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姻近来郁闷,段清每日都要在她房间呆上片刻再离去,顾姻知晓他要同她做做样子,离王府里的糕点很好吃,但是才短短几天,顾姻便瘦了下来。
以前看话本子,从不觉相思之苦。
只可惜,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夜里府里的丫鬟将绣房刚改好的嫁衣拿了过来,嫁衣如火,衣摆长长,顾姻在丫鬟的帮助下穿上火红的嫁衣,丫鬟儿知晓她会成为日后离府里的女主人,十分嘴甜道:“姑娘真是好看。”
顾姻只觉得嫁衣太紧,勒得她的肚子颇为不适,她勉强地笑了。
她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只是双下巴没了。
试穿完后,丫鬟要帮顾姻脱去衣裳,顾姻不想借他人之手,便让丫鬟下去,自己动手来。
灯火如豆,顾姻宽衣解带,为图方便,将嫁衣与单薄的里衣一起解开,想直接脱下,衣裳浅浅脱到半腰,蝴蝶骨明显,如玉的脖颈上是细细的肚兜红绳,灯火给她的肌肤染上一抹温色,然然灯火忽摇曳一下,就在那一刻,她嗅到了深夜的雨的味道。
顾姻胳膊一抖,慌张将衣裳穿上,手都有些发抖,她嘴里骂道:“你这无耻之徒。”
慕烛坐在窗棂上,坦坦荡荡地收回目光,月华铺满一地。
顾姻的脸烧得发红,她转过身,用一双圆眸狠狠瞪他:“这下又想在我这偷什么?什么也没有了!”
几日未见,慕烛风流依旧,他穿着一身青衣,衣上刺绣在月光下可见青竹,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未打开,只用右手拿着扇子在窗户上轻轻地敲,顾姻觉得他是敲在她心头上。
半晌,他才露出个笑:“你穿嫁衣的模样,真好看。”
顾姻头发未挽,青丝柔顺,这华丽到几分夸张的嫁衣,却偏偏在她身上穿出乱世佳人的味道。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顾姻堪堪别过头,轻轻咬起下唇,她心跳快了几分。
“自然不是。”慕烛走到她身旁,一股淡淡的清香将她环绕。
“我是想说,我带你走。”慕烛对她说。
当顾姻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忍不住睁大眼眸,瞳孔几分颤抖,手在衣袖之下紧紧攥住,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看向慕烛,慕烛的眼是夜空中最美的星。
“为什么?”顾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她不想泄露自己的心事。
“因为……”
顾姻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她不知道自己在希翼什么,而他的下半句话将会说些什么。
“暗夜珠在我这。”慕烛说了出来,他早已偷到暗夜珠了,之前城中戒备突然森严也是因为这缘故,他也本就打算离开这里,谁知顾姻被人傻傻骗走,他本想不管不顾,扔下她这个累赘,但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烦闷,所以他才回来了。
顾姻跟他走最好,不跟他走……也不要成亲。
顾姻的情绪一时没来得及控制,眼泪挂在眼眶中,她说:“什么?”
第45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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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她想要的理由。
她的心往下沉。
慕烛以为她没听清楚,便想再说一遍,谁知顾姻抬起头,眼中发红,她像一个不听话的顽童:“有没有暗夜珠我都要嫁。”
慕烛嘴角的笑意消失了,这也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他面色冷然:“你确定?”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凭什么跟你走,你我如今银货两讫,你是我何人,我们之间有何情意,让你能来到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不想见到你,你走!”顾姻刚开始声音带着哭腔,最后越说越气,心中被戏谑的感觉充斥于心,最后,她狠狠指向窗外,宽大的衣袖像愤怒的火焰一般。
慕烛做错了什么吗?不,他没有,顾姻真正生气的是自己,她气把怒火牵连到旁人的自己,她气情难自抑的自己,她气方才有所希翼的自己,如此脆弱的……自己。
“你混蛋,呜呜呜,你欺负人。”顾姻的眼泪像珍珠,在洁白的面容上滚落。
慕烛本觉得顾姻无理取闹,此刻看到顾姻哭得狼狈,竟一时沉默起来。
顾姻自知丢脸,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胳膊里,不过哭了片刻却又将脸露了出来,她怕弄脏嫁衣。
顾姻丢人丢到家了,她不想再看到慕烛了,她用手背揩掉眼泪,努力平静了下心情:“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暗夜珠有没有,我都要嫁给他。”
“怎么?”慕烛微眯起双眼,看着顾姻一脸狼狈,连鼻尖都哭红了,心中愈发不可名状,他俯视着她,声音里三分薄凉,刻薄的话忍不住说出来,“才短短几日,你就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慕烛长得一张俊美到漂亮的脸,却有一张淬毒的嘴。
顾姻觉得慕烛说话有些过分,但她不想同他争论什么,她猛得直起身子,脚下却一片麻软,便不由自主地像前倒去。
慕烛自是去扶她,顾姻两只手堪堪扶住慕烛的胳膊,脸却贴在他的胸膛,她的气息吐纳都和他混在一起。
她慌乱从他怀里出来,慕烛的眼睫颤了颤,他让手中的扇子扔在地上,最后看她一眼,抛了句:“随你。”
窗外的风吹了进来,一下子将屋子里的烛火吹灭了,顾姻只眼前一花,慕烛的身影已消失不见,月光白得像霜,从窗边照到地上,只余顾姻孤单的影子。
他走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顾姻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她使劲揪住自己的胸口,努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之后的几日,风平浪静,段清的那位姑娘依旧了无音讯,如果这场假成亲没有效果,估摸着这世上的遗憾事,就又多了一件。
顾姻想,等她离开离城之后,她想要一路向东走,总得朝着一个方向走,她想走到这世间的尽头,传说中那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上面写着天之涯,她想看看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会在雨天躲在破旧的寺庙里,她会在烈阳高照下撑起一把伞,她会路过采莲的江南,她也会饮上秦淮的美人酒。
她会遇到很多人,她与他们相遇而又分别,待她见过滚滚红尘,或许,或许她就没那么在意慕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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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这么勤奋?!
