,似乎忘了什么东西。
他招呼人给他从屉子里翻出一个许久没用过的扳指戴上,举着手看了一会儿,才又往外走。
这回又是走了几步停下来,返回。
将那扳指摘下来,扔在桌上打了几个圈,嘀咕说:“不舒服,不戴了。”
下人当然不敢有异议,又仔仔细细地帮他收好。
李樯莫名其妙的纠结当然不在于扳指。
他目视着重新进屋的下人,有些大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明显,胜玉再不过问就显得奇怪了。
她张口,问了一句。
“怎么了?”
李樯沉默了一会儿,嘟哝道:“讨厌公务。”
对于公务的厌烦情绪,倒也是一直有的。
但是今天的这些异常,真的也是因为公务么?
胜玉心如明镜,但没再多说。
李樯最后还是走了。
徐稚柳从没出过远门,这次同家里闹了矛盾跑出来,已经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即便身边带着那么多熟悉的奴仆,但从没历练的大小姐还是有些惶恐。
见到李樯时,所有的惶恐就都转成了缠人的兴奋。
她看到李樯便双眼一亮,爱娇地扑上去,只是记得李樯的忌讳,没有碰到他。
站在他面前撒娇道:“樯哥哥,你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小姑娘在家里同谁都是这样讲话,因为谁都宠着她。
李樯嘴角轻扯,没有回应。
眼眸一低,瞥见徐稚柳身上绣着蓝紫蝴蝶的群裳,再看自己身上的墨蓝衣衫,便有些抵触厌烦。
但徐稚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她就关心起了下一个问题。
“樯哥哥,你今天要带我去哪里玩呢?”
这个李樯早有安排。
徐稚柳幼时跟着爷爷住在大漠,长大一些后才回了本家,从没看过高山大河,新鲜得很。
李樯昨晚便让人封了一座山,今天专供徐小姐游玩。
那座山不高,刚好能满足爬山的乐趣,况且一路山石嶙峋,也很有趣味。
徐稚柳果然被吸引,时不时惊叫连连。
李樯的目光则漫无目的地游走。
两团鹅黄色的圆乎乎的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一个黏着另一个,后者被黏得烦了,在它脖子上的羽毛里啄了几下,过了会儿似乎消了气,又帮它梳理起来。
李樯觉得,这种小鸟胜玉应该会喜欢。
胜玉喜欢这些活灵活现的小东西,但是她从来不养,就只是看着,好像很深地相信着只有让它们自由自在保持本来的模样,才是对它们最好的。
但是她送过一对绳结给他,上面就挂着两条陶制的小鱼,短短胖胖的,两个碰撞到一起,会发出有点笨的响声。
徐稚柳还在前面时不时哇哇感叹,李樯听了,更觉得时间流逝得过于慢了,让人有些难以忍耐。
第56章
◎“要提前告诉我。”◎
徐稚柳终于爬到了山顶, 游赏的乐趣终于慢慢淡了下去。
注意力又转回到了李樯身上来。
李樯站在树下眺望,她蹭过来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撩起裙摆锤锤小腿, 很累到了的样子。
嗓音也拖长撒娇着。
“樯哥哥, 这儿真好看。你从前还带谁来过这里呀?”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占有欲和小小的嫉妒,但这种情绪出现在小姑娘身上并不会使人厌烦,像是一朵带着嫩刺的花,反而叫人觉得更为可爱, 也沉溺于被她放在心上的感觉。
但李樯只有不耐。
他没必要跟徐稚柳交代任何事, 无论有或者没有。
“你就说说嘛。”徐稚柳双手捧着脸颊, 仰望着他, “我绝不会捻酸的, 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呀。”
李樯发现徐稚柳可以非常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似乎从不怕说出口后会遭到旁人的拒绝或嘲讽。
敢这样说话的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胜券在握,并不害怕会被拒绝。
另一种则是从来都顺风顺水, 饱受宠爱, 从没想过会被拒绝。
徐稚柳一定是后者, 这也正是李伯雍会挑中她的原因。
