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悦她?”
朝域回头向阿姊看去,示意她不要出声,回忆拉远,然后以沉闷的声音回答裴殊观的话。
“孤是想保护我身边的人。”
沉默片刻,屏风里面传来了轻浅的声音,听起来像薄荷味的风,手指敲打在书案上发出笃笃声,
“你做得对。”
里面的人肯定道,带着淡淡温和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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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勤政殿离开,因为刚才差点掉马,朝瑶还有点心有余悸。
纵使此行,没见到裴殊观一面,只隔着屏风雾里探花。
但也觉得他有些改变,变得更强大,更敏锐,更无懈可击。
朝域走在前方,朝瑶和碧云跟在朝域身后,他脚步微斜,与朝瑶靠得近些,但这分近,也不失偏颇。
十三四岁的少年,踢开一块脚下的鹅卵石,扬起头颅来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闷闷的问道。
“你们知道为什么裴殊观那么宝贝那只猫?”
碧云凝眉,很不满朝域又在私下对裴殊观说三道四,但也显然,这事经常发生,她只闷声当没听到。
朝瑶却抬起眼睛看向了朝域的后脑勺,她也有些好奇,但至少不能在碧云面前与朝域一同对当朝首辅议论是非。
“因为那只猫是裴殊观他娘们儿!”
朝域语气喜气洋洋,十分笃定道,
“拜过堂成过亲那种娘们儿!”
“可那只猫是公猫”,朝瑶心道。
作为猫儿原来的主人,因为洞悉它是公猫这个秘密,朝瑶觉得朝域这话实在太可笑,忍不住笑了出来,发出声音来,引得她身旁的碧云一阵冷眼。
朝域听见朝瑶发出笑声,也转过来瞧她,凝眸盯着朝瑶忍俊不禁的表情,仔细分辨出朝瑶根本没相信,只是觉得这话可笑。
朝域有些无所谓的耸耸肩,虽然他也觉得这件事情可笑,但这事千真万确。
在他八岁的时候,裴殊观在固国公府,穿着大红婚服,抱着那只猫拜了堂,成了亲,礼成之后还让他管他叫姐夫。
那猫儿才不是他姐,他姐已经死了,为什么要叫他姐夫?
对这件荒唐的事情,朝域只想指天对地的大笑三声。
三人一行很快就到了东宫祠堂,根据裴殊观口令,朝域还需要被罚跪闭门思过三日。
现下不需要人掌灯,碧云一个人能应付,正欲在踏进祠堂之前,将朝瑶给打发,可还未张口,就听见祠堂里间传来少年音。
“绿痕进来。”
意思就是不让碧云进,碧云眸光聚焦朝瑶,眉心狠狠的挑了挑,又转头去看祠堂。
少年已经站定在蒲团边,面对满墙神佛,逆光而站。
碧云微微偏头示意绿痕进去,而自己则走到门边,朝瑶进去之后,碧云往里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将门关上。
门嘎吱一关,朝瑶瞬间不装了,立马放松姿态,绕绕手腕,抚背舒展筋骨。
“你犯什么错了?”
朝瑶看着站在祠堂之下的朝域,边向他走,边压低声音问道,什么过失能被裴殊观罚跪三日。
朝域站在不远处,水墨色的衣衫,被满墙烛火洒下落日余晖
可是面前的人未答,朝瑶只听到了他鼻腔传来的冷厉笑声。
啷当一声响后,朝域拾起桌上供奉的长剑,快速转身,朝瑶还没反应过来,那未褪去剑鞘的沉甸甸长剑就已经抵住了朝瑶的下巴。
朝域眯着眼睛看着朝瑶,方才事急从权,无法细细盘问,现下必须得问清楚眼前之人的身份,
“你是谁!”
第46章 血祭(已修)
看着面前举着剑耀武扬威的小屁孩, 朝瑶伸手捏住剑身向前一拉,一个清脆的脑瓜崩拍在朝域头上,
“谁让你和我这样说话的?”
