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玉失笑,只得低头从那冒着尖的碗中勉强找突破口。
这期间那个小倌一直坐在旁边,很明显能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拘谨地坐着不发一言。
或许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总有几分本事,至少传情达意要非常灵敏才行。胜玉偶尔瞥见他一双眼睛仿佛盈盈含泪,一个人被晾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有几分可怜他,便试着跟他说说话。
“你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终于有人理他了,那小倌打起精神,乖巧地回答:“今年十七,叫蔷儿。”
胜玉差点又被菜呛到。
蔷儿……
在解释下,她自然明白了是花草的蔷,但是……
实在是巧。
也不知道李樯若是听见了,会有什么感想。
他要是不希望跟别人重名,大约只能等他如愿登上大宝,那便自然会人人敬畏他,避讳不用这个名字。
胜玉有几分幸灾乐祸地想着。
但面对这个蔷儿,胜玉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她找了个理由打发了无辜的小倌,勉强把这顿饭吃完。
在街上又逛了逛消消食,胜玉到邮差那儿停下。
把早已写好的一封信递给邮差,上面写的地址就是太师给她的第一个住址。
毕竟时隔多年,她不敢贸然上门。
还是先修书一封打个招呼,让人有所准备,再行拜访。
做完这些便再也无事可做,胜玉和燕怀君只得返回农庄。
进了同一道门,院外响起乌鸦啼叫。
“路上辛苦了,好好休息吧。”胜玉跟燕怀君说。
燕怀君还是一脸气鼓鼓的,大约是身为清高文官,却不得不跟小倌同桌吃饭,气得怎么也想不通吧。
胜玉抿唇忍笑,看他进了院子,才也回了自己那一进院子。
农庄比客栈定然是宽敞不少,而且处处都洋溢着有人在此定居生活过的气息,平添一分安稳感。
奔波了几天,胜玉也乐于在这种地方休息,连窗外的虫鸣都显得格外静谧。
她沐浴完,乘着月色在桌边晾湿发。
长发披在椅背后面,脖子仰在上面休息。
阖目凝神了一会儿,忽然湿发上似乎有些热度,一只坚实大掌从她后颈下穿过,将湿漉漉的长发挽在手里,像桃花酿一般醇香醉人的嗓音亲昵地嗔怪:“又不擦干,头疼怎么办?”
胜玉猛地一惊,忽地直起身转头,发尾匆乱地甩在后背,有几缕甩到了面颊上,贴着一片冰凉。
她身后当然没有人,竹椅后一片空空的,月光照不见寂静的黑夜。
胜玉胸腔里敲得咚咚的响。
她愕然地瞪着虚空的黑夜,好半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幻觉么。
还是入了浅梦。
她在幻梦中见到李樯,是出自一时之间改不掉的习惯,还是出自她的本心。
胜玉掐紧掌心。
她当然不想承认是后一种。
若是承认,便是相当于承认人性上的弱,承认她的疯狂,承认她的爱并不明智,甚至说得上是愚昧。
她没有顺从道义的要求,去爱上高尚的,完美的,无暇的灵魂。
而是爱上了一个没有自由、满心谎言和算计、没有真心的人。
这个可恶可恨的人,甚至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
她的心意选择了一个完全错误的人,而她却无力改变。
这让她忍不住痛恨自己。
甚而一遍遍地质问自己。
她真的有这么不值钱吗?低如野草,任人欺凌,那都算了,为何偏要去在意一个把自己当做物件的人。
胜玉无声地盯着皎洁月光,像面对诸神做一次内心剖白和情愿。
她知道自己最憎恨李樯哪一点。
其实也是她最痛恨自己的一点。
她明知道自己活得孬,活得蔫儿,心底里却不肯承认。
她就是不甘心只当一棵人人踩踏的野草,命运予她苦难,她宁愿以苦难做饵,也要反手攀折下来一块儿,看清自己命运的来龙去脉。
或许她就是世人说,命比纸薄,心比天高。
道义看不起这样的人。
她却改不了。
一边清醒地承认着自己的低贱,一边又在心底里给自己留了一处悬崖峭壁。
她执着地爬到了高处,不肯与现实随波逐流,哪怕摔下去或许会粉身碎骨。
她接纳了李樯,又怎么能够接受李樯不把她当人看?
这是对她的背叛,也是对她心中那处仅能立足的悬崖的攻击。
来自最亲密的人的否认和轻蔑,是最伤人的。
她接受不了,于是只有从悬崖上坠落下来,与李樯惨烈地决裂。
娇妾,外室,荣华富贵?