李樯自己, 则是前者。
他从前同胜玉说话时也是这样,直来直往, 从不拐弯抹角,只怕自己的心意有一丁点漏掉的,有时甚至七分要说成十二分。
胜玉总拿他没办法,会忍不住地对他温软些,他总能借此多讨到些甜头。
李樯想着胜玉, 回答了徐稚柳。
“没带旁人来过。”
徐稚柳没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瘪了瘪嘴, 缩了回去。
“好吧。”她叹息着,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四周没有外人,又压低声音悄悄地对李樯说话,像是跟他打一个很秘密的商量似的。
“樯哥哥,你要是已经有看中的人了……你懂的吧?我不在意的,只要我先过门,风风光光的,别的都随你。”
李樯双眸唰的瞥过来,剑一般地朝下指着她。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肩膀退缩了一点。
她的心思很好猜,无非是从哪里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自以为抓到了他的把柄,于是卖弄出来想要与他交好。
李樯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没什么情绪地收回目光。
不管她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既然她表了态,不会干涉他,至少现在就不会使他产生多余的厌烦。
徐稚柳是安静不下来的。
没有人理她时,她就会不停地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
她说到小时候和祖父在大漠的经历,又说到和爹娘争吵时觉得爹娘多么可恶,甚至说到了有多少个公子哥儿追着她打转想要讨好她。
李樯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听了一半没听一半。
没听的那一半是因为他想到,徐稚柳的一些经历和他竟然有点相像。
徐稚柳说,她第一次杀生是骑马奔驰时无意间踩死了一只沙兔。
她吓得够呛,直接手脚麻木,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祖父抱着她安慰了许久,从此她无论去哪都要清场,有时候士兵受罚她去了,也会立刻停下来,免得让她见到血腥的场面。
李樯第一次杀生,是猎一只鹿。
他的箭法很准,已经练习过千百次,熟稔地搭弓,放箭,箭矢飞出,直接射穿了对方的头颅。
他知道那种手脚麻木的感觉,甚至现在还能回忆起来些许。
但是他没有得到跟徐稚柳一样的安慰。
那晚半夜他睡不着的时候,叔父破天荒地进了他的院子。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忍不住带了几分意外和期待看向叔父。
叔父外表一直儒雅,温文问他:“你害怕吗?”
李樯犹豫着,还没有顺从心意地点头,叔父又说,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你今后会猎杀更多的野鹿,飞鸟,战马,敌人,都要像今日这样,毫不手软。
在山上消磨了半日,李樯准备送她回去。
经过郡守府时,李樯才想起来之前李伯雍安排过,有一只礼盒要交给徐稚柳,于是让马车停了停,派人回去取。
但很快他又想起来,那礼盒并不在郡守府,而是被他顺手带回了小院,于是又叫人折返回来,去小院拿。
结果跑腿的小厮迫不及待到了小院,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大人的交代,找不到那只礼盒。
婢女不敢在李樯的领域里乱翻,恰巧想起此时女主人还在府上,竟然直接去找了胜玉问。
胜玉愣了一下。
听着人说,郡守大人带着徐小姐在烟霞山幽会,现在要返程了,得给徐小姐送礼物去。
她当然觉得荒唐。
但是对着小厮,什么也没说,自己折身进了李樯屋里,过了一会儿。真找到一个精美绝伦的礼盒,交到了小厮手中。
小厮高兴地去了。
李樯接过礼盒,送给了徐稚柳,又说了一些场面话,送她到城外的庄子。
再往回走时,李樯叫来小厮问。
“你去拿东西的时候,姑娘在家吗?”
