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看了眼陆蔻,陆蔻知晓了,笑着对云贞说:“贞妹妹,小叔要先跟你说画什么,还有,你可要多要点报酬,小叔难得有求于人。”
侃完,陆蔻带着南枝,去亭下花圃修剪花枝。
见云贞沉默着,陆崇也不先说他要画什么,只说:“你想要什么,可以先提。”
云贞五指交握,指腹摩挲手背。
她鼓起勇气,稍稍抬眼。
陆崇端着白玉浮雕紫薇花茶杯,他抿了口茶润喉,察觉云贞的目光,他眼珠子朝这移来,云贞遽然垂眸。
这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像极了小猫躲在门后,探出一个粉粉的肉爪。
陆崇垂下眼睫,他知晓她是怕他的,便沉吟片刻,问:“那日的手帕呢?”
云贞:“啊?”
陆崇:“……”
他本是坦坦荡荡,却看云贞一张小脸上,一会儿蹙眉,一会儿震惊,仿佛他跟她要回一条手帕,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事。
然后,她眼神飘移了下,小嘴微张,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那,那我想要三十两银子,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手帕祭天法力无边(bushi)
第十八章 作画
◎这是某种冥冥注定。◎
见陆崇沉默了一会儿,云贞又眨眨眼,小声问:“会不会,太多了?”
陆崇又说:“可以。”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云贞愣了愣,她缓了一下,才想好借口,说:“手帕,我不小心弄丢了,等我回去找找?可能、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本来提起手帕,也是怕云贞太紧张,陆崇便说:“不用了。”
他会借出去的手帕,本也不是贴身所用。
倒是没想到,会被弄丢。
他抿了一口茶。
云贞悄悄松口气。
那晚,她被成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然烧了手帕,他们之间分明清清白白,这一烧,欲盖弥彰。
左右不过是自己傻了。
好在陆崇并不计较,思及三十两银子,够江乐县一户人家过上五六年,她又飘飘然,真恨不得飞回去,把这喜事告诉姆妈。
自然,谈完报酬,就是画的内容。
陆崇:“我想仿的,是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云贞猛地一愣。
她记起梦里,彼时她躲在陆崇的别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无事,她画了张画,被雨山意外瞧见。
雨山说:“若是爷当时得姑娘帮忙,就不会放跑曹万立了。”
曹万立是四川巡抚,隆平七年这年,四川贪墨案震惊朝野,但主犯曹万立跑了,不知道躲去哪里,朝廷至今未能抓到他。
雨山常在各处跑,性子活泼,云贞与他话便多一点,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已过去七八年,雨山自然无需再瞒,说:“当时,曹万立把账本藏在他房中的秋海棠图里,七爷一直想方设法,把那幅秋海棠换出来,须得找人临摹一模一样的画。”
“七爷本是自己临摹的,只是他画风凌厉,难以画出秋海棠的柔。后来,七爷找了位大家先生临摹,却不知为何,教曹万立知道了消息,才给他跑了。”
为祸一方的贪官跑了,云贞不无可惜:“真是便宜他了。”
雨山:“何止便宜,那之后七爷郁闷了许久,因为他一直怀疑,曹万立和大爷的死因有关,可人就这么跑了,不了了之。”
想到陆崇这般人物,也有解决不了的事,云贞不由恍然。
眼下,正是隆平七年,不出意外,贪腐案会在年底揭开,这段时间,三爷陆幽还常埋怨,大过年的不叫人好过。
她却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陆崇会找她帮忙临摹!
亦或者,这是某种冥冥注定。
她曾在梦里受陆崇相帮,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报恩,难道,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眼下,云贞梦境现实交错,她思绪混乱,忽的听陆崇说:“……若是不行,也无妨。”
云贞回过神:“啊?”
见她呆呆的,显然没听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陆崇手指贴着茶杯,点了点,重复一遍:“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得去静远堂画。”
云贞:“啊。”
陆崇:“若不行……”
云贞:“我行!”
声音有点大,亭下,陆蔻回过头,云贞连忙小声说:“我行的。”
她向来细声细语,难得大声一次,越发觉得羞人,白皙的面上,不由浮上微红,像是抹了一层胭脂,漂亮得紧。
陆崇挪开视线,站起来说:“这事有点急,就从明天开始。”
云贞:“好。”
时间定在酉时到戌时,雨山会在静远堂后门给她留门。
若云贞不晓得此事关乎朝局,定会困惑,只是,既已知情,她没了要大肆宣扬的心思。
要不是要防着陆旭,她连小翠也不想带。
若能因她一幅画,抓到巨贪曹万立,且不说能帮陆崇调查大爷的死因,也是利于百姓的大好事。
她心里装着事,等到第二天傍晚,她在水天阁匆匆吃过饭,便带上《千字文》,与小翠前往静远堂。
小翠奇怪:“姑娘,不是去乘月阁吗?”
