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瑜习惯性张开小口咬着吃,忽然问:“你真的要将邓芸凤押送牢房?”
她望着言温松深黑的瞳眸,一错不错。
言温松慢悠悠地擦着指尖,问:“夫人心软了?”
他对上江瑜的目光, 看见她在听见问话后愣了一瞬的表情。
江瑜慢吞吞将口中的玫瑰酥咽下去, 道:“阿娘临走前说,父亲是被迫,这话的意思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心里难免不安。”
言温松把她蹙起的眉心缓缓抚平,然后又给她塞了一块糕点,平静道:“不拿邓芸凤的命,江道台的嘴撬不开。”
江瑜微微睁大眼睛,结结巴巴道:“你, 你早知道有问题了?”
言温松却摇了摇头, 低声道:“也是在岳母说完那句话之后,我才想到的。”
“所以爷今天故意那么说, 就是催一催他。”江瑜眨巴眨巴眼睛, 想从言温松脸上看出自己猜测的究竟对不对。
然而言温松伸出一根指尖,抵在她眉心, 将她的脑袋轻轻往后推开, 道:“夫人多想了, 爷没有那份善心。”
如果江道台拿不出什么足以让他改变主意的东西, 他依旧会取走邓芸凤的命,即便江道台真拿出来了,邓芸凤也只不过能多活几日,仅此而已。
言温松想杀谁,谁就必须得死。而想害江瑜的人都该千刀万剐。
江瑜一边张口咬住他送来的玫瑰酥,一边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马车没一会儿就停了,言温松先下去,再将她抱下来,两人携手往府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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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瑜在院子里侍弄蔷薇,却忽然感觉有些心神不宁,她看了看天色,已经快到晌午了,心知言温松今日去吊唁怕又得晚些了,想来大理寺确实要比旁的衙门忙点。
宝瓶将她摘的一盒子蔷薇接过来,拿去清洗。
江瑜打算试试做蔷薇酥,这是她昨日吃玫瑰酥时突然冒出的想法,宝瓶也觉得可行,反正闲来无事,便由着她弄。
正如江瑜所想,言温松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
――一桩十八年前的旧案。
咸丰六年,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大学士孙知孝因撰文谋逆被判株连九族,后得当时还是户部侍郎的言浴峰及都御史曾夫子等大臣上书谏劝,陛下网开一面,赦免其族人,然活罪难逃,孙氏族人皆入贱籍,发卖为奴,五服之内不得复。
这是一场极惨烈的文字狱。
如果按照上面的量刑,孙妙音、江瑜均在五服之内。
言温松眸底微微骇然,他仔细将孙知孝写的文书看了一遍,发现有些用词的确有失偏颇,‘粮兵稻甲’‘汉霄杀尽’‘吞城造河’,即便孙知孝力挽狂澜解释为丰收康顺所作,亦难服众。
赵和未改过年号,也就是说案件发生时,新皇登基已有六年,如果进程快一些,朝中异己排除,赵和即将推行己政,难免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这么说来,若孙知孝所言为真,那么很有可能,他就是当时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替罪羊,此举亦是皇帝震慑朝纲之用。
为了证实猜想,言温松特意找来罗誉,随他一起进入翰林院,寻找本朝一些政法改施记录,竟真让他找到了一些,时间从咸丰五年开始,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新法提出者竟是自己的父亲言浴峰。
言温松瞳孔骤然一缩,他缓缓放下手里的竹卷,良久之后,他才将卷册放回原处,起身迈出翰林院。
江道台的马车已于大理寺门口等候多时,言温松到时,江道台正危然立在马车旁看他,看见他来,似乎心中没有一点意外。
言温松下颌骨略微绷紧,径直走过去。
“那份案卷是你今早特意让人送去的大理寺?”
江道台颔首道:“这也是音娘的身世,她因为你父亲推行的新政,只能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党争之下被人诬陷入狱,被砍头,全族女眷男丁皆遭发卖,而她也自此流落青楼,终生为奴为婢。”
言温松面色稍变。
江道台回忆起往事,眸中流露出怆然之色,他道:“孙大人是我的夫子,恩师被捕入狱时,我不过刚进翰林院,他担心我受到牵连,退了我与音娘的婚事,但后来我还是被陛下调去扬州任职……”
江道台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孙妙音,他便在扬州娶了当时的县令幺女邓芸凤,只是没过半年,竟意外发现了沦为青楼花魁的孙妙音,旧爱相逢,江道台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刻将她赎出青楼,抬为姨娘,两人早有情谊在,之后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
“这就是你维护邓芸凤的原因。”言温松眸色莫名。
江道台不遮不掩,回:“我不是维护她,只是希望维持现在的局面,无论是音娘还是瑜姐儿的事情都不能闹大,这里不比扬州,更何况如今瑜姐儿已是诰命,若被翻出罪臣后人,便犯了欺君之罪,难道你想看到她再次锒铛入狱?”
