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殊观看人,从来是看神韵,而不是模样,此刻已经打开的门口有冷风吹来, 他当风而立,忍不住咳嗽两声,
“好好照顾殿下。”
收回目光, 只如此温声提醒。
“是, 大人。”
小福安走到门边,撑起伞, 回头轻声提醒裴殊观,
“大人, 巳时周大人会来拜见您。”
裴殊观略过朝瑶,跨过门槛而去,小福安立即追来,为他撑伞。
出了书房,裴殊观缓慢向前走着,又觉得好似落下了什么,心中有些微悬,侧头询问小福安,
“太子身边怎么突然多了一个宫女?”
小福安综合碧云这些天每日传来的话语,告知裴殊观,
“是太子上次来勤政殿那次,这个宫女被猫儿吓到了,还差点被罚,太子心中愧疚,就让她在身边当了贴身宫女。”
裴殊观有些不解,但细想起来,只觉得那宫女格外低眉顺眼,或许也有惹人怜惜的本领,
“让碧云盯紧点。”
裴殊观不知道心下的不安由何而来,越过风雪离去,潇潇语音,飘散在风雪中。
而书房内,屏住呼吸的众人,却是眼神相对,狠狠吐息。
朝瑶手上按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眸光却忍不住向外望去。
那如雪后松柏一样挺直的背脊,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裴殊观来这一朝,有些打乱了朝瑶的计划,她总觉得裴殊观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计划得加紧一些了。
朝瑶转头看向顾廷芳,两人眼神对视,朝瑶则向他微微颔首,然后替他们倒上茶水后,去门边与碧云站在一起,将门内的空间留给顾廷芳和朝域。
朝瑶站在门外,有些焦灼难安,又无事可做,只能默默数着时间。
等她再次进门之时,室内气氛和缓,朝域在书案上写课业。
刚才两个人的空间,顾廷芳已经将和朝瑶的计划讲给了朝域听。
而朝域因为刚才和顾廷芳的交谈,心中忍不住澎湃,朝瑶一进来,就不受控制的抬起头来瞧她,朝瑶却刻意忽略朝域的视线。
顾廷芳停下画笔,将画笔规矩搁置,碧云上前,发现一副打好底图轮廓的朝域画像,跃然于纸上,活灵活现。
但兴许是因为画得精细,刚才等待的一个时辰,也没有完成多少。
一派寂静无声,碧云主动上前替顾廷芳收拾杂物,以便他下次来时接着绘画,只侧身吩咐朝瑶,
“绿痕,你送送温画师。”
朝瑶领命,转身落后于顾廷芳一步,两人并列着离去,一路只有两人脚步踩在地上的沙沙声。
转过熟悉的拐角,进入长廊,左右空旷,朝瑶终于压低声音询问顾廷芳,
“怎么样?”
“刚才在室内,我将计划讲给太子殿下听,他自是愿意,只是这宫中守卫森严,我们恐怕不太好走。”
“一则要计划详细的逃跑方案;二则是在外生活不易,我们要提前准备足够且方便携带的银票;三则是我们三人的户籍问题,如若现在不解决,或许都离不开京城,就算退一步,我们能离开京城,但后续也会寸步难行。”
朝瑶知道这条路或许有些难走,但是一旦成功,完成任务几乎是唾手可得。
听见顾廷芳的分析,朝瑶沉吟半刻,
“还是需要钱。”
顾廷芳现在能在宫廷随意进出,又是在为皇族做事,不管如何,出去找个百事通问问户籍的事情,大都会给他这个面子,就是不知道如何收费。
“殿下您之前给我留下的银钱大概有一千两,我自己有些积蓄,就未动用这些钱,加上我这几年在宫廷任职画师,也有百两银钱的俸禄。”
朝瑶知道顾廷芳存下这些钱不容易,可仔细算来,这点钱可能只够拿去打点户籍之事,还是得另想办法。
“廷芳。”,朝瑶轻声吩咐,“我们三人,如今只有你可以自由进出宫廷,你拿着这些钱去处理好我们的户籍和路引。”
“至于我们生活所用银两,现在已经年底,朝域身为太子,俸禄应当比我之前多得多,到时候想个办法去把这笔钱提前支取,应当够我们在外面撑好一阵子。”
“你先去将户籍和路引之事解决,至于离宫时间,我思来想去,比较中意除夕那日,不过还得去将消息打探清楚才能定下。”
朝瑶之前是在宫廷里过过除夕的,除夕人多,皇族聚会,但散场得早,奴婢们也能下去趁着新年未来之际,围坐在一起吃顿热乎的饭菜。
新年管事和侍卫也喜气洋洋的,警惕盘查的心思少。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从除夕到大年初七,普天同乐,朝臣年假沐休,就连京城也不用宵禁,可以趁着夜色跑出京城,离了京城四通八达,裴殊观要想找到朝域就难了。
“好的,殿下。”
顾廷芳能感觉到朝瑶一直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按她的个性,估计已经垂下头在琢磨这件事了,若他现下停下脚步,她说不定可能会直接撞上来。
想着想着,心中忍不住发笑,但是他可没有那样坏,亦不敢捉弄朝瑶,只微微侧头,将朝瑶纳入直接的余光,轻声询问她,
“路引需要地址,我们去哪里呢?”
