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带江瑜离开。
这一次,他们会一起走,再也不会分开。
他会用余生弥补江瑜。
他拿过来一件干衣服,让她抹完药后换上,江瑜愣了一下,赵朔怎么这么急?然而不待她问,赵朔已经出去了。
江瑜想到他身上的血迹,稍微一想便知是战场上留下来的,大大小小伤口不下七八处,可,谁会有能力伤了赵朔?
几乎在下一刻,江瑜就联想到了言温松。
他与赵朔的身手不相上下。
也就是说,言温松过来了,且就在城外的战场上,离她很近很近。
那,他是不是一直也在找她……
江瑜心跳一下一下快了起来,片刻后,她听见外面赵朔的询问声,尽可能让自己平静地回,让他再等片刻。
她得想办法拖延时间,拖延到言温松过来。
赵朔看了看天色,立在廊檐下,脸上像是看不出任何焦急。
门口却突然在这时候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名小兵,小兵头顶的兜鍪歪歪斜斜,手臂也受了重伤,他快速跪下,想要禀报战事失利,梁王已经被伏,让他快些逃,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脖颈就被赵朔砍了一刀,短短几息断了气。
赵朔下意识朝江瑜房间的方向望去。月洞窗边似乎有道纤细模糊的身影。
江瑜偷听不成,怕被赵朔发现,赶紧将身体悄悄缩回去,她余光瞥见旁边的玫瑰椅,大着胆子将椅子挪到门口,又挪了几把,将花瓶以及乱七八糟的木匣子也搬上去,企图拖延赵朔进门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江瑜继续给自己穿衣服。
她心里想着言温松,一定要快些过来。
再快一些。
第58章
赵朔见屋内迟迟没有动静, 快速抬手去推江瑜卧房的门,却纹丝未动。
窗户也从里面锁上了。
果然,她的岁岁这一世确实变聪明了许多, 可, 这有什么用。
赵朔抬脚将房门踹开,江瑜躲在帘子后面, 屏主呼吸,赵朔视线从屋内扫视一圈,最终在帘子下方瞧见一双蔷薇绣鞋,他淡淡笑了下, 走过去。
江瑜手里抱着个花瓶, 一动不敢动,她听着赵朔不断靠近的脚步声,手臂微微颤了一下,猛地将花瓶砸过去,赵朔闪身避开,三两步抓住了想要逃跑的人。
“岁岁,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或者, 我们离开大贺吧。”赵朔温声说着,将人抱上院子里的马车。
江瑜瞧见卧房门口小兵的尸体, 脸色白了白, “我不要离开。”
“怕你逃走,还是捆一下吧, 等离开岭南再将你解开。”赵朔用绳子将她腿脚绑了起来, 打了死结, 使得江瑜无法自由走动。
江瑜难受地缩在马车里, 听见车轱辘快速转动的声音,他们出了院门,隐隐地,她似乎听见几声惨叫。
是言温松带人杀过来了吗?
她想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双手却被缚在身后动弹不得,无奈,她只能先将身体一点点挪过去,将脸颊也贴过去,用脑袋将车帘子挤到边上,去看外面的场景。
远远的,她瞧见好多好多士兵,黑压压的,连成了片儿。
江瑜只能通过衣色来断定确实有士兵进城了,梁王的大军一定是败了,所以赵朔如今只能先带她逃离岭南。她又四下望了望,并未瞧见言温松的身影。
想来他还没找到这里。
赵朔带着兜帽,衣服也换了,马车不断往人少的地方驶去,远处有个码头,常年有富商在此处落货,卖去大贺以外的岛屿,等他与江瑜坐上船,之后再转两个码头就能离开大贺,任言温松有千军万马,也过不了这片汪洋大海。
“岁岁,你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江瑜感觉到四周声音越来越小,快要听不见任何声响,心里微微泛沉。
如果真的跟赵朔离开这片土壤,言温松就算搜遍岭南也不会找到她的踪迹,不行,江瑜在脑中急急想办法,忽然将脑袋重新碰到车帘子旁,而后一点点将鬓边的蔷薇流苏蝴簪落下去,她听见了簪子落地的清脆声音,紧张地,有些害怕赵朔会发现。
于是,江瑜迅速在车厢内弄出些许声响,努力转移赵朔的注意力。
等了片刻,马车前方依旧安安静静的,她猜测赵朔此刻急着赶路,并未注意到,她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她只能寄希望于言温松送她的簪子,希望他能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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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此处离城门较远,言温松的兵马暂时还到不了,赵朔给江瑜松了绑,搀扶着她下来。
江瑜注意到天上正有一轮细细的玄月,春寒料峭,水面吹来徐徐凉风,冻得她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
赵朔打听了下,码头最近的航船要过一个时辰才能出发,有几名富商还在命人不断往船舱内搬运丝绸瓷器等货物,赵朔用银两打点了两名船夫,先带着江瑜上去等着。
江瑜紧张地坐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水面,这是凉河的下游,水速趋于平稳,远些的地方还有渔民在借月捕鱼。
一个时辰,言温松能赶到吗?
