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你现在过得还不错。”
“殿下。”
顾廷芳伸手去接朝瑶递来的水杯,眸光从她的面容上描摹而过,就像是这些年每次年末,一笔一划的将她勾勒,而她的面容却是和记忆里有些不一样了。
压不住心底的澎湃与激动,手指端着的茶杯有些颤,又想起一个无法忽略的问题,
“您没有与他相认?”
他?
朝瑶不用问都知道,这个‘他’是裴殊观。
忍不住动作一顿,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她应该去找裴殊观呢?
朝瑶眉梢一挑,用极其平静的声音告知顾廷芳,
“我和他的故事已经结束。”
朝瑶撩起衣摆,也坐了下来。
之前和裴殊观那一段交往,不过是浮华一梦,既然已经完成任务了,那当然就要向前看,何必去想他?
或许攻略裴殊观的时候,也有过激烈的情绪,难忘的记忆,朝瑶怨怼过,痛恨过,烦躁过,但这一切情绪,都随着任务完成而消散。
现在他们,确实是不应该联系了。
顾廷芳抬眸看朝瑶,发现她眸中坦荡,不像在说谎,亦无什么后悔情绪,捏着杯子的手一紧。
缓缓渡一点水入喉,顾廷芳低头握着手中的瓷杯,有些沉默,
“裴大人一直在等您。”
他等了许久,等得有些偏执,听不得任何人说朝瑶已经死去。
“嗯。”
朝瑶听过,懒洋洋的扭动僵直的手臂,她的良心没有半点颤动,反而无所谓道。
“好歹我为救他而死,他记我几年,是应该的。”
顾廷芳闻言,嘴皮微动,心脏激烈的跳动他快要压制不住,黑色瞳孔看着手中微荡的水,复又鼓起勇气的看向朝瑶,
“您是打算与裴大人——”
朝瑶截了顾廷芳的话茬,盯着顾廷芳的眼睛,一字一断的说道,
“桥归桥,路归路。”
俯身拍拍顾廷芳的肩膀,朝瑶的声线微微带了点娇俏的警告,
“我不会与他相认,你要替我保密。”
顾廷芳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城,裴殊观为朝瑶做了什么,他心底也是清楚几分的。
可现在裴殊观经年的守候,偏执的不肯放下过去,落在朝瑶这里,却只剩一句‘桥归桥,路归路’,如若让裴殊观知晓了,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动荡。
顾廷芳听罢,心下也有几分落寞感慨,空荡荡的,漂浮在空中。
其实,他也一直在等朝瑶,只是做得没有裴殊观多,但他,不敢将这话说给朝瑶听。
罪臣之子与公主,两人的身份堑如鸿沟,就算他说了,又能怎样......
室内氛围一度沉寂,朝瑶也看出了顾廷芳心绪低落,看着他垂下的头颅,安抚他道,
“廷芳,你是不一样的,若我不信任你,便也不会与你相认。”
顾廷芳黑凌凌的眸子看着朝瑶,本来控制不住的伤感,心底却因朝瑶这句话得到了一点安慰,无论如何,她心中也有一点他的位置。
心中愁绪万千,顾廷芳迎着朝瑶带着期盼的眼神,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嘴角略弯
“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想让裴大人知道,我也一定会替殿下好好保密。”
朝瑶看顾廷芳如此好商量,笑容更加灿烂。
顾廷芳在室内架起画布,只给朝域微微打了个轮廓,时间就已经有些晚了。
宫中要宵禁,他要抓紧时间出宫。
朝瑶起身去送他,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朝瑶踩着顾廷芳的影子一点一点往前走,直到进入拐角,那影子停了下来。
顾廷芳停步,转身过来瞧朝瑶,大红灯笼之下,两人对视,艳红的光打在两人身上。
顾廷芳上下扫视过跟着他亦步亦趋的朝瑶之后,轻声询问,
“殿下,您是不是有话和我说?”