朝瑶一心想跑,到还没想过,哪里比较方便落脚,但现下这个世道,北边经常打仗,应该往南边走比较妥当,
“去江南那一块,地点暂时写滁州,滁州水路四通八达,我们到了再商量具体去哪,在外地,我们有身份,到时路引就应该比较好得到了。”
“好。”,顾廷芳未作停顿,就应了朝瑶的要求,回眸深深看她一眼,“除夕已经不远,我出宫想办法,殿下在宫里要好好的。”
在警卫森严的宫殿商量这种事,要拐走的还是最尊贵的太子,如若准备的不够周全,被抓应当是死罪,若真的走到那个地步,只好掉马以求苟全。
现在是灯下黑,到还好操作,若真的走到逃跑被抓,迫不得已走到掉马那一步,被裴殊观察觉,要跑真的是比登天还难了。
但退一步想,就算被裴殊观给抓住,他现下虽然位高权重,但人也清冷雅正,并不像朝域口中描述的情绪极不稳定。
若他顾及自己之前恩情,应当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只是说,最好不要走到这一步。
朝瑶咬着唇瓣,细细复盘,努力将所有事情都尽量想得更完善一些。
终于走到了东宫门口,朝瑶不好再送,和顾廷芳道别之后回了东宫书房,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间,碧波去伺候朝域用膳,碧云则在里面给朝域收拾下午上课要用的书本与课业。
朝瑶一进门,碧云就瞧见了朝瑶,抬起头来瞧她,碧云鹅蛋脸,长得颇为端正秀气,她盯着朝瑶,谆谆教导,
“你在书房做事,以后就免不得要见帝师大人,为太子殿下做事,端正大气些,下次不要在帝师大人面前做出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
“谢谢碧云阿姊提醒。”
朝瑶垂下眼眸听碧云训话。
她知道碧云这个人,嘴巴是不中听了点,但忠心耿耿,品行端正,和她说这些,也是出于好意,朝瑶现在不好和她起冲突,实在是不中听的话,当耳旁风就行了。
她上前两步,帮着碧云收拾朝域的书本课业,顺便向她打探宫女的沐休情况,
“碧云阿姊,离除夕不到一旬,我有个同乡,叫绿萝,我们之前都是一起做事沐休的,但是近来她调去了勤政殿,我也成了太子贴身宫女,我们这一月的沐休都没有来得及放。”
“我就在想,我能不能除夕沐休,和我的好姐妹一起玩耍一日,吃吃团年饭。”
碧云闻言,收拾东西的手却没停,只问朝瑶,
“你姐妹在勤政殿做什么事?”
“殿外打扫。”
这是那个元宝公公和她说的,所以朝瑶还是记得比较清楚。
“你这边倒还好说,因为除夕虽然繁忙,但是以往一直都是我和碧波伺候,倒也忙得过来,但是你姐妹那边,帝师大人爱洁,年底日日都下雪,日日都要扫雪,她们打扫的应当忙不过来,无法在除夕沐休。”
朝瑶一听,能在除夕沐休,又不用真的和绿萝在一起,就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准备逃跑,不是正和她意?