家里的姑娘,指的是谁,小厮心里当然有数,朗声地答:“在的。”
李樯心里一咯噔,还没接着问,小厮又感激道:“礼盒也是姑娘拿给我的,不然还找不着呢。”
李樯:“……”
也不必再多问了,从小厮的只言片语中,李樯已拼凑出他与徐稚柳的相处是如何传到了胜玉那里,胜玉又是如何平静地替他翻出他要的东西,再让小厮帮他送到同他“幽会”的女人手里。
李樯的脸黑沉得可怕,吓得一路上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他怪罪小厮没眼色不会办事,不断催促马车更快些。
小院中,胜玉正在浇花。
天气闷闷的,前几日光起大风,总有要下雨的样子。
搅扰得人呼吸也跟着闷闷的。
李樯冲进来,她直起身看了他一眼。
她看见李樯一脸灰土色,好像天塌了的样子,心里反而松快了点。
“胜玉……”李樯喉结吞咽了一下,勉强将这话说得完整而轻松。
“她是徐家人,还是个小孩子呢,你不要多想。”
两人碰面的第一句话,虽没有别的前因解释,但这个“她”字却都心知肚明指的是谁。
“小孩子?”胜玉转了转眸,轻声问,“多大?”
李樯哽了哽,只好答:“前些日子刚及笄。”
“哦。”胜玉的声音还是轻轻的。
“至少你没犯法。”
李樯:“……”
他被噎得呼吸不畅,胸口憋闷得不行。
李樯极力忍耐着,抓住了胜玉的手,说:“胜玉,我真的没别的心思,你信我啊。”
胜玉不想听,但是被他捉着哪里也去不了,只好低着头想自己的事情。
她想她要怎么去信任李樯呢?
信任大约总是同爱意挂钩的,可是李樯已经在她面前展现过了最好的样子,她已经为此心动过一遍了,现在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又要怎么再喜欢上他呢?
或许李樯现在对那位徐小姐是真的如他所言,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可是李樯总有一日要娶妻,而她,只是个“不算什么”的玩物而已。
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大约也不远了。
胜玉在李樯面前已经装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除了她对燕怀君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还是因为她自己心底里想要逃避。
不想面对李樯,不想跟他对峙,也不想听他的道歉和解释。
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在争执和对峙中感受伤心,也确实有一点点怕自己会再动摇。
但是现在她知道,她大约不会再摇摆了。
因为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不舍和伤心,更具有重量的现实再一次明确地提醒她。
她和李樯总是要走到两条路上去的。
胜玉眼下沾了一点湿痕,很快就被李樯察觉了。
他的指腹摸到那滴眼泪时,胸口也被很重地敲了一下。
他有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跟胜玉重复地解释。
但胜玉那滴流得很浅的眼泪也很快地干了。
她平静下来,像是一个能够使世间河川全部倒流的宝瓶,把所有情绪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去。
李樯触摸不到了,并没觉得轻松,反而更加慌乱。
他最后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只能低声地要求胜玉:“你乖些。”
他说的乖,可能是指,叫胜玉不要胡思乱想。
也可能是指,叫胜玉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胜玉觉得两种都很好理解。
她觉得李樯的怀抱太紧了,紧得让她有些窒息。
这种窒息跟当初被蒙着喜帕捆在朱老爷府上时很相像。
她甚至想到如果当初她没有逃出来,那她在府里拼命挣扎的时候,那个姓朱的乡绅会不会也一边拿着鞭子教训她,一边叫她乖些。
后来胜玉都很平静。
李樯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好也沉默地守在她旁边。
她不吵不闹,甚至食欲也都跟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在睡前,李樯在桌上发现一只她叠了一半的纸蝴蝶。
傅家的祭日快到了。
纸蝴蝶是用来怀念傅家父母的,胜玉不能烧纸,每年都只能这样曲折的方式纪念。
李樯拿着那只纸蝴蝶过来,讨好地。
“胜玉,你教我折吧?”
胜玉看了那半只蝴蝶一眼,没有立刻拒绝。
过了很久才摇摇头,说:“不折了。”
李樯问为什么。
胜玉把蝴蝶收起来,塞进屉子里,放到最深处。
“……不是很想见他们。”
前面几个字说得很含糊。
是不想,还是不敢。
李樯有些没听清。
他心里漫开一片一片的凉意,像月下河流的水波,重复地漾开。
尽管现在胜玉还好好地和他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