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玉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
撩开帘子,一道高大的身影果然坐在里面。
偶尔泄露进来的月光中, 甲胄上的纹路耀映着银光。
帘子在身后牢牢遮住。
李樯坐着,阖眼像是在闭目休息,没有说话,也没有搭理她。
胜玉坐到了一旁。
趁着李樯闭着眼的时候,胜玉干脆又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最终确认了。
他瘦得这样不正常, 还有疲惫, 一定是不正常的。
这几天来, 胜玉就没见过他吃东西,也没见到过他睡觉。
别人都说他是神将,身后又有无限权势。
但是他说到底也是个人。
只要是人,不吃饭,不睡觉,就会死。
死人怎么打仗。
李樯紧紧阖着双目,心绪紊乱,一股又一股的脉冲在胸口、身周四处拱动。
脑海中原本有无数个声音纷杂不息,最后像是魔咒一般,被一个重复着的声音压下。
“除了你,没有别人……”
视线里似乎还有那张红唇一张一合着,慢慢说出这几个字的模样。
仿佛柔弱无依,很舍不得他的样子。
即便心知肚明那是假象,还是忍不住沉溺。
但也正因为是假的。
他宁愿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味,也不敢睁眼看看说这话的人。
哪怕她就坐在自己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李樯才慢慢地睁开双眸。
眼前的胜玉已经摘下了那个对她来说大得滑稽的头盔,正托腮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神色很平静。
双眸也很安宁。
里面一点情绪都没有。
依恋一个人当然不是这样。
李樯胸口被刺了一下,抽痛着敛下了目光。
果然是骗他的。
他其实那个时候就知道,胜玉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说那句话。
只是因为,那句话对攻击他很有效罢了。
李樯狼狈地无声抽吸了两口凉气,接着屏息。
相比起来,胜玉反而放松许多。
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将,一个滑稽的瘦弱小兵,坐在一起,却分明像是后者拿捏着前者。
胜玉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炭笔,和几张木浆纸。
一边问一边低头,准备记录。
“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吃了什么。”
李樯眸光迷茫了一瞬,接着像是有些明白了。
蹙眉冷硬道:“与你无关。”
胜玉眨了眨眼,低头写下――忘记了。
李樯:“……”
胜玉又问:“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睡了多久?”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李樯总算明白,她为何非要跟着过来。
李樯没立刻回答,胜玉的眉头便已经蹙了起来。
轻声地问:“也不记得了?”
李樯顿了顿。
一时间,他确实没想起来。
胜玉收起那支没用上的笔,在膝头敲了敲。
“你打算把自己熬死?”
一声声的逼问。
李樯指尖蜷起。
神情冷硬,紧绷着的肩背透着股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冷。
他扭过头,所有的神情沉默下来,从胜玉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窄冷的眼尾,和不耐烦撇下的唇角。
“我没时间听你的废话。”
说完,他弓身撩开了车帘,在马车还辘辘跑着的时候,飞身跃上了旁边空着的马背。
马车里只有胜玉一个人。
等到马车停下来,应该是离前线不远了。
胜玉戴好头盔,从马车里钻出来。
前方隐约可见一些营地和沟壕,是前两天就已经准备好的。
一个背着药箱看起来有些文弱的人从胜玉面前经过。
胜玉喊住了他。
“军医大人。”
对方停了停,疑惑地转头看过来。
胜玉刚从主将的马车上下来,又穿着勤务兵的衣服,身份自然不用多介绍。
她压着嗓子说:“方才将军说他深觉疲惫,身子不适,请大人检查一番。若是需要熬药,找小的便是。”
军医变了变脸色。
但他还是有些谨慎,点点头没有跟这个面生的新兵多说,而是径自去了前面,找到主将。
李樯弯弓瞄着前方,眸光定定。
军医靠过去,小声说。
“有个勤务兵嘱咐我来给大人查看身子,还跟我要药方。”
李樯手指微动,弦一松,利箭笔直地飞射出去。
他眸光汹涌,两息后便平静下来。
“假传军令。”
“把她关起来。”
军医:“……”
这下轮到军医头疼。
他还以为将军终于回心转意,肯用药了。
结果,还是这么讳疾忌医。
军医默默地退了回去,路上跟几个熟稔的人问了问。
得知那个勤务兵确实是新来的,还是主将亲自点的,可能是哪家的小公子来混军功。
军医便放了心。
至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他折回去时,那个脸嫩的小兵还在原地等他。
胜玉看着军医过来,就问:“军医大人,怎么样了?”