或许换一个懵懂不知愁的人,是可以的。
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甚至合情合理。
但胜玉做不到。
她喜爱李樯,喜爱李樯胸膛炙热坚实的拥抱,喜爱他分明威严震天却在她面前小意温柔,喜爱他咬着唇瓣撒娇,每一次成功得寸进尺都在眼底闪着亮晶晶的狡黠。
但越是喜爱她就越是憎恨李樯的背叛。
归根结底,是她不愿为爱屈就,不愿低下头颅来当一个凡人。
于是她责怪李樯的爱意不够真诚纯粹。
可世上真有她想要的那种无杂质的爱吗?
她还,找得到吗。
胜玉看着窗外似乎亘古不变的月,慢慢地闭上眼。
时间过得越久,她看自己便看得越清晰。
她与李樯说不上仇怨,只是因憾生恨。
她遗憾没有在李樯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悻悻而归。
而李樯呢,李樯会因为她……
算了。
谁管他怎么想。
胜玉最后擦了一次长发,擦到半干就不再搭理,上床卷进被子里睡觉。
第二天胜玉去拜访了住在青州的那位老仆。
对方已有美满家庭,看见她还眼红湿润,叫她小小姐。
又激动说自己何德何能收到小小姐那样谦逊的信件,小小姐要召见她只需一句话,竟然劳动亲自上门。
胜玉扶她起来,聊了整整一天。
都是过去的事情,关于父母的,关于兄长的,关于傅家每一个她们所认识的人。
胜玉随身带了一个簿子,学着之前燕怀君做的那样,将老仆口述的内容全都记录下来,分人,分事,写成册。
幸好,她替人抄书挣钱的经历也算有功劳,从前在书院里写一笔就要玩一会儿的字如今写得又齐又快,老仆所说的话,她一句也没落下。
灰烬已散,如今这些才是傅家真正的遗骸。
往后她放在床头,时时翻看,傅家的事总算还有人记得,有人知晓。
至于她若有一天离世……
那到时候再说。
提起往事,免不了垂泪。
有时胜玉分明不想哭的,见到老仆红着的眼眶,便又忍不住落泪。
这一天下来,极耗精神。
胜玉不想多打扰,强硬拒绝了老仆邀饭的请求,免得对方再为自己劳神劳力。
在青州她还要住一阵子,今天没聊完的,以后还能再接着聊。
胜玉收拾东西回住处。
女主人家给了她一张字条,是燕怀君留下的,嘱咐一声他今日要出门。
他毕竟是朝中大官,总有人想方设法要交际他,不可能真的跟她一样清闲。
胜玉点点头,谢过农庄的女主人,独自在院里用了晚饭。
傍晚时,门被敲响。
胜玉心想是燕怀君回来了同她打声招呼,便扬声应着开了门。
门外一道玄色身影,高大健朗,胸膛坚实,极有压迫力。
李樯浑身寒意,脸上也似覆着一层寒霜,冰冷得像是盔甲,情绪难看。
门打开后,他的手掌便有些粗暴地摁在了门扉上,以强硬的姿态阻止它再一次关上。
动作凶恶,他低头却一字一顿地问着礼貌的话。
“我可以进来吗?”
第62章
◎“你喜欢我的。”◎
胜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有没有被人发现。
但是如果他一直在这里僵持下去, 不管他刚刚有没有被看到, 等会儿一定会引起农庄其他人的注意。
胜玉僵了一会儿,往旁边让了让。
李樯不再客气地迈了进来。
他垂眸盯着胜玉,语气有些冷冰冰的。
“你住在这里?”
胜玉张了张嘴,但是又不想回答。
这不是明知故问?
李樯掀了掀唇, 露出一点点牙齿, 像野兽暴露了獠牙。
却是轻声地问:“我可以到处看看吧。”
这话说出来并不是征询的语调, 更何况这间屋子本就不大, 走两步扫一眼就差不多能看个干净。
李樯问完之后, 就像是等不及回答一样,转身走了两步。
房子里有各色简朴家具, 一扇屏风,挡着床榻, 床榻下放着一双睡鞋, 再往里带了一间更窄小的内间, 李樯快步走过去打开门, 里面放着水盆,梳妆架, 一条巾帕挂在墙上。
“……”
李樯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胜玉则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
对于李樯的忽然出现,她一路上其实已经隐隐有了防备。
但是却没有想到,李樯还真的是在认真参观她的新住处。
她搞不明白地看着这个人。
“你来干什么?”