她这嚣张的态度让朝域一懵, 熟悉感又涌入心头,朝域放了力, 长剑完全落入朝瑶手中,才发现这剑还有些重。
上前两步,将玉白剑鞘的长剑归位,朝瑶顺手捡起牌位前供奉的贡品糕点, 毫不顾及面前的满墙神佛与列祖列宗,自顾自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侧身回头看向朝域, 头颅高昂,眼眸不复死板, 散发出凌厉而潋滟的光。
“你不信我?”
她现在的模样与刚才在殿前侍奉低眉顺眼完全两模两样, 一言一行, 都和朝域记忆里姐姐的模样重合起来。
漆黑眼眸霎时涌出泪光,朝域哽咽着上前,将朝瑶紧紧抱紧怀里,小小少年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鼻涕眼泪横流,尽数往朝瑶身上涂抹而去。
朝瑶低头, 看见朝域这一成不变的德行, 伸手推他, 朝域却以为姐姐又要走。
已经哑了声音,但仍固执的双手环抱过朝瑶紧紧固定在怀里, 朝瑶挣扎不得,
“不是不信, 只是不解。”
抬起眸来看她,小少年面上又白,显得眼眶通红,泪花沾湿了他纤长的眼睫,淡薄了其中的冷厉,眸光认真的看向朝瑶,
“阿姊,你为何不与裴殊观相认?”
朝瑶乍闻此言,低敛下纤细卷翘的眼睫,室内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朝域以为朝瑶不会回答的时候,朝域听到了一句,
“我想通了。”
声音悠远,仿佛破开时光从八年前传来,尘埃落定一般。
“死过一遭,才觉得我错得离谱,和他在一起,我失去了太多,一味地奉献,也让我并不开心。”
“不但没了性命,还叫舅舅寒心。”
朝域闻言有些恍惚,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朝瑶,
“那你和裴殊观?”
“我不会与他相认,亦不会去找他。”
朝瑶抬头,供奉神明的烛光落在她的鬓发上,她眸中似乎也要渗出眼泪,朱唇轻启,轻易的判定了自己的出路。
“喜爱裴殊观的朝瑶公主已经死了八年,她会一直沉睡在坟冢,我不会出来认领她的身份,引起动荡。”
“而我,会在合适的时机,去求得舅父的原谅,以后就是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舅父.....
想起舅父,宣平侯府现在也是糟心事一大堆,但是朝瑶才回来,现下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敏感,需要慢慢接受,他也不好讲这些叫她伤心。
伸手用手帕,替阿姊擦过眼泪,朝域心思百转,许多纷扰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转身快步走满墙神佛,神佛之下供奉着红棕色的牌位,朝瑶粗略的少了一眼,是历朝的历任皇帝,零零总总的摆在这里,有些孤零零的。
朝域向正中的释迦摩尼的莲花底座伸手而去,伸手摸到第三片花瓣,往里一按,有石块松动,将其取下,里面一方小小的暗格。
随着朝瑶的目光,朝域细长手指伸进暗格,将里面的一块两个巴掌大小的木牌摸出来。
很简陋的木牌,却被打磨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毛刺,每一个转角都圆润规矩,上面是崎岖崎岖有力的六个大字——
“吾姊李氏朝瑶”
字迹深刻,就算没有上墨,也能让朝瑶一眼看清。
“这就是我的错。”
朝域清亮的声音,朝瑶忽然想起,她开口询问朝域的第一句话。
少年小心翼翼捧着手上的木牌,手指一笔一划的拂过上面的字迹,每一个凸起与凹陷都已烂熟于心。
将它放置在历朝的开国皇帝高祖的牌位之前,掀开膝下长袍,最后一次诚恳的祭拜了这个牌位。
朝瑶瞧着那暗格里掏出来的明显朝域自制的简陋牌位,微微皱眉道。
“他不让你们祭拜我?”