云贞:“不是,日后就去静远堂,咱们一起,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小翠听话地点点头。
待到静远堂后门,云贞敲了两下,雨山在等着。
雨山比星天小了好几岁,性子也更活泼,他打开门,请二人进去。
静远堂分两进,和兰馨堂不同的是,堂中没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倒是有几棵参天大树,还有一方亭子,很是庄重。
踏过宽大石阶,就是正堂与书房,回廊继续往前延续,才到陆崇住的房间。
雨山引着云贞到正堂。
他点亮蜡烛,时值九月,天色逐渐暗得早了,雨山上了些糕点瓜果,说:“贞姑娘,七爷还在处理公务,劳烦姑娘稍等。”
云贞点点头。
雨山又指着一旁的书:“姑娘要是无趣,可以看点书。”
云贞:“我自己也带书了。”
雨山笑了下,便出去门外候着,小翠也在外面,两人小声说着话。
坐了好一会儿,逐渐习惯周遭环境,云贞渐渐松下肩膀,总归是有些紧张的。
她翻开《千字文》,她脑子没那么灵光,这么久了,才学了一半,可蔻姐姐教的很好,不止教字,还教她很多字可以怎么用。
她打开注释,细细看了起来,也不知道多久,她觉得有点饿了。
因心里放着事,晚上她没多吃。
她换了个坐姿,忍了忍,还是拿起放在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
好吃!
她眼前一亮,又捻一块吃起来。
于是,陆崇刚忙完,跨进屋子时,正好见到云贞一边吃糕点,一边翻到下一页,糕点碎渣扑簌簌地,掉在书上。
她背得入神,半点没发觉残渣的存在。
陆崇身后的星天,直接屏住呼吸。
他和雨山自小在七爷身边长大,将来是要当管事的,自然也识字,因此知道,他家爷最讨厌别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读书。
要是被七爷看到,轻则被斥一顿,重则会被赶去马厩刷马,没有三天回不来。
而云贞一无所知,又咬了一口糕点。
星天咽咽喉咙。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七爷。
陆崇养气功夫好,只一手轻攥,眉头微锁,俊目中,却看不出太多旁的情绪。
星天忍不住想提醒云贞,他咳了声。
听到声音,她骤然抬头,唇角还站着一些碎屑,双眼乌圆漂亮,长睫卷翘,她眼尾微挑,带着又媚又勾人的妖艳。
只是,那眼神太清澈了,太纯粹了,便又显出几分娇憨。
陆崇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动。
云贞连忙站起:“七爷。”
陆崇颔首。
星天给云贞使了个眼色,她呆了呆,这才发觉,书上桌上都有糕点碎渣,她忙将碎渣拢到一处。
一低头,她也瞧见自己胸前衣襟上,也沾着一点碎屑。
云贞伸手拍落到衣襟的碎渣。
她动作突然,陆崇的目光,便也不由顺着她的手,落在她的前衣襟上。
即使衣裳刻意大了点,依然难掩少女身材姣好,凹凸有致,尤其手掌往下一顺,衣裳就贴着弧线,勾出一抹柔软。
偏偏她还没有知觉,只慌乱地拍着。
陆崇眼睑微阖,看向桌子。
第十九章 握笔
◎七爷,那我先走了。◎
云贞要仿的,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真迹在曹万立的宅邸。
她其实也好奇,没有真迹,自己要怎么画,直到星天摆出数十幅秋海棠图。
她差点看呆了。
这些都是他人仿的秋海棠图,从前朝到如今,从翰林到商人,跨越时间与身份,有无数人画过野客的秋海棠图。
陆崇:“‘野客’流传于世的,只有三幅图,每一幅风格笔触都不相同,因为‘野客’之名下,至少有三人。”
“尤其这副秋海棠,四十九簇海棠,集结七种笔法,所以,旁人要仿秋海棠图,先要会七种风格。”
云贞:“七种?”
她也只会一种而已,自认为能仿个八成,都很不错了。
陆崇说:“其余六种我都能仿出来,唯独最后一种。”
他指着画面最前面垂着的海棠,云贞凑近了看,陆崇说:“这些海棠笔触坚定却柔软,也是我所仿不出的。”
是了,读画识人,仿画上这几朵海棠,无一例外,都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惆怅与柔美,笔者必定是个心思极为柔软,乃至多愁善感之人。
而这两样东西,与陆崇是沾不上边的。
云贞犹豫:“只是再多的仿画,我没见过真迹,不知道如何才能相似。”
陆崇:“无妨,我见过。”
云贞呆了呆,陆崇的意思,难道是她在一旁画,他还得看着吗?
