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音温柔地给她擦了擦眼泪,她的岁岁还是这样爱哭,跟小时候一样让人不放心,若以后把郎君哭烦了该怎么办?孙妙音不放心地望向言温松,第一次用一个母亲的口吻哀求他,叮嘱他:“照,照顾好…她。”
言温松搂住江瑜,说了句:“好。”
他说完,瞧见孙妙音嘴角缓缓扬起的笑容,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看向江道台,在江道台紧张的目光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音娘!”江道台大喊一声,去攥她的手,却被江瑜狠狠地推开。
江瑜恶狠狠望着他,不准他碰,她将孙妙音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下巴贴着她的脸颊,彻底泣不成声。
阿娘,对不起,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一点也不埋怨江道台。
她做不到。
她无法做到。
然而,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今日就不该来江府。
恨自己不该自以为是。
如果不是非要给岁荷洗冤,非要对付邓芸凤,阿娘也不会遭遇这些。
都是她的错。
上一世,她没有保护好孙妙音,后来孙妙音为她哭瞎了一双眼睛,这一世,依旧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失去了最宝贵的性命,她欠她太多太多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江瑜一声一声道着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内心的歉疚少一分,然而,无论她如何做,再也换不回阿娘,换不回那个疼她护她的阿娘。
江瑜记得她小时候胆子很小,每逢雷雨天看见宗祠里的灵牌就害怕,她总是喜欢把小身子缩在孙妙音柔软的怀抱里,再由她轻轻哄着,就像现在这样,孙妙音就这样搂着她,一边拍着江瑜的背,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孙妙音的声音很好听,就跟她的名字一样。
江瑜喜欢在她的歌声里酣眠,孙妙音说,梦是甜的,睡着了就不怕了,而再次醒来的时候,江瑜又会有甜甜的蔷薇花羹吃。
孙妙音长了一双很灵巧的手,做衣服好看,煮粥也好吃,写字时候更是优雅端正。
江瑜刚学练字那会儿,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钱买宣纸,孙妙音便把她小手轻轻握在掌心里,在地上写字,她的字是那种簪花小楷,如她的人一般秀气漂亮。
村子里的族人喜欢找她给出门的游子写信,孙妙音靠着一首簪花小楷,给书院里抄书,赚的钱攒下来,会给江瑜买糕点吃……
只是上一世,江瑜后来吃过的所有糕点,都没有孙妙音买的好吃。
时间沾上酸涩的酱料,一点点刷着江瑜的回忆,渐渐浓稠起来,化为酸涩的泪水。
她心口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
月光悄然弥漫,银雾四散,夏夜的草丛沾上潮露。
江瑜呆呆坐在那里,贴在地面上的裙摆也氤染上了潮气,言温松伸手将她眼角干涸的泪水抹掉,而后轻轻把脸贴在她耳边,温着声音说:“岳母留的小衣去看一看吧,它们等你好久了。”
江瑜目光终于有了点变化,她缓慢地转动一下瞳眸,一点一点放开孙妙音。
江道台立刻将孙妙音的身体抱起来,大步离开,他素来严肃挺直的脊背,仿若在一瞬间开始佝偻。
江瑜看着阿娘离开的方向,看着她被夜风轻吹起的衣角,眼眶渐渐红了。
“走吧,”她说:“我想去看一下阿娘留给我的东西。”
言温松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孙妙音的院子走。
第43章
孙妙音的院子内一个人都没有, 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院落里却依旧干干净净,砖瓦细缝间,不见一根杂草, 江瑜知晓孙妙音爱干净, 但见到这个场景,依旧忍不住鼻头酸涩, 阿娘来京后,怕就是靠这些活计打发时间的。
江瑜看见院子中央孙妙音今日晒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她快速小跑过去,一件一件拿下来, 拿进屋子里叠好。
言温松将房间能点的烛台都给点燃了。
一共只有四盏烛火, 并不亮堂。
江瑜将叠好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好,而后看向桌案上那两件孩提穿的小衣。
一件粉色,一件蓝色。
想来孙妙音把男孩女孩的衣裳都做了,这样,不管是肚子里的孩子男是女,都能用得上,江瑜走过去, 轻轻把两件衣裳拿起来, 然后缓缓放到心口的位置。
言温松听见低低的啜泣声,他漆黑如幕的眼睛望一眼江瑜, 而后安静地找个地方坐下, 并没有阻止。
江瑜过了会儿,将小衣重新叠好, 又从衣厨里找到一个装衣服的木匣子, 将它放进去, 正要阖上衣橱, 她瞧见一排衣物的下方有个雕花红木匣,江瑜指尖顿了一下,伸手拿过来,打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封熟悉的信件,正是他不久前让香蕊送给孙妙音的那封信,内容是告诉孙妙音她马上要当姥姥了。
江瑜深吸一口气,颤着指尖把信件取出来,与小衣放到一个匣子里,然后将它们用力的抱在怀中,就像她最后搂着孙妙音那样。良久,江瑜擦了擦眼眶,走到言温松面前,拉起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走吧。”
言温松脚步没动,他凝视江瑜片刻,伸出指尖,让指腹贴着她的眼睛轻轻摩挲,把她睫毛丛里的晶莹尽数抖落下来,他慢慢说:“不想走可以再等会儿。”
江瑜摇了摇头,望了一圈屋内的陈设说:“阿娘不喜欢这里。”
这里四处都是监.禁的气息。
死气沉沉。
困住了孙妙音最后的时光。
言温松轻轻嗯了一声,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忽然说。
江瑜一愣,爬上了马车,她听见言温松吩咐冬子先赶去大理寺,那里关着今夜的杀人凶手,言温松难道是想带她去看审讯犯人?