心下雀跃,嫣红的唇角勾了又勾,小心思冒起了泡,
“没什么大碍,那我一会儿下值,去向管事嬷嬷说明除夕沐休,然后去帮我好姐妹一起打扫庭院,早点一起吃顿年夜饭。”
两人一同收拾好朝域下午上课要用的东西,便纷纷下去用膳,要赶在朝域午休醒来之前重新到岗。
而裴殊观则回了勤政殿,黑猫见自家主人来了,连忙翘起尾巴,迈着优雅的猫步向裴殊观而来。
小福安收起伞,在空中抖落几下,绵白细腻的雪花就沿着伞面滑落,伞面上画的是水墨江南。
等在殿内的周袁州听见动静,也侧头来看,只见裴殊观身穿一身白色云纹地直缀,腰间一块通体温润纯白的玉佩,身上披着鸦青色的大氅。
似皑皑白雪,当风而立,却一言不发。
猫儿驾轻就熟的跳进裴殊观的怀抱,裴殊观微微弯腰将它接住,然后整个拢入怀中。
苍白纤细的手指穿进黑色皮毛,贴合着皮肉一下一下抚摸,猫儿却凑在裴殊观手腕处不停轻嗅,还想伸出舌头来舔,被他虎口握住猫儿不安分的脑袋。
噃噃有几分不服气的喵喵两声,裴殊观却不容它挣扎扭动,猫猫气不过,扒拉几下,径直跳出裴殊观的怀抱,不管他,自顾自去玩去了。
“大人。”
周袁州向裴殊观问好,裴殊观走到书案旁,示意他讲,
“马上就是新年,人多嘈杂,防御部署已经已经安排妥当。”,周袁州递上一个小册,“不知您还有什么安排?”
裴殊观将周袁州递上的小册放在桌旁,并未观看,他拿起桌上的画卷往一旁走,边解开纽扣,边出声问周袁州。
“顾廷芳还有没有什么尚还在世的家人?”
周袁州升官,成了汴京统领,官职不高,但权利挺大,消息也灵通,只要是京城常住的官员,都能让他给抓到一点或大或小的把柄,是裴殊观提拔上来,监视京城各个官员的耳目。
像顾廷芳这种罪臣之子,又时常陪伴在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周袁州自然已经将他查了个底朝天,
“直系亲属,只剩他大伯一家还在漠河,不过他们一向关系较浅,没有什么联系,然后还有顾家出事之前,顾廷芳的嫂子顾方氏与顾家长子和离,改嫁城南刘员外庶长子,生育一子,不过那子并不足月。”
“刘员外......”
裴殊观从脑海里见过的数千张面孔,搜寻出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刘员外,垂敛下漆黑眼睫,转移了话题,
“霍周戎呢,近来可有异动?”
霍元山五年前上战场受了伤,霍周戎上阵杀敌很猛,部分兵权落在了他手上,但是霍周戎因为死了白月光,投了朝轶,宣平侯府现下闹得不可开交。
周袁州听见裴殊观问话,立即答道,
“小红楼安排的那位小凤仙,与朝华殿下有七分像,霍小将军近来都宿在小凤仙那里,听说小凤仙已经怀孕,想来霍小将军欣喜若狂,没有心思伙同朝轶做些蝇营狗苟之事。”
裴殊观将画卷挂好在墙上,淡漠的瞥了他一眼,缓缓将画卷展开,微微一笑,
“他既然喜欢那样模样的女子,就给他多找一些,将他困在京城,让他多生些孩子,牵绊多了,自然就无法翻起风浪。”
周袁州摸鼻子,对裴殊观这套表面文雅,实际粗俗的下崽言论,理解的同时,又有几分不适。
随着裴殊观的动作,画卷完全在周袁州面前展开,画面生动,一双漂亮的眼睛直接撞进周袁州的脑海里。
眼睛水波潋滟,黑色瞳仁偏上,看着人时,有一种不怀好意的活泼,偏偏脸颊上软肉丰盈,笑起来又很甜,显得美丽娇俏,诡异的将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她身上。
尽管八年未见,周袁州也能记得这副生动的面容,是已逝的朝瑶殿下。
柜上的香炉吐露出来袅袅青烟,消散在裴殊观精致的眉眼之间,裴殊观眉眼幽深,长身玉立,深刻的看着面前的容颜,嘴角勾勒出一个美好的笑容,转头询问周袁州,
“霍周戎是不是有些像她?”
霍周戎是朝瑶的亲生表弟,他们有着四分之一的相同血脉,桀骜不驯的性格也有些像。
裴殊观其实将皇室所有与朝瑶有血脉关系的兄弟姐妹都对比过,最后发现,还是霍周戎最像朝瑶。
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不管霍周戎如何与他作对,到现在为止,裴殊观也未曾真的对霍周戎下死手。
周袁州也由裴殊观这句话,开始回想霍周戎的相貌,发现两人的容貌,的确有相似之处,脸型轮廓,一样的出尘优秀,如若站在一起,那应当一看就是一家人。
周袁州遂客官公正的回答裴殊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