军医叹了口气,拉过她,私下问。
“身体不适,真是主将跟你说的?”
胜玉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适时懵懂道:“有什么不对吗?”
军医摇了摇头。
转移话题。
“将军自有打算,你别再问了,干你自己的事去吧。”
胜玉愣了愣。
什么叫自有打算?
这话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来不及检查身体。
但军医并不意外,神色还有些遗憾担忧。
说明李樯的确有病灶,而且时间不短了,但他没想着治。
胜玉点点头,谢过军医,就穿过人群往前走。
走到主帐前,闻到了一阵刺鼻的血腥气。
里面还不断传来异样的响动。
一个端着热水的士兵撩起帘子进去,胜玉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帐中其余人并未察觉到她这边的动静,但李樯的目光却立刻斜了过来。
她也回看了一眼。
李樯刚扔下一支断掉的羽箭,手上全是血。
赤红发黑的颜色顺着指缝流下,在腕上蜿蜒。
胜玉赶紧低眸,地上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肩头上有一个洞开的新鲜伤口。
“将军,已查验过了。将军抓住的这个斥候,确定是平江侯手下的人。”
就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捉到敌人了?
战场上果然是分秒必争。
胜玉屏息站到了罗汉床后面,假装自己不存在。
李樯点了点头,眼神漠然。
“拖下去审。”
“是!”
几人上来拖住那俘虏的手脚,连着他身下吸血的毛毡一起拖了出去。
喧闹过后,帐中只剩下了李樯和胜玉两人。
李樯用热水把手洗净,终于压抑不住地,呼出口气。
“他们为什么没把你抓起来。”
胜玉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认真道:“我不是来捣乱的。”
李樯下颌线颤了颤,扔下擦手的手巾,在盆中溅起水花。
他逼近到胜玉面前,低头俯视着她。
心腔里怦然跳动,跳得猛烈,让人有了窒息的错觉。
她定然不知道,他体内奔走着多么压抑,多么暴烈的欲望,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她为什么要凑到他面前?
为什么要关心他。
为什么怕他死掉,却又永远都不会喜欢他。
这样真的挺残忍的。
让他吊在悬崖边,分明知道足下是万丈深渊,还是忍不住期待一线生机。
李樯盯着她,只是这样看着,胸腔里就悸动得厉害。
但是她古井般的双眸中,却丝毫没有回应他类似的感情。
她讨厌他。
这已经很清楚明了了。
“你。”
李樯一字一顿地咬着牙。
胜玉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李樯眼眸幽暗下来。
“滚出去。”
“不要来找我。”
胜玉怔住。
本以为平静无波的心里,还是有个地方轻轻褶皱了一下。
还没等她察觉到酸楚。
眼前的人却已经转身,快速地拔腿离开。
……
他自己滚了。
李樯快步走到沟壕边,紧咬着牙根。
他真的是疯了。
怎么会真的把胜玉带过来?
而且,怎么会控制不住地,差点对她言听计从。
他不需要那些软弱的关怀。
休息?他已经用几个月的时间证明了,他不需要。
没有睡着,就说明不需要睡觉。
没有饿得昏倒,就说明还不需要吃东西。
她关心这些干什么?
李樯心口抽动,半晌平息下去。
副将从旁边过来。
“将军,眼下风平浪静,但天亮之前,定会有敌袭。”
李樯点点头。
现在正是将士们最后休整的时候。
李樯巡视一圈,离开了阵地。
主帐中,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
里面应该没有人了。
李樯在帐外停顿了两息,提步走进,在罗汉床上躺了下来。
眼睛却盯着帐顶,不知还在思考着什么。
手心忽然一团柔软。
李樯下意识地握紧,眼睛也同时睁大了些。
胜玉蹲坐在榻边,一手握着他,一手放在膝上。
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念咒一般。
“睡吧。”
李樯瞳孔轻颤。
半晌,他抬起的脖颈靠了回去,砸在了枕上。
另一只手臂抬起,遮在眼前。
唇角挑了挑,似是嘲讽,又似是苦涩。
“……你是菩萨现世?”
