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有点看不下去李樯的脸了。
一看到他高傲森寒的冷漠脸,脑袋里就会自动出现如泣如诉的声音,念着他写在布条上的那些话。
救命。
雪总有停的那日。
李樯领着大部队回京,胜玉则要去月安郡,下了山便要分道扬镳。
在启程前,曾经给胜玉守过门的一个小士兵找到她,把她叫到一驾马车前。
胜玉掀帘进去。
李樯坐在里面。
他已经穿上了官袍,盖住武将肆虐的杀戮气息,显得多了几分温雅。
坐得端正笔直,连神色都是一丝不苟,如昭昭青天一般严肃正经。
胜玉瞅了他一眼,垂下视线。
李樯让她坐在旁侧,说。
“几位军医都说你有功,理应受封赏。但你不在军士列编之中,不能按例赏金银布帛,便从别的地方寻了些东西作为赏赐。”
真是正经事?
胜玉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才想起来拒绝。
话慢了一拍,李樯已经拿起手边的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本订好的书,扉页上写着《傅园旧录》,还有一张单子。
胜玉眼睫颤了颤,接过来翻开。
这是她编的那本书。
之前想托月安郡的何老板帮她偷偷印制一本留存,何老板还没有答应,她想着来日方长,便将手稿先留了一份在何老板那里。
但她手上的这个,却是已经编校好了的。
不仅如此,那张清单上还列出了许多家书局,几乎遍布大梁,每一家书局都将会印制这本书并贩售,就跟别的正式发行的书一样,感兴趣的人都可购买阅览。
傅家的人和事,终究不只有她一个人记住。
会被千千万万看过此书的人记住。
胜玉心口微烫,指尖在书页上拂过。
她没想到李樯在离开月安郡前居然还去找过何老板,还把这事儿给弄好了。
还美其名曰是,赏赐。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好像他是被几个军医给逼迫的一样。
胜玉收敛神思,见李樯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印章,定契用的。
他递过来,胜玉去接,指腹难免擦到他的手心。
李樯飞速地松了手揣回袖子里面去,像被轻薄了一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胜玉:“……”
她脑海里又响起声音,仿佛李樯在她脑袋里一边哭一边念着那句“不要再靠近我”。
胜玉不动声色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刚还有点悸动的心思,也瞬间歇了下去。
怎么说呢。
就是不太想跟傻子讲话。
胜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在身前,行礼道谢。
然后转身下了马车。
旁边是去月安郡的乡道,前方是去京城的宽阔大道。
胜玉站在路旁树下,看着那辆马车又在原地静静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启程。
车轮粼粼扬起尘土,没过多久,全部消失不见。
胜玉骑上留给她的那匹马回到月安郡。
战事平息之后,月安郡就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她赁下的那处庄子的东家又回来了,站在门口跟左邻右舍招呼着,喜气洋洋,嗓门很响亮。
见了胜玉,对方惊讶地“呀”了一声。
“妹子,你回来了!”
激动喜悦之色在面上很是直白。
经历了战乱的惊吓,每一个重逢都使人高兴不已。
胜玉也笑着朝她点点头。
对方当然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大约以为她是逃难去了别处。
胜玉回到屋里,收拾了一番,何夫人就找上了门。
一见面,何夫人眼眶红了。
“小玉,你没事,太好了,那个……将军来的时候,都把我吓坏了。”
胜玉拉着她手坐下,苦笑不已地听着何夫人说当日李樯找上门的情形。
一个肃杀的黑脸将军突然出现,张口就问胜玉和他们来往,是所为何事。
把何夫人吓得不轻。
还以为胜玉是犯了什么错,被抓住了。
又听那将军说要带她去前线,何夫人更是吓得快要昏倒。
心想什么罪这么严重,竟然要去充军。
李樯不得不多解释了好几句,何夫人才明白过来,便将手稿整齐装好给了他。
知道胜玉去过前线的人,怕也只有何夫人一家。
胜玉谢过何夫人,安慰她好一阵,又和她一起待了一下午。
临出门前,何夫人还说,第二日要带着孩子们再上门来玩。
胜玉想了想,便说。
“那我们明日一起去逛茶楼吧。”
“茶楼?”
胜玉之前盘下来的铺面,因着叛贼的影响就没了后文。
这下安定下来了,刚好喊足人动工重装一遍。
两个月后,一栋崭新的茶楼慢慢有了雏形,开张后的生意也如胜玉预料的那般,很是红火,而且看得出来,往后会越来越好。
何夫人笑颜逐开,连连夸她有本事,有眼光。
有这么个好营生,这往后再也不愁没钱了,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便是。
结果胜玉静了静,告诉她。
“我准备去一趟京城。这段时间,烦请夫人帮我看顾茶楼,三七抽成,可以吗?”