朝瑶看着面前的男子,笑了,因为被人猜对了心意,她笑得眉梢都有几分小小的雀跃,便也没有和顾廷芳拐弯抹角,
“我想问你,朝域现下和裴殊观之间的关系。”
——裴殊观接触不得,朝域又不松口,那最好的人选自然是这个和朝域忘年交的顾廷芳。
顾廷芳闻言,低头思索了起来,
“只是关系有些特殊的君与臣,现下太子殿下势微,三皇子朝轶虎视眈眈,权利掌控在裴大人手中。”
“我看朝域对裴殊观似乎有些不服气。”
朝域与裴殊观关系不好,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顾廷芳闻言也不禁有些失笑,安慰朝瑶道,
“太子殿下年纪还小,他最喜欢您,当年您突然去世,他接受不了,将原由都怪罪到了裴大人身上。”
“后来大人为了掌权,手段也有些激进,现下独握朝纲,不容他人反驳,也未曾考虑到太子殿下的意愿与感受。”
其实这话,顾廷芳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回想八年风雨岁月,裴殊观位极人臣之路,称得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甚至为了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朝上现在,无人敢置喙任何帝师大人的不是。
但放下一切,客官事实上来说,顾廷芳也认为,的确是需要裴殊观的雷霆手段,才能护得住如今摇摇欲坠的历朝。
“激流中,裴大人一直推着太子殿下前进,可殿下不太喜欢这样的情景。”
他笑得温和,对太子殿下和裴大人积年累月的恩怨,已经能用平常心来接受。
朝瑶闻言却忍不住秀眉微皱,她想起了之前为了攻略裴殊观,天天跟着他上课,就算如此,还一度被他指责学习不认真。
仅仅是半年,自己都不太好受,别说是千百倍的压力放到朝域身上。
朝瑶是一贯的宽以待己,她自己那时候每天天不亮被叫醒的时候,都想刀了裴殊观。
更别说朝域了,现下她才回来两天,就看见朝域又是抄书,又是罚跪的,想来朝域也应当过得很压抑。
朝瑶微微点头,心下沉吟,这恩怨说来虽小,但其实这种日积月累出来的矛盾才是最不容易解决的,没有什么误会,全因两人三观以及行事作风不和,慢慢积少成多,再也无法缓解。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朝瑶却听见了顾廷芳的道歉,
“是我的错,当年我承诺帮您好好陪伴教导殿下。”
“但朝域被立为太子那一年,我没有在他身边陪伴,他很想追随我一起,但是我身份实在卑微,任谁都不会允许朝域和我一起去游历,但我又不得不去。”
“那时我是去漠河接我父母兄长的骨灰,将他们安置在我的故乡青州,路途遥远,用了整整一年。”
“后面返回京城,短短一年时间,朝域性格就有些变化了,他那时才十岁,皇帝病重,要立太子,朝轶胜券在握,可众人却裹杂着朝域登上太子之位,再后来,他就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
他一夜长成了大人,眼里多了仇恨,多了愤怒,多了暴虐,多了一些顾廷芳分辨不出的东西。
顾廷芳无法解决,只能对朝域多加陪伴,希望以此缓和他的情绪。
后面他成为了宫廷画师,时常来看望朝域,好在裴殊观也从来不阻止,才让他们的师生情谊延续至今。
朝瑶先前还有些不懂,为何她的弟弟和往日的爱人,会在既定的轨道里走向互相残杀那一步,听到这里,好像懂了朝域成长途中没有亲人支持,看人脸色,被人压制推进的难受。
朝瑶与顾廷芳四目相对,
“他们之间的矛盾似乎无解?”
顾廷芳摇头,
“局势所逼,现下内忧外患,历朝需要一个像裴大人那样的权臣来把持朝政,这样的情况,可能还要十几年,才能重新走向盛世。”
“太子殿下势必活在裴大人的阴影中。”
朝瑶不是纠结之人,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就要思考其他出路。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而顾廷芳,将会是她很好的帮手。
抬头向夜空看去,临近年底,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但仍然有纷纷白雪而下,天边的那一弯月亮格外清亮明丽。
朝瑶转头向顾廷芳看去,她的眼睛比天上的繁星还亮堂,紧紧将顾廷芳的目光挟制住,完全挪不开眼睛。
顾廷芳分明看得清,溶溶眼波之下,黑色瞳孔偏上,甚至于有些危险的意味,可他却避无可避。
朝瑶注意到顾廷芳的眼神全然停留在她的脸上,笑着笑着,嘴角慢慢僵硬,秀眉缓缓颦蹙,语气也带上了哀愁,
“朝域是我唯一的弟弟,但他却不太开心,我不想他陷入与裴殊观的仇恨中。”
两人伫立于风花雪月之下,尽管朝瑶脸上有落寞之意,顾廷芳却也因眼前之人,是活生生的朝瑶,不是画像,不是回忆,而感到心情愉悦,他向朝瑶承诺到。
“您要做什么,我都会帮您。”
告别了朝瑶,顾廷芳坐上马车回府,朝瑶的话语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放,顾廷芳也忍不住为朝瑶的哀愁而哀愁。
从画室将那一副为朝瑶做的画拿出来。
这幅画每年都作,不但是裴殊观的要求,也是顾廷芳自己的执着。
画上女子美丽而明艳,但两眼空空,唯独失了神韵,顾廷芳想起月下,朝瑶如水月一般的眼睛。
轻轻下笔,在画中女子的双眸上勾勒一番,挑出微微上扬,又神采流转的眼眸,画中女子就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画了这么多年的朝瑶,顾廷芳好似终于找到了她的神韵,月下朝瑶抬起头来看他那一幕,正若魂牵梦绕般,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或许,朝瑶亦是喜爱他的。
若她现在决意和裴殊观断绝关系,也不和他相认。
那自己有没有可能,能有一点机会?