第46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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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黄道吉日,凤冠霞帔,顾姻与段清成亲。
从天色未亮便起来,被人按在梳妆台上打扮,顾姻的觉才做了一半,等她清醒的时候,铜镜中的人儿,明艳温婉,俨然是新娘子该有的模样。
手中被塞了一个红苹果,顾姻被送上花轿,成亲的前一天,她从离王府搬出来住在客栈,成亲时新郎要从客栈把她接回离王府,顾姻起得早,腹中空空,本就是一场假戏,花轿被抬起,摇摇晃晃地,顾姻饿得很,锣鼓喧天十里红妆也与她无关,她就坐在花轿里,双手捧着苹果,在红盖头底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只照一面啃了一半,顶顶饥,等花轿停了的时候,顾姻将完好的一面露出来,后面的丫鬟托起长摆,顾姻跨过火盆,盖头下的世界一片红晕,顾姻不知东西南北,忽然有一双手伸到盖头底下,去拿她手中的苹果。
那双手真好看,骨秀分明,手指修长如剑,骨骼看上去不像女子的手,顾姻想抬头看,耳畔却传来女声:“新娘子,苹果。”
那人的声音倒不如一般女子清脆,顾姻慌张把苹果递了过去,片刻听到一声轻笑,约莫是人看到她啃得一半的苹果,顾姻的脸有些红了,她正想解释一下,却又被另一双手给拉了过去。
丫鬟给她手里塞了牵红,红绸的那一头是段清,红绸本是同心,无奈这两头的人儿都不曾真心想要成亲,也不知段清此刻是何心情,他或许还惶惶等待着苏沐沐。
顾姻数着时间,脑子里想得乱七八糟,从昨夜吃的虾仁粥想到断桥上的凉皮,从离城的桃花想到天上的月亮。
“一拜天地。”傧相扯着嗓子喊。
顾姻老老实实拜天拜地。
“二拜高堂。”
转过身来,离王坐在上位,离王妃笑盈盈。
顾姻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慕烛的面容,一闪而过,然后她在想,段清喜欢的那个姑娘真是厉害,这会儿还不现身,倘若是她喜欢的人成亲,她怕是要难过死了,又转念一想,苏沐沐会不会是躲在哪个角落里哭泣?
“夫妻……”话音说道一半,戛然而止。
有女子声音愤然:“段清负我。”
顾姻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揭开红盖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苏沐沐,被一道白光晃了眼,再然后有一袭红衣英姿飒爽的女子从屋顶一跃而下,手中的长剑直直刺向顾姻。
不带这样玩的,段清说让她假扮新娘子,可没说会有人拿着长剑刺向新娘子啊!
“沐儿不可。”段清在旁惊呼。
长剑与苹果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声,苏沐沐的长剑被击到一旁,堪堪从顾姻的耳边掠过,长剑锋利,凤冠落地,顾姻的一头青丝宛若瀑布,绾好的发髻被打散。
她后背惊起一层冷汗。
顾姻回头看,慕烛就站在一旁,顾姻心中委屈一泻千里,嘟着嘴巴眼泪就要出来了。
“看来离王世子妃不容易做。”慕烛看着碎了一地的苹果,对顾姻说。
“她打我。”顾姻听到他的调侃,抽噎起来,她看到他,仿佛看到了依靠,委屈得要死。
慕烛沉默了起来,他走到顾姻身边,顾姻一下子把他死死抱住,身子都在颤抖。
“你还护着她!”苏沐沐听到段清的话,更是气得身子颤抖,她从地上捡起长剑,将剑立马搭在段清的肩头,“你当初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会等我,可你今日大婚,你对得起对我的承诺吗?”