很快,他们就到了。
言温松拿着黄启善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大理寺的牢狱十分宽敞,里面关着的大多都是死刑犯,江瑜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犯人求救的叫声,比起避暑山庄里的静谧,这里显然更像人间炼狱。
江瑜不喜欢这样绝望的地方。
两名皂吏带着他们到一间审讯犯人的牢房前,将钥匙交给言温松,恭敬地等在外面。
言温松推开牢房大门,江瑜闻见一股刺鼻的恶臭,像血肉腐烂的味道。她微微捂住鼻子,跟在言温松身后往里走。
她看见那个杀害孙妙音的人已经被绑在了刑架上,他的手臂以及腿脚都被铁链束缚着,难以动弹,就连嘴巴也被刑具塞住,无法张口说话或者求饶。
男子瞧见言温松过来,眼里逐渐浮现害怕的神情,江瑜注意到他被斩断的手腕处依旧冒着血珠,甚至能露出了里面的白骨,她忍不住反胃起来。
“夫人想怎么处置他?”
言温松拿起器具架上一根挂满倒刺的刑鞭,看了看,又放下,转而去瞧一对敲骨挖髓的倒钩。江瑜目光缓缓从各式各样的刑具间走过,这些刑具她基本上都不认识,只能根据形状推测用法。她视线从那些狰狞的刑具上移开,望向一旁挂起的一排刀具,只有这些看起来正常些。
言温松走过来,取下其中一把,“这是剥皮用的。”
在她话落,江瑜猛地捂住嘴吐了一下,言温松轻轻按住她的背,将人按进怀里,等她情绪稳定些才道:“夫人不想用这些东西,那换个简单点的。”
江瑜看见言温松拿起一把烧红的烙铁,招她过去道:“试试这个,不用见血。”
烙铁是三角的形状,底端刻着‘贱’字,是每个来过死牢的人都将在身上留下的印记。
江瑜看着那个字,记忆一瞬间跟着烧红的烙铁回到了自己前一世,宁王妃梁思燕诬陷她勾引赵朔后,将她关进柴房,在那求生不得的夜里,梁思燕便是拿着这样的烙铁印在自己的脸上,她仿佛还能闻见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回神时,江瑜发现这股气味尽是来自前方,言温松已经将烙铁烙在了犯人的胸膛位置,她听见呲啦呲啦的声响,那人已经被烫晕了过去。
“啧,真不禁弄。”
言温松放下烙铁,重新将顶端的铁块烧红,看向江瑜,“夫人不想试试,替岳母报仇?”
江瑜没有动弹,她恐惧于这样的刑罚,更恐惧于此刻脚下站着的地方。她想为阿娘报仇,想要男子的性命,却不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拿起烙铁的每一刻,只会让她想起上一世的悲痛遭遇。
江瑜转身走了出去。
言温松黑凉如水的眼瞳中不知在想什么,他兴趣缺缺地将烙铁放下,拿出帕子,将手上触碰过刑具的地方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他望了一眼刑架上陷入昏迷的男子,也跟了出去。
出了牢狱,远远的,他便瞧见江瑜正趴在一棵老槐树旁干呕。
江瑜听见了身后跟来的脚步声,缓缓捂住胸口,喘口气,舒服点了才转头去看言温松,言温松也在看她,脸上是一惯的清冷、平静。
他肯定又在笑话自己过于善良。
江瑜知道他已见惯了牢房里的那些东西,但是她做不到。不是因为悲悯、同情,亦或令人发笑的善心,而是那些东西随同当年的烙铁一起,将恐惧从她的前世烙上今生。
抹不掉。
忘不了。
她已经是这样了。
江瑜无法改变,也改变不了。
她抿抿唇,并不想去解释太多,轻轻垂下眼睫。
言温松从她身后走过来,将她云鬓间歪斜的蔷薇发簪轻轻推回去,江瑜愣了一下,去看言温松毫无波澜的眼睛,他没有言声,只是慢悠悠伸着手,将她凌乱的发丝一缕一缕弄好,然后拉着她上了马车。
小夫人是恐惧于这样的自己吧。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温润如玉的言二郎,而是一只恶鬼,一定也会如刚才那般转身逃离。
江瑜坐在他怀里,有些不舒服地将小身子动了动,她似乎很累了,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只想麻痹自己一会儿,忘记所有事情,好好睡一觉。
阿娘说梦是甜的,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江瑜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来。
言温松垂眸,用指尖将它抹掉,慢慢放入自己的口中,一点点去品她的害怕与疼痛。
真的好苦啊……
江瑜。
.
