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殿下爱您,假若再选一次,她还是会选保护您,她不会后悔如此的。”
在净植眼里,朝瑶对裴殊观的爱,是盲目且不计代价的,想来就算再选一百次,朝瑶也会毫不犹豫的为救裴殊观而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裴殊观描摹牌位上的字迹,听闻净植的话,只莞尔一笑,淡淡的笑容像幽香的茉莉。
这些话,这么多年,净植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如果说他一开始有所触动,到现在,却是有些麻木了。
人死了,他活在她留下的爱里,无论是多么炙热,多么让人奉为圭臬的爱,也终抵不过活生生的爱人。
按净植所说,如果能再选一次,他一定不会让朝瑶选择去死。
裴殊观听完净植的话后,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淡淡道,“回府吧”,他回府还有事情要做。
圆兴法师已经在府邸等候多时了,虽然他已经在裴府常住下来,时常给裴殊观讲经,那本《常清静经》,已经翻来覆去,不知讲了多少次。
但是今日,是为了其它事情。
寒冬腊月,裴殊观裹杂着风雪入院,墨发如瀑,雪花打在他的鬓发上,融化在他鸦青色的外衣上。
裴殊观穿过长廊,廊外血梅灿烂,府中各处充斥着梅花香味,他随手伸手摘了一枝,梅花清香。
朝着圆兴法师的住所而去,圆兴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听到嘎吱一声,圆兴转头,瞧见敞开的大门外风雪飘摇,有人长身玉立,怀抱梅花,圆兴笑眯眯道,
“你来了?”
“法师。”
裴殊观略一颔首,向着圆兴法师而来。
圆兴法师面前摆着一些吃食,甚至还有酒,应当是特地问奴仆要的,虽然是和尚,但他一向不太顾及这些,
只遥遥摆了个请裴殊观坐的姿势,然后摆上一张棋盘,这些年来的相处,他们已经习惯处理事情之前,先下棋博弈。
圆兴从未曾下赢过裴殊观,但这并不耽误他孜孜不倦的想下。
裴殊观修长手指拾起黑子,他的手指修长纤细,骨肉分明,他撩起袖子,伸手下棋。
手腕从袖笼里伸出,纤细手腕上紧密的包裹着一圈又一圈的白绫,白绫遮掩着肌肤上的伤口。
“啪嗒——”,一声,裴殊观落子,圆兴的目光却留在了裴殊观腕上,简单的告知,
“长明灯的灯油已经快要燃尽。”
裴殊观心中有计量,想来现在是应当差不多了,看着圆兴身旁的白瓷盅,裴殊观很自然的解开缠绕手腕的白绫。
他肌肤如玉,只手腕上细细密密遍布着疤痕,一道一道,显得异常狰狞。
有些化为一条白色的隐秘细线,有些凹凸不平,有些更是才结痂,血肉翻开,凝结在一起。
圆兴将白瓷盅推来,桌上的小刀却是常备着的。
裴殊观看着眼前的白瓷盅,拿起小刀,贴合着手腕出的肌肤划下,血液顿时如断裂的珠串,一颗一颗砸落在白瓷盅里,溅开成为梅花的形状。
圆兴盯着裴殊观,却发现他好像对此习以为常,如雪的面容上,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他浑身上下,仿佛簇拥着绒绒月光,到处都美,只有手腕上狰狞的伤疤,给这份美添加了一丝真实感。
“妙生,你不痛么?”
圆兴的视线从裴殊观舒展的眉头下落,看那滴血成串的新鲜血液盈满白瓷盅。
等收集完成之后,这些血液就会混合蜡油,制作成以供长明灯燃烧的燃料,来祭奠裴殊观那虚无缥缈的复生幻想。
裴殊观本来看着血液掉落,他其实已经能很精准的掌握下刀的力度和深度,等这血慢慢流尽了,白瓷盅大概也就满了。
至于痛?
