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域大怔,耳边响过每次阿姊见他,都笑着招呼他,轻声唤道,“小孩儿,吃糖”,然后塞两个盐渍梅子在他的手心的场景,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目光如刻刀一般扫视过面前的女子,李朝域的心狂跳,猛地醒神过来,端起碧云放置在一旁的清茶一饮而下。
又立马转头招呼碧云道,“这屋里的炭盆旺了些,你去将窗户打开透透气。”
碧云闻言,立即转身去打开窗户,李朝域眸光却落在眼前这个瘦削得有些柔弱可怜的姑娘面上,眸色还是带着怀疑,只是用口型询问,
“你是谁?”
朝瑶不敢吭声,手指放在桌面,一笔一捺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横、竖、撇、捺......
待猜想中的答案时,李朝域感觉有烟火在他耳边炸开,让他有些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一瞬间,眼眶有些微红,祠堂内的灯火打在他的瞳孔上,染上猩红的光。
那边碧云将窗户打开三寸,只觉得外面天光已经大亮,赶紧转身提醒朝域,
“殿下,这个时间点帝师已经上完早朝,在勤政殿处理庶务了,若您再不加紧一些,就无法按时将经书送上了。”
“知晓了。”
朝域在碧云快步来到案前之时,将头垂下,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异样,忍着眼角的微红,跪坐在冷冽的地上,埋头苦抄。
待到右手完全麻痹,忍不住颤抖,终于将一整本书给抄完。
等朝域抄完,别说抄书的朝域了,就连朝瑶端着烛台手都端麻了。
碧云赶紧将桌上零碎的纸张收拾好,放上托盘,递给朝瑶,又去打来温水,替朝域微微将脸擦拭干净,清除疲惫。
“殿下,我们快去勤政殿吧。”
朝域咬紧牙关,想起自己被那人狠狠压制,心中郁气更甚,本想出口嗤笑两声,忽又想起身边的朝瑶。
想到朝瑶找他而不是找裴殊观,现下还故意隐瞒身份不叫碧云知晓,李朝域心思顿时有些活络起来,眼神也亮起三分。
略微侧头瞧去,朝瑶站在他的身侧,手上拿着托盘,低眸顺眼,神色恭谨,像个隐形人一样。
朝瑶现在虽然面色沉稳,但听碧云说了这话之后,也有些忐忑,先说的是陪朝域抄书,也没说要她也去勤政殿啊。
朝瑶在裴殊观手下吃得苦头已经够让她长教训了,如果不是必要,是一点都不想往他面前凑的。
如果知道是这样,她就不来了。
“快走吧。”
碧云看见朝瑶还在那里杵着,心下不禁有些着急,就算殿下不到,也要先将抄写的经文送过去。
朝瑶正思忖着如何开口拒绝,可现在要临阵脱逃,这个碧云姐姐,不给她皮扒了才怪。
心下正犹疑怎么办,朝域已经站起来了,他转头瞧向朝瑶,略微带着警告和提醒,
“你笨手笨脚的,等会儿去了将东西交给内监在门外等着,不必进去了,惹怒了帝师又是我受罚。”
“是。”
朝瑶听他说这话,悬挂着的心是放下来了,赶紧佯装诚惶诚恐的点头,碧云也未留心这一段小插曲。
三人一同来到勤政殿,勤政殿门口聚集了许多大臣,他们站在门口,个个腰弯得跟鹌鹑一样,面上冷汗淋漓。
裴殊观任帝师的同时还是首辅,平日里事务繁多,就算是朝域去了,也得站在那里等着殿内的人处理事务。
正好户部尚书梅镂方和户部侍郎蒋凡洲从里面出来,两人面色惨白,满头大汗,但好在里面的人已经问完话了。
剩下还未被问话的大臣赶紧围了上去,询问道,
“梅大人,蒋大人,不知二位今日,是何情况?”
“哎。”,年过六十的梅大人擦擦头上冷汗,
“年底清查税收,首辅大人前两日已经派人核查过了,今日便叫我们来问话。”
“山西近来因为旱灾流民问题税收减少,但与山西临近的陕西、河北等地,庶务虽然对得上,但大人觉得,山西既有流民,那陕西、河北等地的人口数量自会增加,税收亦会增加,但现下却不增反降......这...我也不好解释.....”