江瑜没有听见岸上传来任何动静,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给她的簪子太过精致,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说不定,早被旁人捡走了。可,江瑜又隐隐希望捡走他刚巧就是言温松。
赵朔让人看着她,自己则下了船,去了一趟岸边,江瑜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想着逃离,然而被赵朔花钱雇来的大汉两只眼珠子炯炯有神盯着她,让她哪也去不了。
江瑜并不想放弃,她正打算撒谎说赵朔是人牙子,博取大汉同情放了她,赵朔已经回来了。
他一手拿着油纸包,一手抱着个孩子。
江瑜愣了下。
他将包子给她,江瑜接过来,却完全没有心情吃。不由自主地,她将目光投注到赵朔怀里的婴儿身上,那么小的一团,白白嫩嫩的可真好看,江瑜想起了自己红通通的孩子。
如果还活着,应该也这么大了。
赵朔说:“刚才有个人牙子,打算把他卖掉,瞧见了,就把他买了下来,索性路上打发时间用。”
江瑜听他淡淡解释完,心里浮现一丝疼惜与悲悯,到底是什么样的爹娘能舍得将自己的孩子卖给人牙子,他还那样小,就要经受颠沛流离。
江瑜心疼得想抱一抱他,赵朔却让她先把东西吃完,她蹙了下眉头,一声不吭吃了起来。她尽量吃快一些,两腮鼓鼓的,看起来又软又乖,赵朔目光仿若带着隔世的眷念看她。
“岁岁……”
江瑜淡淡嗯了一声,望向他,余光则一直注意着岸上的动静。
不到最后一刻,她心里总还抱着希望。
“等到了新的地方,我们也会有这样的孩子,又白又胖,多好看。”赵朔一边都弄婴儿一边含笑注视她,眸光缱绻柔和。
江瑜并未回答。
她急急吃完了包子,把婴儿接了过来,婴儿睁着黑黝黝的眸子朝她看,他的眼睛可真大,快要萌化了江瑜的心,她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小婴儿柔软的腮,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
“我想给他起个名字。”她说:“就叫年年吧。”
她与言温松的孩子没用上,那就给这个小家伙用吧。江瑜越看越喜欢,大大的猫瞳也高兴地弯了起来。
赵朔说好。又说,不如再给他起个大名。
文邹邹的名字江瑜实在想不出,只让赵朔来。
他望着眼前的河面,低眉斟酌了一会儿,笑着说:“叫亨泽吧。”
愿他们此行顺利。
江瑜不知赵朔的想法,低声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叨了一遍,听着还可以的样子,她对着婴儿轻声喊了起来,但婴儿似乎更喜欢年年那个乳名,江瑜每每念它时,他都会咯咯笑,江瑜瞧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
她忽然就明白了言温松为什么那么执着多生几个孩子了,小婴儿真的太可爱了。
她好喜欢呀。
赵朔看着她逗孩子玩,目光大部分时候都是落在江瑜身上,温柔的,平和的,依念的,他一笔一画用目光去描摹江瑜的样子,精确到细枝末节,不错过她每一个表情变化,想将她的样子永远烙在心里,就如掌心滚烫的烙印一样。
赵朔觉得,他这一生所有的幸运都倾注在了十九岁那年,与她相遇的那年――那场岭南的大雨之中。
他向神佛奉上所有换来这一世,方知,江瑜是他两世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将她画在自己心口还不够,她要江瑜长成他的心,支撑着他活下去,走下去。
江瑜与婴儿逗乐在一处,她眉眼含笑,笑吟吟地灵动起来,赵朔心里也跟着软软的,若这是他们的孩子该多好呀。
“岁岁,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其实这孩子……”
“什么?”江瑜迟迟没听到后面的话,惊觉一丝不对劲,她顺着赵朔微沉的目光望过去,发现身后的河岸上不知何时已经竖起了一圈火把,那些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整齐严肃。而他们最前方是一名身着银灰盔甲的将军。江瑜借着火把的亮光,看清了他的脸。
顿时心跳扑通扑通快了起来。
是言温松。
他真的来了。
江瑜眼眶快速蓄上一层薄薄的湿雾,她想去喊言温松,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个码头被他包围了。
他们走不了,赵朔便也逃不掉了。
“宁王,是你自己上来,还是下官让人请你上来?”