次日江瑜醒来时言温松照例已经上朝去了。
宝瓶像往常一般替她梳洗干净,江瑜挑了件素色的衣衫穿上,用完膳,她坐上马车去江府,要去给孙妙音守灵,宝瓶与香蕊也跟在后面。
江道台见她过来,望了江瑜一眼,眸色暗淡,继续烧着手里的纸钱,江瑜给孙妙音上了一炷香,而后板板正正坐在江道台对面,轻轻拿着一沓纸钱,一张一张地烧着。
炭盆里的火苗舔舐着她的指尖,有点烫,江瑜却仿佛没有知觉,她任由火苗将指腹熏出一层黑色的纸灰来。
江南带着江瑛过来了。
江瑛今日难得安静一些,跟在江南旁边,规规矩矩给孙妙音上香,江南挨着江瑜坐下,她望着火盆里燃烧成灰烬的白纸,想起那日她给孙妙音送药膏时的场景。
就如她现在一般,孙妙音就是这样跪着,一声不吭跪在祠堂前,身后正落着雨水,雷鸣响起时,她眼里亦是没有任何情绪,明明她得到了父亲所有的爱,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她问孙妙音在怕什么,孙妙音却闭紧嘴巴不肯说。
宝瓶顾忌着江瑜有孕在身,不能久跪,没一会儿就过去把人扶起来。
言温松刚下朝,换了素衫,过来吊唁,结束后便把人一起带回去。
江南瞧见他从身旁走过,几次欲言又止,却只能看着言温松小心翼翼把江瑜抱上马车,然后自己也坐进去,帷幔落下,马车缓缓前行,江南的视线不期与江瑜撞上。
江瑜撩起车帘子看她,眸色淡淡。
与那日在巷口雨幕下瞧她的眼神截然相反。
江南惊觉江瑜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江瑜面无表情放下帘子,继而去牵言温松的手,将脸颊挨近他的,好好端详他这张容易惹风流债的脸。
言温松有一双很好看的长杏眸,瞳仁漆黑,眉眼陡峭间泛着凉意,他的鼻梁微有驼峰,却曲线温润,他嘴巴稍薄,嘴角尖尖的,笑起来周围有痞气的笑弧。
江瑜喜欢看言温松笑,可是除了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从来不喜欢笑。
难怪这样一张脸,容易让人感到疏离又忍不住想靠近。
想……
得到他。
就像江南定亲了依旧对他念念不忘,无论在花灯大赛还是春猎宴上,从不收敛自己对言温松的爱意。
“爷说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江瑜突然问。
言温松微怔,思忖着说:“哥儿姐儿不重要,反正夫人欠爷十胎,都会有的。”
江瑜凝重的神色被他一句话弄得微微接不上,她认真道:“我想生个男孩。”
“哦?”言温松声音淡淡。
江瑜解释道:“男孩跟爷长得一样,多好看呀。”
招人喜欢。
言温松想了想自己的脸,竟觉得她这张小嘴说的很有道理,但,他更喜欢女孩呀,该怎么跟江瑜说呢。言温松眯了一会儿道:“爷倒想要个夫人一般的女儿。”
“……”江瑜觉得这话有点怪。
言温松将大掌在她肉嘟嘟的脸颊上揉了揉,然后去看她尚未隆起的腹部,温和道:“如果是龙凤胎更好,岳母做的小衣,刚好都能用得上。”
江瑜也去看自己的肚子,又把双手轻轻放上去,去感受他不明显的生命迹象,这就是她与言温松的孩子。
再过几个月,她便也要做母亲了。
想起孙妙音教她习字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然而她以后也要如孙妙音那般,亲眼见证另一条小生命长大,教她认字、看书、做人,伴他长大,可在一年前,在岭南时,她自己分明还是个尚需人照顾的孩子。
即便把两世离开岭南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才一年半。
江瑜些微不知所措,望着这个在自己肚中种下子嗣的男人,紧张地攥了攥他的衣角,也把小身子往他身上贴一贴,怕他如当初的江道台一般,突然有一天,将她赶走。
孕妇总是焦虑多疑。言温松就将她搂紧些,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江瑜乖乖巧巧的,没有反抗,似乎想通过这样,让言温松知道自己很乖,会是个好妻子。
嗯,比江南好。
.
言温松这两日除了下朝后陪江瑜在孙妙音灵堂前跪一会儿,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大理寺,黄启善丢给他一堆案卷,需要逐一审查、定罪,一些涉及朝中官员的,还需要交与皇帝查阅。
赵和看了看他呈上来的案卷,片刻后轻轻放下道:“爱卿近日繁忙,五皇子那里也别忘了过去。”
言温松颔首道:“微臣自当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