首辅大人几个问题问下来,他们根本无力招架,临到末了,将朱批过的奏章交还给他们,让他们七日后再交一份对得上数的。
七日重算全国税收,任谁也招架不住,蒋凡洲已经汗水淋漓了,赶紧道,
“梅大人,我们还是赶快些吧。”
剩下的大臣听过,双腿也不禁颤颤,纷纷开始细想自己管理的庶务有没有出纰漏,
送走梅大人和蒋大人的太监小福安,扭头瞧见了李朝域,忙来迎他,
“哟,殿下来啦?真是不巧,年末了,帝师要处理好多庶务,张大人和李大人才进去。”
“您也瞧见了,外面还有这么多大人在等,奴才给您搬一张椅子,您稍微坐一会儿,等张大人和李大人出来了,奴才就进去为您禀告。”
朝瑶瞧着外面战战兢兢的大臣,和被落在外面也不敢吭声的李朝域,心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了起来。
小福安已经搬来了椅子,就在勤政殿外面,勤政殿没有关门,但是有一副苏绣山水水墨屏风放在门口,与里面隔开。
朝瑶站在朝域身边,手捧着托盘,眼皮下垂,盯着自己的脚尖,手长时间的拿着托盘,已经有些僵硬麻木了。
殿内有些声音,但是平稳缓和,朝瑶听不太清,然后又听见几声咳嗽声音,有些沉闷低缓。
不知怎的,在听见这声音那一瞬间,朝瑶想到了裴殊观。
冬日寒冷,尤其那段时间他才摔过,身体甚是不好,经常受凉,一受凉就咳嗽。
咳起来也是这样,前面两声清晰,后面受不了了,就用手稍微捂一下,声音从胸腔闷声发出来,就听起来格外沉闷。
好不容易里面张大人和李大人问完了话,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互相对视一眼,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赶紧下去处理帝师方才说过的问题。
小福安趁机进去向裴殊观禀告,他小心翼翼抬头瞧矮榻上坐着的男子,轻声禀告,
“大人,殿下已经抄完经书,前来认错了。”
裴殊观摆摆手,示意让人进来。
又伸手抚摸自己腿上的黑猫,细长苍白的手指贴合它脊背上的皮毛,不重不轻的抚摸,听猫儿呼噜噜的声音。
猫是只老猫,已经十三岁,老得牙齿都掉了一半,但也是帝师大人的宝贝。
本来是只黑猫,因为太老,也长出些白色的毛发,已经老得没有力气跑动,天天懒洋洋的躺在大人的腿上。
据说,这只猫,是昔年朝瑶公主的宠物,公主没了,现下却很得首辅大人的宠爱,用些名贵药材,把它的命给吊着。
至少他没见过,大人对哪个人,能有对这只猫有耐心。
小福安转身,去请李朝域。
李朝域进门,眼神示意朝瑶不用跟上,朝瑶将手里的托盘交给小福安,就站在屏风背后等待,
李朝域和碧云进去面见裴殊观。
或许是站的近些了,朝瑶听得见里面的声音了。
只听见一道寡淡孤清声音,清冷又缥缈,像风灌入耳朵,
“孝经看完了么?”
“看完了。”
又是朝域的声音,朝域回答完成,屋内响起来了脚步声,小福安将托盘呈给裴殊观看,
“大人,殿下的抄写都在这里了。”
裴殊观抬眸去看,漆红托盘上的厚厚一沓抄写完成的纸张,眼角浅褐色的泪痣是无悲无喜的寂寥。
他也不动手去看,琉璃色的眸光只落在朝域脸上,就能读懂他的心思,只淡淡询问道,
“第二章,天子章...讲了些什么。”
腿上的猫儿忽然翻了个身,似乎有了点精神。
跳下裴殊观的腿,在软和地毯上,撑开前肢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高高昂着蓬松的尾巴,慢悠悠的巡视自己的领地。
走两步就喵喵的叫一声,就算周围服侍的奴仆低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但裴殊观也随它去了。
李朝域在裴殊观手下吃了无数次亏了,知晓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抄写的时候也是留了几分心的。
但今日乍见朝瑶,难免有些分心,听裴殊观提问,脑袋有点搅和。
稍做回忆,攒眉道,
“天子章,讲的是天子的孝道,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敬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效也’。”
“嗯。”
裴殊观手指轻轻敲打在膝盖上,慢慢听他讲完,视线却落在他的猫身上。
看着它趾高气昂的到处舔舔蹭蹭,遇上不喜欢的东西,还要嫌弃的咬一口。
听见李朝域讲完,喉头又有些痒,像昆虫的触须划过,忍不住清咳两声,朝域抬头看过去。
只见裴殊观病骨羸弱,墨发如瀑,神情淡然,五官却秾艳异常。
朝域又听他出声问道,声音清凛,
“读完知晓了什么道理?”