李樯的目光倏忽又回到了她身上。
那眼神像是一双钩子,牢牢锁着人,露出一个有些凶戾的笑容。
“吓了一跳?看到我很意外吧。”
“没有。”胜玉快速地否认了, 皱着眉, 看起来像是有点自然而然泄露出的厌烦。
“你不是派人跟了我一路么。”
李樯的笑容收了, 站在隔板下的阴影里,一声不吭。
好像智力骤然产生了退化,认为只要沉默就能否认掉似的。
胜玉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一直跟在身后的黑影,半夜三更有人扔石子砸燕怀君的窗户。
除了李樯还能有谁。
但是说完这句话胜玉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她跟燕怀君都是在驿站各住一间,现在住在农庄,跟着他们的人大约只知道他们进的是同一扇门。
难道是因为这个?
李樯知道了之后,就立刻过来了,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昨天到现在。
满打满算也才一天一夜。
胜玉在心底嗤笑,摇了摇头。
她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李樯心里怎么想,跟她没有关系。
过了会儿,李樯直接开口,硬邦邦的。
“胜玉,不要和燕怀君在一起。”
他跳过了胜玉问他的那个问题,生硬地提出要求。
说的时候他像是不愿意听到胜玉的拒绝,扭头偏向一边,把每一个字都加重音,竭力让它们像一颗颗石头一般确凿无疑地落下来,仿佛签了一个单方面的契约。
胜玉拧着的眉一直没松。
她猜李樯在意燕怀君应该是因为她和李樯决裂之后就一直跟燕怀君待在一块儿,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兽类被掠夺领地的危机感,当然更直白一点,就是因为他小心眼。
她觉得他是被惯坏了,所以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位高权重的小少爷,叱咤风云的小将军,谁敢违背他?
可是她又凭什么惯着他。
于是胜玉直视着他的双眼说:“凭什么。”
李樯动了动,唇瓣跟眼睫一起轻颤,像是泄露了一丝痛苦。
但胜玉没有停下。
她接着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只要我喜欢,我乐意。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并不是属于你的什么器具,你现在到底懂了吗?”
李樯身体有些轻颤,茫然地看着她,像是挨了打受了委屈,但不愿承认是自己先打碎了花瓶。
胜玉有些疲惫地呼了口气。
她对李樯说。
“你可以走了。”
本来还有一句,我不想看见你。
但是可能是违心的话说得不够顺畅,这句话在喉咙里卡了一下,胜玉没有成功说出来。
李樯真的动了动脚步。
他往外走了过来,走到胜玉面前,抬手碰了一下胜玉的面颊。
胜玉往后躲,李樯鹰爪一般迅速出手,攥住胜玉的手臂,用力压在自己胸口上。
胜玉霎时有些慌乱,她想她刚刚宁愿闹得鸡犬不宁也不应该让李樯进来的,他们之间的武力差距太悬殊。
李樯牢牢地按着她的手臂,轻轻地用脚步推着她,直到逼迫她退到了一张桌边。
胜玉呼吸急促,背过身尽力躲避。
李樯压着她,像野兽匍匐,说话的语气却像是梦游。
“不会的,你喜欢我的。”
胜玉一怔。
李樯一字一顿地说,好像这样可以显得笃定,也可以让言词拥有额外的力量。
“你喜欢我,我不会让你去喜欢别人的。”
胜玉眸色氤氲着恼火,被反捉在身后的手用力挣动。
李樯放开了她,目光深长,很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真的退开一步,往门外走。
胜玉知道他要走了。
她捂住自己的手臂,低声说了一句。
“别再派人跟着我了。”
李樯的背影顿了一下,接着消失在门外。
胜玉没有走过去看,只是听着脚步声远去,很快院子里就没了动静。
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心口急跳。
过了一阵子之后,她恍惚起来,都有些分不清刚刚到底是真的看见了李樯,还是她又在做梦。
她飞快地把手臂抬到面前,细如白瓷的肌肤上还残留着红痕。
胜玉叹了口气,一手搭在桌上,脑袋枕在手臂上。
李樯还穷追不舍的做什么呢?对他而言,她身上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难道,他还没有“玩”够。
或者说,他又想出了新的“玩”法。
胜玉心中冷笑。
现在的朝中如整军待发,等着他这个关键人物的号令,他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没有心思再想那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