第48章 画像(已修)
翌日, 朝域终于解禁,开始重新上课。
顾廷芳的画也送上了裴殊观的桌案,事实上, 桌案上并不止顾廷芳一人的画。
裴殊观每年都会命所有为朝瑶画过像的画师,在年底为她重新画一幅, 然后截取一张最像的,装裱起来。
自裴殊观掌权以来,每年如此,只是画中的朝瑶, 停留在了画师记忆中的模样,并不会随着年月长大。
室内静谧, 将面前的画卷展开一卷,摆放在桌案上, 眸光触及绢纸上秀美的脸庞, 伸手抚摸, 如玉般指骨,和绢纸缓缓摩擦。
他其实没有原原本本的见过朝瑶的模样,后来眼睛伤好之后,是从过往画师留下的一幅幅画卷里见到她。
画里的朝瑶和她自己夸耀的模样相差不大, 她说自己很美,确实也很娇美。
但无论这画究竟有多么像, 但裴殊观看来, 总觉得失了神韵。
裴殊观也通过画师留下来的画, 将她临摹,可是总是觉得, 画不出她那般生机活力的模样。
可这些画师,也画得并没有多好, 至少裴殊观看着,联想不到朝瑶用这副模样缠着他撒娇的画面。
裴殊观只看见过生动的朝瑶一瞬,那次医师来给他施针,朝瑶怒气冲冲的找他兴师问罪,他短暂的看清楚过她一瞬,也只看见过她生气满满的模样一瞬间。
可是裴殊观不是神人,纵使是过目不忘,但这毫无准备的一瞬间,也无法让他记得朝瑶生动的模样到今天。
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心中没有朝瑶具体的形象,所以朝瑶也从未入过他的梦,甚至于,她的声音也在裴殊观脑海里越来越模糊。
他在永远的怀恋一个,他连音容笑貌都记不大清的女子,生怕自己忘记,一遍一遍,将自己还记得的东西笔录在侧,时不时拿出来回忆。
猫儿跳上桌案,和他一起欣赏画卷,裴殊观将猫儿拢进怀里,怜爱的抚摸猫儿的下巴。
然后将剩下的画卷一幅一幅展开,直到最后一副画卷裹开的时候。
露出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桃花眼,黑色瞳仁比较偏上,眼睫浓密上翘。
看着人的时候,明明是带着笑,却又有一点不怀好意的心思。
裴殊观手上动作停滞,就连呼吸也莫名暂停了一瞬,强按住心中的异常,才将画卷缓缓展开。
朝瑶的形象,跃然于纸上,也霎时在裴殊观脑海中清明了起来,
手指小心翼翼的抚过绢纸,裴殊观看着话,突然感觉到了一些愉悦,朝瑶在他脑海中的模样又深刻了一分。
或许今夜他就能做个好梦,梦中有朝瑶来看他。
旁边小福安看到这副画卷,提醒裴殊观,
“是温画师一早送来的,画师的画艺有所提升,将殿下画得栩栩如生。”
在一旁伺候猫儿的筱琴看见那画纸上的熟悉眉眼,更是呼吸一窒,脑海中联想到被她警告过,前几天却又来勤政殿的那个小宫女。
裴殊观才失了血,面色有三分苍白,却更显得肌肤洁白如皎月,薄薄的唇瓣却有些发红。
洞察人心的目光落在那画卷以及落款的印章上,顿时变得有些沉寂。
小福安顿时感觉出来了室内气压底下,有些讷讷不敢说话,眸子落在裴殊观身上,等了许久。
才看到裴殊观抱起猫儿,纤长眼睫低覆,轻描淡写的询问道,
“画师现下应当在太子那里?”
顾廷芳进宫送了画,的确去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