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话,总觉殿内有一丝奇怪又熟悉的味道。
“没事你先退下罢。”赵和摆了摆手,轻轻咳嗽两声。孙让忙替他抚背,又拿帕子给他擦。
等言温松躬身退出养心殿后,赵和缓口气道:“一会儿你去看看,御史台那位道长的新药研制怎么样了。”
孙让点点头,“奴才晓得,陛下还请安心。”
“这大夏天的,朕总觉得手脚有些凉,身体大不如前了。”赵和从半年前开始,便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医院并未查出异常,只能归因于年纪大了,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衰弱下去,就让孙让悄悄从民间寻些奇人异士,以缓解身体的衰弱。
说道奇人异士,赵和莫名想起当年负气离宫的二皇子,心中戚戚然,“孙让,你说朕当初是不是错了?”
孙让一愣。
“你瞧眼下这几个皇子,没有一个叫朕放心的,要是临安还在就好了。”赵和说罢,又想到他为了一个犯有欺君之罪的女子自甘堕落的事情,心中烦闷难当。
孙让只好轻声安慰道:“陛下不如下令把谦王殿下召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赵和重新拿起奏折批阅起来,“他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山河。”
孙让不知该如何说了,默默站立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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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温松出宫后便去了赵晋那里,只是没料到太子赵焕也在。
“夫子,你可终于想起本殿下了。”五皇子赵晋立刻扑上来,抱怨道:“大哥这几日总往我这边跑,监督我看书。”
“太子是关心你。”言温松笑了笑,走过去坐下,侍女给他添了杯温茶。
赵晋不高兴地撅起嘴巴,“我才不喜欢看书。”
赵焕瞬间变了脸色:“男儿不读书何以明理?”
“三哥不也没读过几本,照样上阵杀敌。”赵晋小声咕哝。
三皇子赵朔乃皇帝醉酒后与宫女所出,出生地位低人一等,皇帝又素来不喜欢那个宫女,虽说姿色奇佳,但一见到他就让赵和想起醉酒乱性的事儿,便草草将她封为容美人了事。
母亲不得宠,连带着赵朔自然也不受人待见,更何况他母亲出生低微,常常得人诟病,久而久之,一些宫侍见到他亦不给好脸色。
幼年时,赵朔被宫侍欺辱是家常便饭,即使后来稍微长大些,依旧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导致身体瘦弱打不过宫侍,更不幸的是,她的母亲在他十岁那年感染风寒,由于未及时得到药物治病,死在了一场寒冬,结束了她短暂悲凉的一生。
也是这时候,皇帝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赵朔在十岁之前,没有正儿八经读过书。十岁之后,也多是看些兵法,十四岁便自荐去领兵杀敌。
这个决定让赵朔人生如同开挂一般,不过四年便战功赫赫,十八岁回京,被封为大将军,举朝皆贺,赵和还将梁王之女梁思燕许配给他。
梁王常年戍守边境,赵朔与梁思燕早已相识,赵朔容貌出挑,梁郡主一见倾心,亲事其实是她悄悄求梁王促成的,赵朔并未反对,二人便连理成枝,且两人都爱习武,外界看起来倒也登对。
婚后,皇帝有意栽培三皇子,让其留京任职,然而不过半年,谁都没料到,赵朔居然主动返回战场……
直到三年后,也就是前不久,突然无声无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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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赵朔这些年在战场几乎从无败绩,可在绝大多数文臣眼里,依旧改变不了他出生低微的莽夫形象。
赵焕听到赵朔的名字,猛地站起来,指着赵晋道:“你怎能如他一般不思进取,他平定战乱又怎样?说到底不过是个莽夫!”
赵晋吓得眼睛红了红,似要哭出来。
赵焕觉得这个弟弟没得救了,在凉亭内走来走去,余光瞥见老神在在的言温松,赶紧走过去道:“言少卿,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五皇子心性单纯,殿下勿急,读书需要循序渐进。”言温松得体道。
赵焕也知他纯良,但就怕走上歧途,如今就已经像那个混账看齐了,谁能料到将来会怎样?好歹是被母后打小抱养在膝下的弟弟,赵焕总要多担忧一些。
赵焕小心翼翼觑瞧大哥脸色,被他瞪了一眼,忙低下头,将夹在书里的话本偷偷藏进怀里,一点点往凉亭外挪。
“站住,你去哪里?”赵焕阴沉着一张脸。
赵晋咽了咽口水,讨好道:“大哥,我,我要出恭。”
赵焕深吸一口气,让他快去快回,赵晋应了声,撒腿就跑。
“你看他,哪里还像个皇子?”赵焕没好气道,说完想起什么问:“言少卿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言温松拱手道:“陛下让臣过来监督五皇子读书。”
赵焕心下了然,重新坐回去,两人喝着茶,赵焕问:“此次天花之事,多亏有你,否则孤与五弟只怕……”他说着顿了顿,改口道:“让赵朔小人得志。”
“殿下得皇天保佑,必有后福。”
“三弟如今已是宁王,父皇并未亏待他,竟能这般歹毒,”赵焕边说边用余光注意言温松脸色,接着说:“若不是五弟告知,宁王向父皇建议言少卿去军营,孤竟不知他想对孤身边的人下手,言少卿怎么看?”