言温松声音仿若面前的凉河睡一样冷,江瑜却注意到他眼下挂着的青乌,微微心疼,言温松也在看她,眸底的疯狂在见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刻,才真正平息下来。
他从怀里摸出江瑜故意遗落的蔷薇簪子。
赵朔也看见了。
忽然就笑了一声,渐次染上穷途末路的悲凉。她望向江瑜,脸上的表情又重新变得很平静,也很远,如同十九岁那年,他在江家院子里看她时的样子。
同样是十九岁,他脸上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丝少年气。
后来,江瑜才知道,他是当朝的三皇子,他出生在人情寡薄的皇家,要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可,他从未跟她讲过他的过去,江瑜便也永远不会知晓,一个被父亲冷落在深宫的皇子会经历怎样悲惨的童年。
她只是没有父亲的照拂,可她的童年很快乐。
江瑜望着赵朔,情绪复杂,她没注意到言温松此刻急速变冷的神情。
赵朔倏而弯了弯嘴角。
江瑜深吸一口气说,“我不能跟你走,上岸吧。”
赵朔说:“好。”
江瑜怔愣住,她以为赵朔会不高兴,会怨她,然而,他脸上什么也没有,他甚至还是轻轻笑着。
他很少笑的。
江瑜所有的记忆中也找不到几时。难怪梁思燕会不分青红皂白嫉恨他,赵朔笑起来可真是养眼啊,带着淡淡的恬静。
而他此时的眼里浮起浓到化不开的不舍,“岁岁说什么,本王都照做。”
江瑜微微偏过头,不再去看他的眼,她怀里的婴儿忽然哭了起来,吸引了她与赵朔的注意力。
江瑜忙轻声软语地哄孩子,“亨泽,年年,亨泽,年年,亨泽,年年……”
喜不喜欢都是他的名字,小小年纪可不能就开始学挑剔。似乎知道自己反抗无效,小亨泽渐渐安静下来,又软软笑着。
言温松死死盯着两人,攥紧了手里的火把,嫉妒到发狂,他忽然改变主意了,高声下令:“宁王拒不受捕,不知悔改,杀无赦!”
顿时他身后的弓箭手纷纷拉满弓弦,对准了甲板上的两人。
江瑜听见声音,下意识去看言温松,他已经高高举起了手,橙黄色火苗将他面容照得隐隐绰绰,他盯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有种隔世的不真实感。
江瑜急惶解释:“不是的,赵朔他已经同意――”
言温松:“放箭!!!”
一根根利箭就那样在江瑜面前射向了身侧的赵朔,她听见了利箭入肉的声音,赵朔捂住胸口跪倒下来,唇间溢出腥腥血迹,他努力用手撑住地面,不让自己整个人倒下去。
言温松居然真的敢当众杀他,到底是他小瞧了这个人,他清楚赵和是不会让自己死的,可言温松想让他死,永远客死他乡。
江瑜紧张地蹲下身,去查看他的伤势,见赵朔大口大口吐着血,她眼眶禁不住也红了。
赵朔笑了笑,他一笑,嘴角流出来的血液更加多了,江瑜就让他别笑。
他用手指轻轻摸去她眼角的泪水,心疼地安哄,“岁岁别哭,我这两世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是罪有应得……”
“你该恨我才对,怎么还哭起来了?”赵朔边说边笑,去看她怀里的婴儿。
江瑜强忍住泪水,看向岸上的人,言温松面容阴沉地看着两人,他下颌骨绷得很紧,再次举起了手。
“够了!”江瑜猛朝身后望去,大喊:“放过他吧,言温松,我求求你了,他跟你们回去,跟你们回去啊……”
“叛国谋逆乃死罪,本官只是按大贺律令办事。”
“不是的,他已经知道错了,”江瑜死死挡在赵朔面前,盯着马背上的言温松。
言温松沉默,冷眼看她,没有说话。
“岁岁,没用的,他不会让我活着,”赵朔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仿佛要被今晚的凉风吹散,闻者悲鸣,“我应该快死了,岁岁,我想知道……你这两世可有心疼我半分?”
江瑜眼眶被风吹得有些酸涩,疼下泪来。
赵朔像等不到她回答了,低低苦笑一声,吐出一口血。
江瑜终究是点了下头,“有的。”
“什么时候?”他紧张望她,目光专注而发颤,岸上的火光仿佛在刹那远离,世界安安静静,只有他与心尖上的姑娘。
“你来救我的时候。”
江瑜眼瞳清明,唇瓣艰涩地动了动,“芙蓉苑内,如果你没骗我,我是想过跟你好好过一辈子的。”
赵朔哑然,两行热泪汩汩而下,他忽然偏过脸,掌心遮住眼睛,深吸一口气,肩膀因痛苦而剧烈耸动。
他说:“对不起,岁岁。”
他来迟了,两世,他都来迟了。
如果能早一点遇到她就好了,他不会娶梁思燕,不会将她软禁在芙蓉苑,更不会为了兵权向梁王父女妥协,让江瑜见不得光。
他该一直守在她边上的。
鲜血从他齿缝间不断渗出,恐怖骇人,江瑜不忍再看,低声哽咽。
言温松牙关紧咬,无声压迫,火光将他深漆的眸点燃,灼灼射来。
“放箭!”他下了死令。
利箭入肉,赵朔身体忽然倒了下去,仰天低笑。
原来,江瑜想过跟他在一起的,原来,她也曾心疼过他……
虽然这句话来得太迟了,但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