朝域抬头看裴殊观,他六亲不认,大义灭亲,自己抓了自己父亲押进大牢,还好意思教他什么孝经大道。
如若是平时,朝域就算是拼着被惩罚,也要夹枪带棒的内涵他两句。
但今日不同,他要快些处理完事情,和姐姐叙旧,没空在这里和他吵什么狗屁不通的架。
朝域狠狠压了压,心底的怒气,咬着后牙道,
“讲的是,身为天子,要爱敬父母,要德教百姓,只要真正爱敬父母,就不会厌恶任何人......”
“嗯。”
那猫儿磨磨蹭蹭往殿外的屏风巡视而去,快要消失在裴殊观的视线里,如若它一会儿跑出去,会有值守的宫女将它抱回来。
裴殊观收回目光,眼神落在李朝域身上,眸若清泉,能映出人所有的欲望与想法,
“今日倒是乖觉。”
“书抄完,但思过无可避免,闭门三日,想想自己的过失。”
明明他没错......
朝域直起行礼微弓的腰,强压着暴起的冲动,唇瓣抿直,
“是,裴先生。”
应过裴殊观,往后退几步,正欲转身离去。
里面交谈声渐落,屏风外的朝瑶正舒一口气,视线里却突然窜出来一条黑色的身影,直直往她身上扑去,惊了她一跳。
屏风外的异常,顿时吸引了裴殊观的注意,抬眸望去。
就见屏风后,一纤细柔弱的身影,两臂弯曲折叠,抱着一团柔软的东西,小家伙还在喵喵喵的撒娇。
旁边服侍的小福安也有些诧异,这猫主子,可是从来都对人爱答不理的,今天怎么会突然主动。
见裴殊观寒眸收缩,目光探了过去,旁边平日里主要负责伺候黑猫的大宫女筱琴马上快步上前,正欲将猫主子抱回来,就听裴殊观冷然呵道,
“出来。”
裴殊观讨厌他的猫亲近别人。
这孤冷的声音,如泰山压顶般的威压瞬间放开。
过往被裴殊观一次次置问的声音轰然在朝瑶的脑海中炸开,她一瞬间有些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无端涌现出了一丝畏惧的感觉。
杵在原地动不了,可筱琴已经过来寻她了,筱琴气势汹汹,可当她越过屏风,看见朝瑶的那一刻,却突然有些发怔。
朝域快了一步,他抢先越过筱琴,挡在朝瑶面前,目光凛冽的看着筱琴。
将朝瑶怀里的黑猫还给筱琴,忍着心中的紧张激荡,压低声音,努力做出哭腔,
“先生,是孤做错了事,孤认错,不必为难孤的宫女。”
他的声音带了哭泣的意味,朝域叛逆,也很少在他面前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脆弱到,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让逐渐成为死水的记忆多了一分生动。
猫儿抱到裴殊观的怀里,苍白细长的手指抚摸。
猫儿在他的怀里极力挣扎,拔高音调,发出喵喵喵的声音想要下地,也被他强制而温柔的抱在怀里,不容动弹。
手底猫儿因为挣脱不掉裴殊观的禁锢,叫声越来越可怜,裴殊观恍然未闻,像平常那样与猫儿亲昵互动。
因为听闻朝域的话,他的心情好了一瞬,也对朝域多了一分心软,嗓音放缓,多了温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