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果然也是一片混乱。
屋里空了不少,贵重的物件都收了,免得遭劫掠,两个小孩坐在光秃秃的院子里拔草玩,茫然地看着大人们奔忙。
见到胜玉,孩子们立刻跑过来,一左一右地抱住胜玉的腿。
胜玉摸摸他们的脑袋,把一袋糖拿出来给他们。
“来,分一分,慢点吃。”
孩子们一阵雀跃,这种糖是他们最喜欢的,一袋子能吃好久了。
立刻剥了一粒塞到嘴里,甜味把茫然和恐惧全冲散了,就像每一个有糖吃觉得开心的日子一样。
何夫人经过,看到这边的动静,赶紧迎了过来。
“玉儿?你过来了。”
何夫人想笑,但面色终究被悲伤拉扯着,有些沉重的滑稽。
胜玉点点头:“我过来送糖,之前答应过的。”
说着又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孩子们把胜玉抱得更紧,撒娇撒得更欢了。
何夫人抿抿唇,偏头用手绢擦了擦眼泪。
谁都知道在这种时候分享食物意味着什么,他们大人无暇顾及,却有胜玉来帮他们哄哄吓坏了的孩子。
“你……”何夫人想要让胜玉把东西收回去,胜玉却打断了她。
“不要推脱了,我特意来送的。省些精力。”
何夫人点点头。
胜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夫人,这院子太大,即便把东西都收了,也还是显得富贵,若真有人闯进来了,恐怕还要被逼问宝物的下落。”
何夫人也有些魂不守舍。
她看看自己的院子,比起平时来说,显得足够寥落了,可没想到在外人眼中却看得分明。
“夫人可问问何老板,有没有旁的小屋子,提前带着孩子们去别处居住,这里就造出些破败景象,装作没人吧。东西就不要带了,藏起来就好,或许不一定会被找到呢。”
何夫人越听越有道理,找到主心骨一般点点头。
“嗯,城郊还有老屋,收拾收拾就能搬过去。”她握住胜玉的手,握得紧紧的,“那你呢?玉儿,你有什么打算。”
胜玉沉下眉,低敛着眉眼似是思索。
何夫人想了起来:“那位燕大人呢?他一直与你一道,应当都已经安排好了吧?”
胜玉笑着弯起眼。
“嗯,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何夫人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
两人又说了些话,一面觉得时间仓促来不及多叮咛,一面又有无尽的絮语想说给对方。
直到何老板一身泥灰地从后院出来,胜玉跟他打了个招呼。
“那我不打扰了,这便走了。”
胜玉朝两人福了福身,算是告别。
何夫人涌上来眼泪,勉强忍下去,点点头道:“改日见。”
兵荒马乱的,谁去保证改日见?
或许随时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何老板也急促地小声叮嘱一句。
“好生注意些,听闻南宁府军昨夜关城门前已有一小支队伍混进了城中,千万谨慎。”
竟然已经进城了……难怪城中戒备如此森严。
胜玉轻轻点头,没再多说,朝他们挥挥手,又踩着原路返回。
何夫人问她如何安排,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安排。
本就孑然一身,钱财也都分给了旧人,剩余的全都投进了茶楼,即便把她搜个底朝天,也是搜不出来半两黄金。
身无长物,自无牵挂,有个屋檐可住,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回去的路上,胜玉满脑子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想法。
一会儿想到幸好之前燕怀君已经离开了。
她这样霉,还好没有瘟到怀君,没有拖累他一起受罪。
一会儿想到还好起兵的不是李樯。
她知道李氏有反意,也知道虚弱的皇权养得朝中全是蠹虫,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看着眼前生灵焦灼的情景,实在无法用那些权谋大义、更迭的代价等等理由去原谅兴乱之人。
这样想着,竟反而察觉出来这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还应当值得高兴。
胜玉望了望身边仓忙的人群。
又在心里一哂。
这时候还能高兴,她莫不是个怪物吧。
经过一路盘查,胜玉又回到租住的屋宅。
外面全是凄凉与慌乱之景,胜玉干脆关上门窗,在屋里点上一支香。
隔绝了躁动的声响,她照常生活。
何老板跟官府走得近,容易得到一些小道消息。
他说有一支南宁府军已经进城,就一定是确有其事。
但是这个消息不能告诉民众,否则定然引起恐慌。
胜玉知道了这个消息,也只能自己越发小心。
到傍晚时,胜玉在屋里煮粥,大门被敲响。
她抬头看了看,迅速灭了炉灶,没发出一点声响。
敲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她悄悄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一队身形魁梧的官兵从她门前离开,手里拿着什么簿子,似乎在逐户登记。
这些官府的人?