这句话狠狠撞击到了言温松心口上,他半晌没说话。
按照传言,他父亲言浴峰是赵和身边的红人,推行新政看似是言浴峰挑起,实则暗中操控者是赵和,赵和为帝,这个案子就翻不了。
除非……
乾坤颠倒。
言温松想起最近清楣的案子,想到最后的受益者,忽然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当年的父亲,或者说,满朝臣子都不过是皇帝用来平衡势力的一颗颗棋子罢了。
赵和可以把言浴峰捧到高位,也可以把他捧上去,而要拉他下马,却只需要一个江瑜。而随着他升官,江瑜的身世总有一天会被人翻出来,在这个权利博弈的朝殿上,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就算言温松那时候想急流勇退,亦难以安然出局。
因为他身后还有一个随时等他跌下去的赵朔在虎视眈眈。
可眼下的风平浪静又能维持多久?
江道台能不清楚吗?
江道台当然知晓,他原本的打算是把江瑜送给赵朔,赵朔当时又有兵权在手,如日中天,一旦他登基,江瑜为他诞下血脉,孙家的案子自然迎刃而解,他也不必再将孙妙音软禁在院子里。只是没料到赵朔居然主动上交了兵权,他的盘算全部落空了。如今,孙妙音也死了。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竟是从清楣之案开始,又在江瑜出狱时,朝堂势力变天。
江道台望着这阴郁的天幕,不知还要维持多久。
总让人隐隐不安,感觉有一场大雨要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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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瑜正在做蔷薇酥,忽听春生进来禀报江南要求见她,她愣了一下,很快她就明白江南为什么要过来了,是为了邓芸凤的事情。
“让她进来吧。”江瑜放下手头的活计,然后把手洗干净,往前厅走。
她到时,江南已经先到了,看见她过来,也只是得体地笑了笑,而后望向江瑜身侧的宝瓶等一众丫鬟。
江瑜默了一瞬,让宝瓶带人离开。
宝瓶有些担忧地望了江南一眼,才慢慢退出去。
江南没有坐下,等丫鬟都走了,开口道,“我来此不是为了母亲,孙姨娘的死的确是她的错,即便我现在跪下来求你,你也不会原谅她。”
江瑜面上稍显意外,意外于邓芸凤教出的女儿竟不像她,她望着江南永远挺直的脊背,似乎只有在言二郎的事情上,她才会乱了镇脚。
“那你今日过来为了什么?”江瑜迎上她的目光,说不清内心究竟是什么感觉。
江南正色道:“为了江言两家,也为了他。”
江瑜微蹙起眉心,没有言语。
江南好像没注意到她微变的脸色,继续道:“这得从十七年前说起,当时孙姨娘被赶去岭南看守宗祠,看似你们受尽委屈,实则是父亲在保护你们,想不到吧。”她说着苦涩地笑出声。
江瑜眸底划过一丝波澜。
她在想,难道十七年前阿娘不是因为岁荷之死,遭受了沉痛打击,才接受离开江府的?按照冬子调查来的结果,怎么会有错呢?孙妙音在江瑜面前从来不讲江府的事情,她自然不知晓,她望着江南笃定的眼神,隐隐感觉她还会说出什么让她讶异的话。
果不其然,江南说:“因为孙姨娘是罪臣之女!”
“不可能!”江瑜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江南微微一笑,接着道:“我知道时比你还震惊,不过仔细想想,若不是这个原因,父亲怎会同意母亲的命令,不准孙姨娘出府,无论是父亲当年把你们远送岭南还是担心二郎取走阿娘的性命,他都是在保护你们母女!”
“你总觉得他偏心,呵呵……”江南说着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道:“他偏的是你们!偏的是你们!”
江瑜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江南的话让她无比震惊,她将冬子调查来的事情重新在脑中过一遍,却越整理越糟乱,就像是突然之间被什么东西打乱了,乱到她找不到头绪。
“你别再说了!”江瑜面色微白,江南望着她的脸,心里竟说不出是何滋味,嫉妒吗?后悔吗?当然了,她后悔当初自己信了邓芸凤的话,如果她再坚定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今日被言温松放在手心疼护的人就是自己,而不是江瑜这个一无是处的罪臣后人!
她凭什么轻而易举就拿走了自己的人生?
凭什么自己钟意多年的郎君,一朝变成她的枕边人?
江南强忍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她仰起头,轻轻伸手擦掉,而后依旧高傲地挺着脊背,她看着江瑜痛苦的表情,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她道:“你认为孙姨娘可怜,明明府中最可怜的人是我母亲,没有丈夫的爱,一生求而不得,如今连嫡妻的地位也要不保,都是你们害的!你们为什么要从岭南回来啊!为什么!”
为什么不死在岭南!
江瑜在片刻的震惊后,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她攥了攥自己按在扶手上的掌心,又忍痛掐了下指尖,然后看着江南歇斯底里的脸,平静道:“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我阿娘从未害过人,邓芸凤却要去杀她,若那天晚上凶手不是顾忌着留着我的性命有用,怕是,我们母女都会交代在他手中,你说你母亲可怜……”
江瑜冷笑一声:“她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那些人,哪个不比她可怜?”