裴殊观是肉体凡胎,又怎能不痛,不过这种痛,能提醒他不要忘记。
看着流血的手腕,有割裂的痛楚从手腕处传来,微微扯开唇角,微红的唇瓣勾勒出一个比花蕊还美的笑容。
裴殊观今日心情不错,便也和圆兴聊了起来,
“是有些痛,但每割下一道,那些被岁月抹平的记忆,就会伴随着疼痛,在我心中变得生动一分。”
“我甚至偶尔会喜欢这种感觉。”
窗外有风呜呜吹了起来,扫过裴殊观放在桌上的梅花,有花蕊连带着花瓣被剥脱,随风而去,耳边血液入盅,滴答声不停。
这种疼痛,既是救赎,亦是自虐。
无论如何,都好过忘记。
第47章 旧人(已修)
朝瑶升职成了朝域的贴身宫女, 房间也由双人间变成了单人间,谁知才到寝宫,就瞧见有人在她房门面前等她。
朝瑶踱步而来, 瞧着这张熟悉的鹅蛋脸,柳叶眉, 双眸含情带泪,这不是她的好姐妹绿萝么?
绿萝看着朝瑶,杏仁眼里有些欲言又止,朝瑶看她一眼, 知晓她应当是有话要讲,转身将门打开,
“进来吧。”
绿萝确认房门周围没有人之后,跟着朝瑶进了屋, 将屋门关上。
眼睛四下搜寻一番, 发现朝瑶现下住的屋子, 比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住的屋子都要大。
绿萝双手揉着自己的衣角,瞧着朝瑶,有些扭捏, 她声音低低的,
“我在勤政殿瞧见你了。”
“嗯。”, 朝瑶将得的赏赐摆开, 就着冷茶, 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那天碧波姐姐不舒服, 我帮她去送太子殿下的手抄书卷。”
绿萝将自己衣角揉得皱皱巴巴的,面对这个好朋友, 她心下有几分愧疚,又想起她使了全身家当求得的位置,最后让给了自己,又不免有几分心虚。
深呼几口气,最终吐露出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你...你小心一点筱琴姑姑。”
话一出口,绿萝两眼微红,实在是憋不住,飞速的将剩下的说完,
“这事真不怪我,筱琴姑姑手下的宫女,那日找到我,说你贿赂福公公要进勤政殿的事情,让我把你叫出去,不然就要直接告到大人面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我就......”
“我以为她们只是警告你,总比告到大人面前挨板子强,但那天晚上你没回来,可把我给吓坏了。”
朝瑶想起那日直接从东宫的花池中爬起来,就应当是绿萝说得筱琴姑姑警告她那天,原来是她们害原身淹死的。
绿萝这一提醒,朝瑶到想起来在勤政殿时,那个来抓她的宫女看见她的脸明显怔愣了一下,看起来应当是认识她的。
前因后果推论起来,朝瑶几下就分析出了原委,应当是原主贿赂勤政殿的太监想进殿伺候,但是被这个筱琴姑姑知道了,出于某种原因,出手整治原主。
“嗯,我知晓了。”,朝瑶又喝一口凉茶,抬起头来看绿萝,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轻轻哄她,“我会小心她的。”
“那就好。”,绿萝最近几天一直因为这件事情坐立难安,现在说出来了,也总算是松了口气,但是也好像没见朝瑶有多大反应。
绿痕升了东宫大宫女,福利待遇自然好了许多,而绿萝虽然去了勤政殿伺候,却是最低等的洒扫丫头。
绿萝盯着朝瑶和桌上的精致糕点,这些都是她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的东西,她们明明是好姐妹,她站这么久,朝瑶也没开口让她坐,也没让她喝碗茶,心下难受,背过身去,轻声告退。
朝瑶倒不是没看见绿萝抹泪的样子,但朝瑶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就因为绿萝作为原主朋友,用自以为是的好心,将原主骗出去溺死在花池中,就证明她不是个蠢的就是个毒的。
无论是哪一种,朝瑶都不喜欢,这种朋友是不用再交了,但朝瑶也没想报复在她头上,所以冷情点对她也没什么不好。
朝瑶慢悠悠的吃完糕点,拍拍手,又睡个午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床上爬起来,就去祠堂寻朝域去了。
朝域被罚跪,她则在祠堂内随伺。
这本来是一个完成任务的好时机,但朝域也变得聪明滑头了好多。
朝瑶明显能感觉出朝域和裴殊观关系不好,想要完成任务,就要找出这个症状的纠结所在。
但这两三日的接触下来,朝域很快感觉出来了朝瑶的打探。