胜玉松了口气。
但即便如此,胜玉还是不会敢轻易应门,毕竟这种时候……什么事情都说不准。
粥煮好了,胜玉盛出来放在一边凉。
天冷,这些粥放在这里,吃个几天不成问题,接下来几天可以不用开火了。
她自保的手段确实不多,只能尽量想办法少引起旁人注意。
勉强吃饱,胜玉似乎听见有人一声一声叫她。
声音是从墙下传来的,很苍老,有些虚弱,一叠声地喊着姑娘。
胜玉轻轻皱眉,小心地靠近窗边。
细听之下,那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常常在门口卖豆花的一个孤寡老太,胜玉曾与她说过几句话。
“饿呀……姑娘,有没有点吃的……”
老太虚弱地喊着。
胜玉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回身进了灶房取出一碗粥,走去院子里,小心将大门打开。
门刚一打开,一对闪着银光的长戟尖刺就戳到了胜玉面前。
胜玉端着粥,脸色默然。
她抬眸看去,面前的几人就是方才从她门口离开的“府兵”。
那老太被他们的同伙挟制着,颤巍巍地被揪着领子,一双老泪浑浊的眼睛乞求地看着胜玉,双手抱着拳,嘴里喃喃地无声说抱歉。
胜玉紧绷着神色。
“官爷,这是做什么?”
对方面相狰狞,神色看起来也是极不好相与。
“例行问话罢了,你躲在屋里不出来做什么。你,姓甚名谁?”
胜玉张了张口:“我叫覃柳。”
顿了顿,又说,“不是躲着不出来,方才在里边儿做饭,没听见呢。”
此刻胜玉已然并不相信对方是府兵。
现在已过了府兵在这一片当值的时间,再说,若真是寻常问话,又为何拿着一个老太做幌子?
若不是府兵,会是什么人?
不论他们想问什么,胜玉都不可能傻兮兮地直接回答。
对面的人狐疑:“覃柳?你不是傅胜玉?”
胜玉眼皮不动声色地窄了窄。
这几个人果真是在找她。
她摇摇头:“官爷说的谁,不认得。”
那老太被踹了一脚,嘶着嗓子颤巍巍指住她:“不,就是她,我分明听见有人叫她玉儿。”
胜玉有些腼腆道:“小名是叫玉儿。”
对方将信将疑。
胜玉的手悄悄摸向端着粥碗的那只袖子里。
她现在虽然在尽力拖延,但是她知道不可能拖多久。
袖子里是她习惯随身携带的匕首,她知道没有多大杀伤力,面对眼前这几个人,不可能有胜算,但是不试试,她也绝不甘心。
“官爷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胜玉打算后退。
对面的人立刻喝止:“不行!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回衙门去受审。”
她清清白白,无论何人都不能随意叫她“受审”,胜玉不肯配合,挣扎间抽出匕首
在对方手臂上狠狠划过,瞬间血流如注。
见了血,对方也不再伪装。
目露骇人凶光,狗扑过来便要将人控制住,
逃无可逃之际,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似是有人从屋脊上一路疾驰,接着一个影子从面前闪过,一阵砰砰响动,胜玉再回头时,身后那些官兵打扮的人尽皆倒下。
外衣散开,里面的内衫哪里是府兵制式,甚至胸口处还绘着南海盛行的护身符图案。
胜玉微微瞪大了眼。
她们就是混入城中的――
“刺啦!”