“她只是没有爱,可是有人没有了命!”江瑜一句比一句犀利,她直直盯着江南,她从前总不敢直视她,因为江南比自己耀眼,比自己更与言二郎登对,她是嫡自己是庶,她走的每一步都有邓芸凤替她在前面扫清障碍,而自己就是被邓芸凤扫去言府的障碍。
她与孙妙音不欠她们什么,她也不欠江南的。
如果不是言二郎病情恢复,自己的下场只会更惨。
名分,地位,宠爱,邓芸凤母女都想占尽,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现在言温松是她的,她是他的嫡妻,这便是江瑜最大的倚仗,她不卑不亢睇向江南,“既然今天是为了江言两家,我会劝爷留邓芸凤一命,你可以回去了。”
她不想再听她说任何话。
因为江瑜没忘记,江南来此更多是为了言温松。
觊觎自己喜欢的人,江瑜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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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瑜说完话,看见江南惊愕的神情,她似是有些难以相信这会是自己说的话,怔然半晌。江南还想反驳什么,身后传来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她下意识理了理自己微乱的仪容,然后转过身去,竟看见言温松徐徐朝前厅走来。
他今日穿着绯色圆领朝服,腰间系有一条黑色丝绦,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迈上台阶,在江南面前略作停顿。
江南情意绵绵地望着他,心跳颇快,二郎是不是想起她了,想起他们的过往了?只要他想起来,江瑜就会被打回原形,她就可以拿回自己的一切。
言温松没有什么表情道:“麻烦江大小姐回去与江夫人说一声,我暂时留下她的命。”
江南愣了一下,“二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言温松走到江瑜旁边,而后从身后拿出一个油纸包,将江瑜爱吃的玫瑰酥缓缓递到她手中。江瑜接过来,当着江南的面打开,捏了一块放入自己的口中。
“言府不欢迎江大小姐过来,本官夫人还要安心养胎。”言温松伸出修长的指尖,也给自己捏了一块,尝了一口,啧,小夫人没有咬过的,连味道都寡淡了些,看样子还是得吃她口中的。
他正要这么做,想起还有旁人在场,抬抬眼,看向跟过来的宝瓶,道:“把江府大小姐请出去。”
宝瓶高兴地应了一声,笑道:“江姑娘,请吧。”
江南看了看她,又看了几眼言温松,忽然微笑道,“那我在孙姨娘的灵堂前等你们过来。”
言温松刚要将手里的半截玫瑰酥放回去,换成江瑜口中的,闻言指尖顿了一下,猛地调转方向,将指间的半截玫瑰酥掷出去,玫瑰酥擦着江南的额际,落到厅外的台阶上,当场碎得稀巴烂。
江南面色一白,捏了捏裙摆,快步跟着宝瓶往外走。
人走了,大厅内终于清静了,江瑜的心却一点也没法静下来,她佯装的冷静渐渐散去,想着江南说的话,心里是又惊又怕,江瑜余光瞥见言温松依旧慢悠悠吃着糕点,把他的指尖按住问,“我阿娘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言温松看着她按在自己指尖上的掌心,淡淡嗯了一声。
“那你还吃得下?”江瑜站起来,在大厅内走来走去,而后又跑到言温松面前,严肃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阿娘是罪臣之女,那我也是。”
言温松娶了罪臣后人,他就不怕官位朝不保夕?
还吃,还吃!
言温松抬起手,将她软乎乎的腮拉到自己面前来,去看她焦急的眼睛,问:“夫人是在关心我?”
江瑜软软哼了一声,勉强算是应下了,又问:“这下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夫人给爷多生几个孩子,人多才好办事。”言温松慢慢掐着一块糕点,伸到她面前,然后他就看见小夫人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哭笑不得,硬是把眼睛憋红了。
江瑜吸了吸鼻子,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般道:“要不你把我休了吧,言温松,我不想连累你。”
言温松听罢轻笑一声,把江瑜拽进怀里坐着,也把油纸包拿过来放到她腿上,慢条斯理喂着,道:“你把爷当什么人了,这种时候你想着自己跑,让我一个人怎么面对朝中那些大臣。”
江瑜以为自己听错了,言温松居然还怪起她来了?他休妻之后怎么就没法见人了?她抬起手,恶狠狠捏了一下他清瘦的腮,不高兴道:“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爷不要再开玩笑了!”
“哪个节骨眼上了?是要杀头还是怎么着了?”言温松把她的手拉下来,放在手里攥着,觑着她要哭不哭的脸,安哄道:“你的外祖父孙知孝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这个案子可以翻。”
只是,需要换个皇帝。
有点麻烦。
也不是不行。
反正皇帝迟早都要换。
这世上,皇帝都可以换着做,案子怎么就翻不了了?
江瑜微怔,仔细观察言温松的神色,确定他不是在骗自己,才立刻拉着他的手问:“那,那我们要怎么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