离王府的侍卫将众人围成一个圈,长剑都对准苏沐沐,离王与离王妃也面色惶恐,他们唯一的儿子此刻正受着生命威胁。
“你来我很高兴。”段清却用情人脉脉的目光看着苏沐沐。
“骗子。”苏沐沐红着眼睛,握剑的手更用力,段清的脖子出现一道细细的血。
“这个成亲本就是假的,我只是想让你出现。”段清依旧不慌不忙,他说,“我和顾姑娘设下这个局,倘若你不愿我成亲,我就能够找到你了。”
慕烛听到这番话,眉头一挑,怀里的小家伙一个劲地想往他怀里钻,将头埋进他胸膛,死活都不出来,他伸手捏住她后颈,顾姻环住他精瘦腰身,死活不松手,半天他才把人从怀里拉出来,顾姻憋得一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肩头一颤一颤地,他的衣裳自然也是遭殃。
慕烛看她的睫毛都挂着重重的眼泪,一种情感窜到心头,让他的心里也充满酸楚,他伸出手,用衣袖一点一点擦掉她的眼泪鼻涕。
“哭什么,有我在这。”慕烛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说出这句话到底有多温柔。
顾姻抬起眼眸,眼睛圆又黑,湿漉漉的。
“他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慕烛问顾姻。
“什什么话?”顾姻鼻头堵塞,说话都不流畅。
“你同他假成亲?”慕烛不知他到底想从顾姻口中听出何种答案,但不可否认,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期待。
顾姻为数不多的聪明用在了此时,她仰起头,眼里一片清明,她只问这一次,就这一次,她盯着慕烛的眼睛道:“你希望我嫁给他吗?”
怀里的姑娘穿着嫁衣,在他看来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眼里都是希翼,他甚至能看清她眼中满满的爱意,慕烛想起了自由的风,他曾长途跋涉,去了一趟远方,想要寻找在日不落下山谷里的一处温泉,可是他迷路了,他在山谷里转了五天,满身疲惫,一时失足从长坡上滑了下去,天旋地转地,等他睁开眼,长坡上的蒲公英飞满了天,在落霞余晖的照耀下,宛若洁白的梦境。
她的眼里,也有一场让人沉沦的梦境。
慕烛平日里撩人的话语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口,此刻低头看着顾姻,心跳加速,几番张口却一字未说,顾姻不放弃,誓要在他口中听到一个答案。
慕烛说了四个字:“自是不愿。”
顾姻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而段清这旁已向苏沐沐解释一番,苏沐沐依旧半信半疑,申鹤子到底年长,一句话挑破苏沐沐的所有心思:“我瞧你气息不稳,怕是来得匆忙,若真的不曾在乎他,又何必如此?”
顾姻抓住慕烛的衣襟,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偶尔再抽噎两下,这场闹剧就这样收了场,眼看苏沐沐的态度软了许多,慕烛可对那两人的爱情不感兴趣,他低头问顾姻:“还要跟我一起走吗?”
顾姻毫不犹豫地使劲点头,慕烛看她小鸡啄米的架势,分外满意。
慕烛脚尖轻点,声音悠悠落下:“那就走吧。”
在场的众人皆没反应过来,慕烛轻功了得,只余一句话给众人:“这个新娘子我便掳走了。”
段清还想感谢顾姻一二,答应给她的银两还没给她,可再抬头时,一方天地干净,已经找不到慕烛顾姻的半点影子了。
之后府里的下人来报,暗夜珠被找到了,就在新婚房的桌子上,暗夜珠底下压着两千两的银票,当然,这已是后话。
顾姻觉得自己像鸟儿一样,慕烛搂着她的腰,风从耳畔吹过,她把慕烛抱得很紧,生怕慕烛再把自己丢下。
慕烛问顾姻下一个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顾姻歪着头想了想说,要一路往东走。
他们出了离城,便真一路往东走了,嫁衣被顾姻扔在了半路上,她穿着慕烛宽大的衣裳,一路上总爱晃着衣袖。
其实旅途中的大多数日子更像是在漂泊,有些美景藏在闹市,有些美景则在人迹罕见的地方,有时候路上会下雨,泥泞不堪的路也很难走下去。
但是两个人的路途,远远多了不属于一个人的浪漫。
夜空美得像幅画,干净又剔透,青青河边草,水流潺潺,绕过河边的巨石,水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在静静躺着。
慕烛告诉顾姻,这里有美景,顾姻问是什么,慕烛笑而不语。
顾姻坐在河边,用手戏水,河水清凉,解了一路上前行的燥热,慕烛在旁烤了鱼,顾姻频频回头,一副馋猫的表情,慕烛忍不住笑,他近来总是笑。
等鱼烤好之后,放好随身带的小调料,阵阵香味扑鼻而来,慕烛将它盛在一片叶子上,顾姻已经跑到他身边,坐在一旁目不转睛。
“先尝尝咸淡。”慕烛说。
“我来尝我来尝。”顾姻迫不及待。
慕烛便从鱼身上撕下一小块肉来,顾姻的两只眼睛盯着他的手指头不松,他故意将手左右晃了晃,顾姻的眼睛也灵活地晃了晃。
“张嘴。”慕烛不再逗她,柔声道。
顾姻长长地啊了一声,等待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