“这当口?”何夫人惊讶,“去京城做什么?”
“快过年了,我去见见朋友。”胜玉笑笑。
她给黄莹写了封信,黄莹喜不自胜,要派车马来接她。
胜玉说不用,跟着一个商队进京。
京城大雪纷飞,虽然换了新皇,但看起来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胜玉到京城后,先去书局定契,接着买了一块上好的石料和刻刀,在客栈里待了一下午。
她把刻好的石碑裹在披风里,带去了上灵寺。
幼时父母常带她来上灵寺烧香游玩,她跟方丈打过招呼,请了个神位,将自己刻好的石碑摆了上去。
从此故人魂有归处,想念也有了可安放之地。
屋外一片宁静,只有落雪声,胜玉在石碑前跪坐了整整一日,将这些年想说的,没说的话,全在心底说了一遍。
等到天色渐晚,她才回神站起。
屋外有脚步声。
一柄伞收起,露出了燕怀君的面容。
胜玉立刻绽了一个笑,有些惊喜。
“怀君?你来了。”
燕怀君也冲她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别扭。
他将伞倚在门边,走进来看了眼神位,小声说:“没打扰吧?”
胜玉摇摇头。
燕怀君便从怀中拿出两个热腾腾的饼子递给她,自己去石碑前拜了拜,烧了一炷香。
胜玉这才想起来自己饿了一天没吃东西,走出门去坐在廊下吃饼。
看着满天雪花,咬一口饼子,双腿晃了晃。
过了会儿燕怀君也走出来,在她旁边坐下。
“你能回京城过年,是再好不过了,到时朝廷休沐,我们一起出去玩,这时节热闹得很。”
胜玉笑着眯眼:“好啊。”
“你还住在客栈?终究不太方便,不如你尽早来我……去黄莹家住。”
燕怀君匆促改了后半句,语调沉闷。
这是他和胜玉之间应守的距离。
胜玉仿佛没听出来,还是笑着,点头。
燕怀君看着她,目光隐隐波动。
半晌,他提气沉沉道:“抱歉,胜玉。”
胜玉安静地看着他。
燕怀君语句艰难:“我不该……将你一个人留在月安郡,让你经受那样的动乱和危险。”
他为了自己的自尊落荒而逃,但比起胜玉的安危,他的所谓“自尊”又值什么。
“你不要这样想的呀。”胜玉腿不晃了,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你不用背负这些,不管是月安郡的事,还是当年的事。”
燕怀君眸光颤动,呼吸微微急促。
胜玉心里其实很清楚,她的朋友们,对当年的事情都耿耿于怀。
没有帮上她,没有留住她,大约一直让他们很愧疚。
胜玉第一次回到京城时,也曾退怯过,就是不敢面对他们的愧疚。
“我每次只要想到你们就已经很开心了,我知道只要有你们在,我就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而不是需要把你们全都绑在我身边。”胜玉说,“有的感情是不需要证明的。”
比如他们之间数年来长久未变的、几乎可以当成亲情的友情。
燕怀君腮帮紧了紧。
他明白胜玉的意思。
回到京城后,他想了很久很久。
再想起胜玉的拒绝,比起遗憾,他更多的竟然是害怕。
害怕从此之后胜玉就不再像从前一样待他,也不再接受他的关怀。
可是见了面后,燕怀君悬起的心也在三言两语间放了下来。
她见到他后真诚的笑容和毫无芥蒂的亲昵,都打消了燕怀君的疑虑。
胜玉当日说的是真的。
她会永远打心底里把他当成挚友,永远明朗温柔,不论他曾变化过多少种心思,又有多少的遗憾和胆怯。
这对他来说,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燕怀君眉宇舒朗,低头对胜玉笑笑。
心中却在自嘲。
比起胜玉,他实在是懦弱胆小。
雪停了,天色反而看着好像亮了些。
胜玉站起身,提醒燕怀君带伞。
“走啊,回去啦。”
燕怀君眼眶微热,转身拿伞掩饰。
山道上两人并肩走着,一边絮语。
“那天听了你说的,我打算去找我真正想做的事。”
胜玉欣然道:“真的吗?那你找到了吗?”
“嗯,大概吧。虽然目前还没有具体的方向,但是我发现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厌恶官场。”
“那就好!”