言温松微微一笑:“臣自然是衷于太子殿下。”
“好!”赵焕一拍桌案,道:“孤果然没看错人。”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发现赵晋迟迟不来,赵焕让侍女去找,才得知这小子又偷跑出府了,气得他去养心殿求赵和将人带去东宫看着,赵和居然应了。
言温松晌午离开时,回头望了眼五皇子的府邸,面色不是很好看。
他记得那日,赵朔向赵和推荐他去军营时,账中除了孙公公,并无其他人在,五皇子从何得知?
言温松眯了眯眼睛,坐上马车,他皱眉思虑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让人调转方向赶去大理寺。
清楣勾结三皇子谋害太子与五皇子,最终被黄启善判为杀头之罪,秋后问斩。
按照罪行,她会被关押在大理寺最深处的死牢之中。
言温松到时,瞧见两名皂吏往外运尸体,他眼睑颤了颤,快步走过去,尸体已经被盖上白布,只在外面露出一只手,露出来的手骨节纤细,手腕瘦弱,指尖上沾有干涸的血迹,是名女子。
言温松让两人停下,而后微微弯腰将上面的白布揭开。
死者是撞墙而死,面目的浓稠血水已经轻微结痂,模样恐怖,但依稀能辨认出是清楣。
“刚刚死的?”他问。
一名皂吏点头。
“上午有谁来过?”言温松沉下声音。
皂吏想了想恭敬道:“黄大人一个时辰前来审讯过犯人。”
黄启善。
不对。
言温松让两人抬着尸体离开,自己则往之前关押清楣的地方去,牢房内常年阴暗潮湿,越往里走两旁的犯人越少,他站在清楣的牢房内看了一圈,从一堆干草下方瞧见几道红痕,他轻轻将干草剥开,发现是个‘三’字。
三……
是三皇子。
他想杀人灭口。
赵朔为什么要杀人灭口?皇帝已经知道是他指使清楣谋害皇嗣,案件已尘埃落地,赵朔翻案还来不及,为什么会画蛇添足去杀人灭口?
他正思忖间,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言温松眸光暗了暗,迅疾转过身去。
来人一袭黑金色交领长袍,目光阴翳,赵朔转着手上的铁指环,一下一下,他将锋利的视线压向言温松,压向这个被江瑜选中的少年,用低冷的声线问了句:“言大人,这个案子查得可还顺利?”
言温松危险地压了压眼睫,“宁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朔瞥了眼牢房地面上的血字,很快又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这个罪本王认了,你记住,是为了她。”
为了她。
她是谁?
这世上除了江瑜还能有谁。
言温松盯向干草旁的血迹,心中的谜团越来越深,赵朔此人城府颇深,绝不会干无用的事情,就如他调查来的消息,说赵朔十四岁上阵杀敌,好好的皇子为什么要想不开去战场?
他没有亲族保护,且军营里势力庞杂,各为其主,单枪匹马闯荡军营一不小心就会遭人暗算,不如在赵和面前办差当红人更得皇帝赏识。
可言温松觉得,赵朔留在京城只会四面楚歌,而此举恰恰能让他走出无权无势的困局。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皇帝才不会如忌惮其他皇子一般忌惮他,放心把军权交给赵朔,他有了用武之地,便有机会创造功绩,刚好可以用来平衡皇子间的势力,这是赵和允许的,赵朔胜就胜在他小小年纪就能洞察帝王心思,想来这些都与他悲惨童年练就的察言观色能力有关。
所以他会在得到赵和关注后,第一时间就去学武以及研读兵法。
赵朔极其聪明,对自己也够狠。
若不是注定敌对,言温松是非常欣赏这种人的。
但赵朔想抢江瑜,想把她从自己的身边夺走,那他们之间最后就只能活一个。
言温松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琢磨赵朔临走前说的话,当初办案时,言温松确实感觉挺顺利的,由于急于把江瑜救出来,便没作多想,如今看来事情远远不止那么简单。
如果赵朔刚刚没有撒谎,他没有罪呢……
清楣宁可自杀,也要二次诬陷他,是谁在背后指使?
赵朔倒下了,所有人都会觉得太子是最大赢家,赵焕又极其痛恨赵朔,若是赵焕指使的再正常不过。
可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赵朔已经是太子了,是赵和钦定的储君,他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除非有人想一箭双雕。
那个隐藏在暗中的人是谁呢?