果不其然,陆崇说:“你且按仿画的形画出来,有与真迹不同的,我再指正。”
云贞顿时就有点后悔了。
她虽然从来没有自夸过,但对自己画画如何,还是很有信心的,这约摸是她能拿出手的东西,这也是她会答应这个交易的前提。
但怎么也没想到,陆崇要盯着画画。
旁的人就算了,偏偏是陆崇。
叫她如何画得出来?
而此时,星天将一盒盒颜料,放在桌上,陆崇先找了张白纸,让她画,她盯着陆蔻做的那些颜料,有点发怔。
陆崇以为她好奇,略微解释:“蔻姐儿的颜料,是用前朝的古法,做旧的。”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去外面找人按前朝的办法做颜料,所幸陆蔻爱捣鼓这些,一举两得。
云贞:“哦,哦,蔻姐姐真厉害……”
她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去拿笔,手指头碰到笔杆,又有点犹豫,她还是不习惯有人盯着自己作画。
察觉到她的僵硬,陆崇侧身,暂且挪开目光。
雨山刚好端了两盏茶过来,陆崇用盖子拂开茶沫,就在一旁的桌案旁坐下,拿着星天送过来的文书。
书房中,一时只有纸张窸窣声。
云贞偷偷看陆崇,发觉他没看自己,不由稍歇口气,便迅速拿起笔,沾上一旁的颜料,开始临海棠。
而一旁的星天,再度被惊诧到。
完球,这位贞姑娘拿笔的姿势,怎么这么奇怪?七爷最看不惯旁人这么拿笔的!
星天偷偷观察陆崇,果然,陆崇的目光,自从扫到云贞的手后,便一直频频往那边过去,他眉头一直微皱,眼底闪烁着什么。
星天开始在心里数数。
云贞毫无所查,挥手画下一竖。
陆崇放下茶盏,星天刚好数满了二十个数,星天立时在心里同情这位云贞姑娘,方才边看书边吃东西,七爷没说什么,这回总该训斥了吧?
“云贞。”
陆崇声音微沉,云贞听到他突然叫她,抬起头,漂亮的眼里一片疑惑。
陆崇:“蔻姐儿没跟你说,怎么拿笔吗?”
云贞恍然想起,陆蔻是曾经说过,陆崇挺在乎拿笔的规矩,为此,还把陆昂训了一顿,但时间久了,她给忘了!
她惊慌失措放下笔:“我,我……”
这样子倒像被吓到了,星天屏息,却没曾想,陆崇会语气稍稍一松:“你这样拿笔,会伤手腕。”
星天:“……”
伤手腕一说,云贞还不知道拿笔还有这种讲究,她双眼乱瞟,目光游离,嘴巴快过大脑:“我,我知道了,我会拿。”
陆崇:“嗯。”
他重新看向文书。
云贞小小吸一口气,脸颊鼓起后,又瘪下,她大脑乱糟糟的,陆蔻之前是教过她怎么拿笔,还亲手改正过,但她记得不深了。
她只能凭感觉,拿起笔。
结果怎么拿怎么别扭,她改了三个手势,眼角余光,察觉陆崇在端茶盏,她一着急,就束手无策,什么都忘了。
空气里静默一会儿,陆崇:“按你原来的姿势吧。”
一旁的星天:“……”
七爷啊,您之前训我们拿笔时不是这样的!
而云贞声音很小:“哦,好。”
可是她紧张得,连她原来怎么拿笔的,都给忘了啊。
有一瞬云贞欲哭无泪,她告诉自己放松,换来换去,最后,手指握拳,将整根笔收在四指,拇指搭靠在中指上。
还不如最开始的姿势。
云贞赶紧丢下笔,整张脸都红透了。
陆崇:“……”
他撇开头,蜷起手指,压在下唇,星天更明显,想笑又不敢笑,一张脸憋得有点变形。
云贞正窘迫时,陆崇瞪了眼星天,说:“我出去一下。”
眼看陆崇带着星天离去,云贞这才松口气。
她总算记起自己平时怎么拿笔的,嘴里小声嘀咕:“能写能画就行啦……”还要管别人怎么拿,哼。
书房里只有她一人,她也就能静下心了,光看仿图秋海棠的娇艳,她很喜欢这种花,她埋头画得入神,陆崇回来时,已经过去小一刻钟。
到陆崇检验的时间了。
云贞就是再自信,此时还是身体紧绷,想起他训斥自己不识字那个口吻,她后背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好在,他看了她的画,与印象里真迹对比一下,手指指着叶片,只说:“真迹这里,笔触要更薄。”
虽然谈不上多好的语气,但也在云贞可承受的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