第73章
◎他也是有骨气的。◎
胜玉不觉得自己是菩萨。
她若是真有神仙之力, 大约会挥一挥衣袖叫世上的争端、战乱、贫穷和饥饿全都消失,人间不要皇帝, 地府也不要阎王, 人无论生时死时都自由自在,不受钱财和地位的牵绊。
可惜她没有。
她也没理会李樯的冷嘲热讽,另一手仍然搭在膝头,静默地坐着。
好似她根本不存在。
只有握在李樯掌心里的手彰显着她的温度。
那只手很轻, 也很软, 几乎不需PanPan要花费什么力气就可以直接甩开。
但压在李樯的手中, 却仿佛重逾千斤, 将他像块石板似的钉在了罗汉床上。
李樯胸腹间来回激荡, 剧烈的情绪在彼此撞动,像两口大钟来回敲击, 敲得他喉结滚动,血液在脉管里搏动不息。
他没有办法推开这只手。
就像将死之人无法拒绝天神下凡起死回生的幻影。
他知道胜玉想做什么。
世上能看出他不对劲的人不多也不少, 但是敢来管他有这个本事管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
她想把他拉回正常的道上去, 免得他真的成了一个疯子, 或者干脆死在战场上。
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
她一定会觉得很麻烦。
李樯心底里冷嗤一声, 满满皆是对自己的嘲讽。
李樯嘲讽她为菩萨,是因为知道她就算是看到路边一条将要渴死的野狗也会救一救, 因为她觉得跟她有关系。
她最讨厌欠别人,不管是钱还是情。
他步步紧逼时她避如蛇蝎,他强迫自己放开,她又犯了菩萨心肠,想弥补他些许, 至少不要叫他死掉了。
可是他要这点弥补做什么。
打发叫花子么。
他也是有骨气的。
李樯左手背压着双眼, 恨恨地想。
但最终还是没有展现出自己的骨气。
右手老老实实地被压着, 仿佛被砍断了,动也不能动一下。
心中气血汹涌,他根本没想着自己会睡着。
况且他早已习惯了不睡觉,连着几日地忙碌,直到体力耗尽时才像是火堆熄灭一般沉眠一两个时辰。
李樯脑海中乱七八糟地冲出各种念头,跟往常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今天脑袋里想的没有一件是战事,也跟杀人放血没有一丝关系。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思绪慢慢中止,彻底地沉入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非常安宁,正中有一团柔柔的温度,触手软腻,似乎是一盏永不熄灭又永不会灼人的灯笼,能供人拥抱依偎。
可哪有这样的灯笼?
果然是幻梦罢了。
梦中李樯仿若变成一团雪,在无尽的黑夜中空游无所依地飘着,静静贴在那盏灯笼上,仗着这是难得的梦境而肆意地发呆,什么都不想。
直到静谧之外传来些许震动的动静,他紧紧依着的那盏灯笼也有了摇晃的趋势。
李樯唰地睁开眼。
胜玉的手还在他掌心里,侧脸偏向窗外,肩颈笔挺,双目湛湛地盯着,像是一只夜月下警醒的兔子。
她看了这么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回头看向他,手里摇了摇,接着顿住。
因为她打算把人摇醒,却发现人已经醒了。
李樯在睁眼的须臾之间便已彻底清醒。
帐外火光闪动渐渐靠近,是士兵预备集合了。
他翻身坐起,刹那之间胜玉已经放开了他的手,退到一旁没有烛光的黑影里,双手规矩地合拢垂落,好似一尊仕女雕像。
出尘的秀美,极致的惑人,却无情无欲,乃是玉石刻成。
李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但也只是转瞬,便穿好盔甲,掀帘而出。
大军随着将领逐渐远去。
胜玉听了会儿马蹄声,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纹路依然熟悉,覆盖在其上的另一人的温度慢慢地散去,竟使得自己的手对于自己而言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