利刃划破几人喉咙,在鲜血喷涌而出之前,一片宽阔衣袖遮住了胜玉的双眼,也挡住了飞溅出来的血珠。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又蔓延到背上,稍稍使力将她按进怀里。
失去光亮,其余的感官变得鲜明,清晰地提醒着她眼前人的熟悉,以及久违。
胜玉感觉到自己被牢牢箍住,稳在怀中,似乎即将要被带走。
她拉了拉眼前人的衣袖。
对方似是会意,动作一时间停了下来,两道目光自上而下地观察着她。
胜玉踩过血泊,走向那个缩在墙角颤颤发抖的老妇。
见她靠近,本就受惊吓的老太更加蜷缩,甚至惊恐得开始咿呀乱语。
胜玉弯下腰,把手里一直端得牢牢的粥碗放在人面前,什么也没说地后退两步。
她再一次被裹挟进那个怀抱里,身躯被带着腾空。
大约是为了方便行动,没走几步胜玉就被调换了一个姿势,被人半搂半端在了怀里,膝弯稳稳地架在对方手臂上。
这个姿势,她不得不仰起头。
目光直视着李樯的下颌。
现在不是乱想的时机。
她告诫自己。
就当李樯是途经此地除魔卫道的将士,她是一个恰巧被救下的普通百姓。
但事情当然没有这么巧。
李樯远在京城,怎会突然赶来。
那南宁府的斥候又为何带着大名找她。
到了一间器械所,胜玉被放下。
这里处于军营深处,很是安全。
里面有张拔步床,但是堆满了杂物。
李樯将所有东西都挥到地上,又脱下外袍团成一团将床的四周擦了一遍,快速地整理干净,便自觉地退到一边,似乎是让给胜玉坐下。
胜玉顿了顿,没去坐。
转头问他:“那几个人是南宁府派来的?”
李樯视线偏向一边,点点头。
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他确认,胜玉接着道:“他们混进城中已经有一整天了,不知道还做了些什么。”
李樯依旧看着门槛边的地砖:“我会去查。”
“现在城内很可能还有别的同党。”胜玉再提醒。
李樯语调克制低沉。
“无碍。”
胜玉点点头,懂了。
斥候不敢明目张胆坏事,更不会对寻常百姓出手,否则定然会暴露行踪,因此哪怕还有漏网之鱼,也不会影响城中安危。
那也就是说――
“这几个人是冲我来的?”
胜玉定定地问。
原先她还不解,但看到李樯之后,路上想了一路,大概也猜到七七八八。
李樯大约是收到消息来平叛的,而南宁府一直试图在李樯身边安插眼线,说不定就探听到一些她跟李樯之间的消息,因此才会在大军压阵之前派人来捉她。
李樯抿紧唇,脸更向另一边扭转过去。
他没有答这话,只是留下一句:“你不会有事了。”
接着似乎觉得已经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径自大步跨出门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两个士兵接替他守在了门口。
胜玉走到门边,看着一左一右两个门神。
……的确是安全无虞。
好在这两人似乎并没有把她当犯人看守的意思,不仅十分恭顺,还有问必答。
经过一番问询,胜玉总算弄清楚了眼下的情形。
李樯的确是领军平叛的大将军,只是不知为何将军先到了,兵马还在赶来的路上。
这两人实则是就近调拨过来的亲信。
胜玉又问,叛军比之李樯带的兵,如何。
士兵骄傲地昂了昂下巴:“这支军队是将军亲自养出来的,所向披靡。”
他倒是不去贬低敌人,只是对自个儿的实力有充分的信心。
这姿态也是李樯教的?
胜玉看了看这士兵年轻显嫩的脸,默默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但听了这句话,的确使人安心不少。
她还有一件琢磨不透的事。
但不能再问这两个士兵了。
她想知道,本应称帝的李樯现在却在平反,难道这也是李樯计划中的一环么?
胜玉摇摇头,按下神思。
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今天一整天也是精神高度紧绷。
如今松懈下来,困意阵阵上涌。
脑后时不时便一阵阵上上下下地乱跳,站立都有些摇晃了。
胜玉阖上门进屋。
屋里只有一张拔步床,还是李樯收拾好的。
“……”
算了,先躺一躺吧。
几乎头一沾枕,胜玉就立刻睡着了。
梦里还是兵荒马乱的,她仿佛在十数个战场间穿梭,但每个最后的时刻,都有一双手臂把她从困境中抱出来。
混乱地醒来时,胜玉愣了好一会儿神。
她明白这是遭受冲击后不可避免产生的反应,她确实会有些依赖,但这也不代表什么。
胜玉揉了揉额角,站起身。
门外稳稳地站着一个人影,她想走过去叫那守门的小士兵歇歇,但走了两步就停住。
那身影。
是李樯。
寒风四起,拂动着窗外梅枝,嶙峋树影映在窗纸上,交映着李樯的背影。
她只是看了一会儿,还什么都没说,屋外的人就有所察觉。
李樯偏头,笔挺的鼻梁和峰峦似的唇线映在窗上,低声问:“醒了?”
胜玉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李樯也不再说话,又转回头去,只是换了个姿势抱剑站着。
胜玉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醒了。
僵持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