磕下最后一个头,朝域起身,将牌匾抱在怀里,转头看向朝瑶,唇角闪着嘲笑的弧度,
“他觉得你没死。”
“前两日你生辰,我祭拜你,他就开始发疯。”
朝域往门口走去,打开门。
方才在勤政殿认了错,所以这牌位也留不住了,朝域将它交给门口不远处的碧云,复又关上门,转头看向目光盈盈探来的朝瑶,低语道,
“如若让他知道,你不要他了,还不知道该多疯呢。”
说真的,虽然不想阿姊与裴殊观相认,但朝域又有种隐秘的期待,他想看裴殊观失控崩溃的模样。
朝瑶却百无聊赖的扣扣光秃秃的手指头,对朝域的玩笑话不以为意。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再将裴殊观放在心上。
~~~
勤政殿内,裴殊观处理好了今日的庶务,净植也正好来接。
时间过得太快,裴殊观长成了一代权臣,公主府也变成了裴府,快要过年了,年底府上庶务多,净植奉命处理,无法随伺裴殊观左右,但每日依然要带着人来接裴殊观回府。
今日来的时候,正巧撞见碧云送来朝域自制的朝瑶的牌位,光秃秃的牌位放在裴殊观的书案上,一时不免也有些怔愣。
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抬眼揣摩着裴殊观的神色,终究是有些不太敢。
这么多年过去,尽管公子嘴上不说,但他也敏锐的察觉出,公子不喜欢他们提朝瑶殿下,也没有人敢在公子面前提朝瑶殿下。
每提一次,他就痛苦一次。
但公子却偶尔会在他们面前说起朝瑶殿下,由旧人、旧事、旧物,提起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譬如现在,他指着那块牌位道,
“太子殿下藏了很久。”
他坐在矮榻上,一身鸦青色销金云纹刻丝袍,乌黑的头发如绸缎,面色如雪,纤细的手腕上一串碧色佛珠。
靠着栏背看书,日天渐下,灯光有些昏暗。
裴殊观的眼睛好像是摔坏了,又像是没痊愈的时候哭过,总之,留下来一些后遗症。
畏强光,光线太过昏暗的时候也看不太清。
这种时候,他就会佩戴上一块琉璃做的放大镜片,像是单边眼镜一般,做工很精巧,有金属线沿着琉璃下落。
净植听见公子这话,尽职尽责的答道,
“奴才一会儿让人处理掉。”
裴殊观却伸手抚摸那朝域亲手做的牌位,细长手指落在‘朝瑶’两字上,柔和的笑笑,
“他心中有他阿姊。”
净植闻言也笑了,
“若不是太子殿下心中有阿姊,您又怎么会一直这样护着他。”
庇护着京城的涿光山,又传来洋洋洒洒的晨钟暮鼓之声音,飘飘然隐匿在冬日的寒风里。
裴殊观抚摸字迹的细长手指一顿,想起方才在殿上,朝域同样是为了护着身边的婢女,而选择向他认错。
“他和她阿姊很像,现在也学着保护别人。”
“但是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净植一听,就知道公子又想起那件事了,抬起眸光去看坐在矮榻上的公子,净植忍不住有些唏嘘。
那半年的记忆过得太过深刻,生离死别都有好几次,尽管时间能抹平一切,却也抹不平这些事给净植留下的印象。
尤其是公子与殿下的情谊,净植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公子最开始用殿下愿意为他去死,衡量出,殿下珍重他,不会放弃他。
到后面,殿下真的为他而死,公子才仿佛彻底相信了殿下对他的情谊。
后知后觉,在人死之后,一头扎进了爱欲的旋涡,依靠着用死亡燃尽生成的炙热爱意而活。
真是奇怪,盼着一个人能为他而死,可别人真的做到了,又是无穷尽的后悔与难平。
或许,如果有得选,公子更加情愿,是自己死在了那一场谋杀里。
净植抬眸去看公子,公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抚摸手上的牌位,落日昏黄的余晖洒在他的脸庞,勾勒出他孤寂而又清冷的轮廓。
那是一种旷世的孤独,八年前的那场事故,亲人的背叛,与爱人的离世,给人的打击,不下于毁天灭地。
但还好,还有殿下的爱,只要殿下的爱还在,公子就会好好的,带着殿下的爱一直活下去。
思绪回收,低下眼睫,净植出声安慰裴殊观,
“太子是一国储君,他爱万民,付出一些代价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