只是他分明是会错了意,只要朝瑶嘴里出现,甚至都还没出现‘裴殊观’三个字,朝域就立马觉得她是思念旧情人了。
虽然朝瑶真的没有,但想想自己死遁前的所作所为,现在重生回来,只张口轻飘飘的说一句,要斩断前缘,的确没什么说服力。
提了一两次,遭到朝域的警惕反映之后,朝瑶就歇了一鼓作气的意思,打算慢慢来,先四方打探一下朝域和裴殊观之间,除了朝域觉得裴殊观害死的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无法放下的隔阂。
朝域面壁罚跪,她遂就在祠堂里面送送茶水之类的,但没想到这天在祠堂门口遇见了旧人。
来人一袭圆领墨绿色长袍,腰上束月白色云纹腰带,腰间缀一进出宫殿的令牌,岁月让他变得儒雅稳重。
时光终究给他的温柔清俊的面容留下一些痕迹,但却让他变得更加清正温和。
朝瑶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昔日的旧人。
当年她任务完成之后,散尽家财给了他一条出路,只可惜死得太早了些,没见他脱离苦海。
重生一回,朝瑶其实并没有什么要去与旧人相聚的心思,只想着赶紧完成任务,赶紧回家,但看到面前之人,往事便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不得不说,和顾廷芳的相处,是令朝瑶愉悦的,如今见到他,心底也有两分旧人重逢的欣喜。
他站在廊下,纷纷暮雪从身后飘过,浑身清贵,不再是人人可辱的乐伎。
门后候着的碧云见他,赶紧上前禀告,
“温先生,今日真不巧,太子殿下正闭门思过,无法与您见面。”
当年赤虎命仵作留意新鲜有合适身份的尸体,那具尸体就姓温,叫温凡,顶了温凡的姓名之后,顾廷芳将自己的字改成了原本的名字‘廷芳’。
时光如流水,他现在早已不是乐伎,而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考入宫廷,成了一名画师,陪伴朝域左右。
朝瑶也从碧云对顾廷芳熟捻且客气的态度,推断出顾廷芳应当时常出没于东宫,与朝域关系不错。
顾廷芳听完碧云的话微微点头,他气质温和如兰花,让人如沐春风。
“马上年底,我奉命来给太子殿下画像,帝师大人应当不会怪罪。”
碧云听完一愣,年底画像,的确有这样一件事,每年都要画,算起来,如若这几天再不赶紧一些,新年之前就画不出来了。
略做沉吟,实在是不好阻止,碧云也就退至一旁,恭敬的请顾廷芳进门。
朝瑶端着新鲜的茶水,低眉顺眼,邀请顾廷芳进祠堂。
厅中跪坐的朝域,听见双人脚步声,疑惑转头,看见来者是顾廷芳,满脸不高兴的脸蛋立马拉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先生!”
顾廷芳将画箱放下,走近朝域,伸出手指,好笑的弹了下朝域的额头,
“又挨罚了。”
“起来吃点东西。”
“我给你从五芳斋带了你最喜欢的肉粽。”
朝域顺势扯着顾廷芳的手站了起来,他拉着顾廷芳,有些迫不及待的将目光投向朝瑶。
还未等他言语,顾廷芳的目光已经顺着朝域的目光,向身后的女使投来。
朝瑶有心与顾廷芳相认,便没有故意做低眉顺眼之状,她掀开眼皮,双眸中满是流光溢彩的神色,和之前木讷的宫女全然不一。
朝瑶看着眼前其乐融融一幕,心中有了计较。
或许,可以从顾廷芳下手?
当她心中谋算之际,顾廷芳已经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
丹凤眼,眉毛微微上挑,纤长的眼睫在眼尾勾勒出线条。
长身玉立的清隽青年,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故人。
强烈的熟悉感,让顾廷芳不忍微怔,强大的惊愕,让他几乎开不了口。
可人就站在他面前,让他又有一种恍如梦境的感觉,几番深深吐息,又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才缓慢道出,
“你?”
朝瑶看他怔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不得不说,朝瑶本来长得极美,而且是明艳张扬的美。
而现在就算现下这个小姑娘与她本身的美多了一丝清冷与稚嫩,生动起来之时,也还是很美。
她一笑,室内满堂芬芳,恰如凌霄院的血梅一夜盛开。
“廷芳。”
朝瑶端着茶水走近,给两人倒上一杯茶水,语调动作颇为熟捻亲切,带着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