“是,我大约真有些变化吧,这些日子我家的人也很高兴……”
洁净的雪地中留下两串脚印,不彼此交缠不相互攀援,敞开心扉地彼此陪伴同行,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77章
◎“朕给你们赐婚!”◎
似乎一个人不管在外面多么独当一面、成熟稳重, 回到亲朋身边时都会立刻打回原形,变成一个贪玩的幼稚笨蛋。
胜玉被黄莹用京城姑娘最新潮的装束打扮着, 两个人戴着差不多的发钗耳靠在一起看着铜镜, 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岁。
若是没有变故,她们本应该这样长大的。
好在现在也不晚。
“走!开逛!”
胜玉笑:“终于能出门了,怀君和凌昭估计早就等急了。”
黄莹不屑:“哼,他们懂什么!”
和燕凌两人碰面时, 凌昭果然急得就差蹲在路边咬草玩, 立刻和黄莹一来一回地呛声。
黄莹自知理亏, 吵不过的时候就冷下脸, 一副高贵姿态。
“懒得跟你这小屁孩说。”
凌昭跳脚:“大两岁很了不起吗?很了不起吗?”
胜玉咬着下唇才没有笑出声。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吵架还是只会这两句。
胜玉脸颊边被毛茸茸的领子堆着, 红色的发绳衬着如玉如雪的面颊,眸如琉璃, 唇瓣粉嫩,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被另外几个同样矜贵的人围在中间, 说说笑笑嘘寒问暖, 看上去就像是哪家千尊玉贵的大小姐出巡。
来来往往的路人不时投来注目, 好奇地打量。
京城的集市也是非同凡响, 五步之内几乎挑不出不好的东西,反而要优中选优才会将人选得眼花。
胜玉和黄莹两个人头碰头地选着手帕, 燕怀君和凌昭即便有再好的耐性,也实在看不懂这一方粉的帕子跟那一张嫩黄的帕子有多么大的区别,只好战术性撤退,去了对面的铺子看弓箭匕首。
黄莹笑着把两人赶走,继续专心致志地选。
“不管他们。”
黄莹财大气粗, 三两黄金一条的手巾越看越喜欢, 每一条都爱不释手, 往篮子里扔了一大堆,还有一些喜欢却又实在不适合自己的,也要留下来买给胜玉。
胜玉拦住她:“打住打住,我能用几条帕子?选一个就够了。”
黄莹这才悻悻然地住手。
胜玉最后选了一条素色的,看似白色却又并非纯白,有一些银灰浅线游走其中,像是天边云霭,下方绣着一只小舟,荡在半轮落日下的湖面上。
她喜欢这个意境,举起来看了好一会儿,黄莹直撇嘴。
“看来京城的繁华是真的留不住你。”
胜玉抿唇笑。
这铺子价格高,服务自然要好,即便只有一条帕子,也要仔仔细细地包起来,交到胜玉手里。
胜玉提着小纸包挽着黄莹的手出门,恰巧撞见一阵惊呼。
一个蒙着灰头巾的男人横冲直撞过来,胸前塞着包袱,胜玉被他狠狠撞了一下,肩膀生疼后退两步,手里的东西也掉在地上。
男人身后有个书生一路猛追,但终究气喘吁吁追不上,只好喊着:“拦住他!拦住那贼!”
旁观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左右找巡防的京兵,一阵急促马蹄声疾驰过来,阵势仿佛要踏碎这条路。
众人吓得又是一阵惊呼,连连后退,只觉头顶一片阴影飞过,竟然是那匹马从人群头顶跃了过去。
马蹄在空中摆动几下又稳稳落地,打横过来拦住了那个贼人的去路。
“哇!这骑术――呃。”
黄莹看得热血沸腾,正要抚掌大声夸出来,却在看清对方的瞬间止住话头,接着悄悄地看向身旁的胜玉。
胜玉自然也认出了李樯。
李樯骑在马上神色漠然,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便定在了胜玉身上。
隔得有些远,他或许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并没有被人察觉。
此时周围巡防的京兵赶来将贼人捆住拿下,围观的民众却一时不肯散去,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
燕怀君和凌昭从兵器铺子里快步出来,见到一堆人扎在一块儿便皱眉,拨开人群找到了黄莹和胜玉两个,拉着她们往人群外面走。
胜玉便收回目光,顺着燕怀君的力道转身离开。
他们两个不知前情,也就没有注意骑在马上的人。
只有黄莹看到,之后的一路不由噤声,瞥了胜玉好几眼。
她亲眼见过胜玉与李樯的亲密,后来又在信中得知胜玉与李樯已经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