言温松将春猎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中快速过一遍,特别是这个案件涉及到的所有人脸以及他们之间的利害关系。
还有,这个案子结果也得到赵和的同意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
好像所有人都希望是这样的结果,那只有一种可能性,这个结果会使得背后涉及到的所有权利集体利益最大化,包括……
皇帝。
因为他不费一兵一卒收回了兵权。
言温松猛地睁开眼睛,脊背已然渗出密密细汗。
他快步用脚将地上的血字弄乱掉,然后起身往外走,快出牢房时撞上了返回来的黄启善。
黄启善扶住他,皱了皱眉问:“听说那个清楣死了。”
言温松快速平静下来,拱了拱手,笑道:“是,属下也是听说便过来看看。”
“可有什么异常?”
“想来是畏罪自杀,这在牢狱中也是常有的事。”
言温松微微笑着,黄启善没觉异常,点了点头道:“一会儿你拟份奏折,将事情禀明陛下。”
“是。”言温松说完,黄启善转身折了回去。
他目光晦暗,瞥了眼正拎着水桶去清理牢房血迹的两名皂吏,面无表情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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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瑜左等右等言温松还没回来,打算自己先去江府吊唁,却忽听宝瓶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她急速道:“二爷回来了,马车就在府外,夫人走吧。”
江瑜将白云放下,起身往外走。
言温松把她拉上马车,又将清楣与她相处时发生的事情问了一遍,江瑜虽觉奇怪还是慢慢将事情仔仔细细重新说了,她说完时,马车刚好在江府门口停下来,江瑜由宝瓶扶着下去。
她又在灵堂前看见了江南,她这几日一直都在,无论江瑜何时去,都能瞧见江南的影子。
她知道,江南并不是在等她,亦不是真心吊唁孙妙音,而是为了趁机看一眼言温松。
言温松照例上香,接着撩起袍摆跪下,慢条斯理地烧着纸钱,他目光落在前方火盆窜上来的火舌上,无波无澜,只在偶尔对上江瑜的视线时,才有一点变化。
江瑜瞥一眼对面的江南,故意往言温松腿边挪了挪,也把小身子轻轻靠上他的,然后一张一张去拿他手里的纸钱,小心翼翼丢进火盆里,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孙妙音用的,她总想多烧一些,以后每年也要给她多烧点。
“小心袖口。”言温松伸手将她快要碰到火苗的袖子往上卷一些,又把火盆也往自己这边拉一点点,江南几乎快要碰不到了,她望了望自己与火盆的距离,将膝盖稍微往前挪了挪。
江瑜在心里冷哼一声,她把最后一张纸钱烧完,扯了扯言温松的袖子,再次故意道:“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没有?”
言温松微愣,正色道:“男女未知,大名等出生再定,不如由夫人先想个乳名。”
江瑜觉得他说的在理,真的皱眉认真思索起来,过了会儿,他扑闪着猫瞳问:“年年怎么样?”
言温松听罢瞬间了然,夸了句,“岁岁年年,夫人想的不错。”
江瑜自己也觉得不错,且哥儿姐儿都能用,至于大名,等生下来再让言温松取,但她还是要解释一句,“是年年有福!哼!”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言温松自然是她说什么都对。
江瑜得逞似的拿余光瞥向江南,果见她黯然的神色,竟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城。
宝瓶这时候过来催了,言温松便牵着江瑜缓缓站起来,两人一起往外走,瞧见江道台朝这边来,言温松步子顿了一下,凉凉道:“江大人,邓芸凤的命想好什么时候送过去?”
江道台拧了下眉,怒道:“我已经将她关起来面壁思过了,说到底江言两府是一家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日前,就在设为灵堂的地儿,江大人说瑜姐儿是外人,怎么才过一天,又变成一家人了?”言温松讥讽似地轻笑,而后拉着低头的江瑜继续前行。
江道台面色僵硬,难看至极,他将手里的拳头捏紧,叫住他。
“你究竟想怎样?”他说话时声音居然染上一丝哀求,“怎样做你才能放过她?”
江道台望向言温松,余光却一直注意着江瑜。
――孙家唯一留下来的血脉。
江瑜眼底闪过微不可查的震惊,江道台竟也会低声下气,难道他就那样爱邓芸凤?爱到没有理智?孙妙音的死依旧不能影响他一点点,那阿娘的命算什么……
言温松凉薄的视线轻飘飘扫过他的脸,把他怒急又不得不压下的表情尽收眼底,慢悠悠道:“既然江大人舍不得,那她的命本官明日亲自来取。”
“好,明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江道台说完,微微佝偻着脊背,朝孙妙音灵堂的方向走去。
言温松已经带着江瑜坐上了马车,只有江南注意到江道台望着灵柩时,稍不寻常的表情。
第44章
江瑜吃着言温松递来的糕点, 心里在想着江道台维护邓芸凤的事情,微微烦闷,言温松从厢壁旁边的暗格里摸出一盒子玫瑰酥, 由于刚才烧过纸钱, 指尖难免沾惹上些许味道,他便拿出帕子覆盖在指尖上, 而后从盒子里取出一块玫瑰酥递与江瑜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