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草色青青,荒野千里。
第50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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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的剧痛迫使顾姻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昏暗的灯光里,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嗓子沙哑而干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姻微微动了下身子,伤口凛冽的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猛得坐起身子,右手握紧,却没有握到熟悉的长枪。
她向后背摸去,摸到一片绷带,环顾四周,不大的军营,很简陋,一旁的桌子上放着茶水,床边放着几本书,墙上挂着一把长剑,长剑栖于剑鞘,剑鞘周身银白,她很熟悉那把剑,包括那把剑的主人。
沙盘占了大多数地方,顾姻瞧见,赤兵的旗帜已插满了半个鄞朝。
顾姻想要从床上下去,双腿却不听使唤地打颤,她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一下子的碰撞让她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楼尘阳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
顾姻扶着床沿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一次又一次跪倒在地,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全无。
“你是想要残废吗?”楼尘阳冷色道,顾姻身上大小伤不断,腿部伤到筋脉。
顾姻看向他,楼尘阳褪去铠甲,穿着一身玄黑色的便服,他身姿挺拔,一张脸甚至比女子还要秩丽几分,但他面上的那双眼锋利冰冷,一如他的剑,让人不敢生出半点龌龊心思,他手里端来一碗药,顾姻闻到空中浓浓的药味。
顾姻咬牙冷笑:“何不杀我?”
她就知道是他,她恨不得杀了他。
楼尘阳,右丞相楼侑之子,五花马,千金裘,金渊城人士,也曾打马游长街,一身风流,然而一年前他却做出了最不可饶恕之事,彼时暴政之下,民怨沸起,大小起义不断,他竟抛家叛国,跟随了一位叫季昱的农民起义者,想要推翻鄞朝,季昱得他,如虎添翼,而后他们四处招安,形成了赤兵,赤兵多由农民组成,楼尘阳助季昱得泠城,得襄阳,一路直直打到了金厥城。
楼侑早在当初便和楼尘阳断了来往,将他从楼家族谱里除名,楼侑放言,他楼家没有这样不忠不义叛国的儿子。
对此,楼尘阳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功过自有后人说。
楼尘阳将手中的药汤拿着,居高临下地走到顾姻身旁,灯火照亮他的眉眼,而后他却是蹲下身子,捏住顾姻的脸颊,迫使她张开嘴巴,直接把药给她灌入口中,他的手指冰凉,顾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挣扎着,药水洒了大半,她被呛得咳嗽连连,右肩的伤又崩裂开来,殷红的血色浸透纱布,向四周扩散。
就在楼尘阳收手的一刹那,顾姻想要一口咬住楼尘阳右手,被他看穿,顾姻只觉下巴一痛,她被他死死捏住下巴,楼尘阳眼中深深,目光落在顾姻的唇上,冷声道了一句:“你这张嘴。”
顾姻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不杀你自是有用。”他说完这句话,直接将顾姻抱起来,扔回了床上。
“你这叛国之贼,无耻之徒。”顾姻摔在床上,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她的眼眶红了一片。
不怪她如此,倘若自己未来的夫君,自己曾爱慕的心仪之人,做了让自己最不齿的事情,恐怕是谁都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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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一起搬好凳子看大戏,激动地苍蝇搓手。
第51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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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尘阳听到顾姻红着眼这样骂自己,神色也没有太多波澜,只是他忽然俯身在顾姻身上,一只手将顾姻的两只手腕都握住,顾姻刚醒,浑身没有力气,轻而易举便被他制服。
他将她的手按到头顶上,顾姻愤怒地看着他,胸脯起伏,因为为她方便疗伤的缘故,她的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里衣,楼尘阳微微垂下目光,一缕长发落到顾姻面上,顾姻只瞧见他纤长的眼睫,浓密而弯曲,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雨夜的灯火,无言的明月。
楼尘阳直直看着顾姻的胸脯,毫不避讳,那里不同与她身上的任何一处肌肤,细腻而白皙,宛若羊脂玉般,将里衣撑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这怕是她身上唯一柔软的地方,比她的嘴还要软。
靠她更近,他能闻到属于女儿家的芬芳。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握住那里,顾姻眼中震惊,她甚至感受到他指腹的茧,她开始挣扎:“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无耻,叛国小人。”
“你知道军营里最缺的是什么?”楼尘阳抬起眼,看向顾姻眼中,他微微眯起双眼,眼中不见情欲,满是威胁,声音也拒人于千里之外,“最缺女人。”
军妓,专门用于给那些士兵宣泄的工具。
顾姻被这样羞辱着,气得浑身发抖,只恨不得拿长枪戳进楼尘阳的胸口,她如今是阶下囚,是俘虏,半死不活地残喘着,或许她不知,她在外人眼中,金厥城顾姻已经算是一个死人了。
楼尘阳从她的身上起来,顾姻躺在床上,怒目圆睁地看着他,胸口的衣裳开了大半,雪白的肌肤耀眼夺目。
楼尘阳缓缓将目光扫过,而后语气淡淡:“以后骂人,换些词,这些话我听得耳朵起茧。”
说完便不再理会顾姻,径直出去了。
等楼尘阳出了营帐,便去了一趟季昱那儿,刚进去,季昱便知是他,季昱长得俊郎,亦是侠肝义胆之人,他坐在桌前,桌上放了两坛酒,他爽朗地笑道:“楼兄,来尝尝。”
楼尘阳走上前去,酒香弥散,在空气中漂浮,过去他喝酒用的是琉璃杯,而今用的却是大碗,酒被季昱满上后,楼尘阳拿起来一饮而尽,季昱见他饮下,也豪迈地喝了一碗。
酒过三分肠,季昱才开口问:“那个女将军……如何?”
他对顾姻有所耳闻,顾家忠诚不二,只可惜护错了主,若不能为他所用,留下来到底是个祸患,不过有一件事比较难缠,他听闻顾姻与楼尘阳有婚约在身,若不是楼尘阳跟了他,恐怕这两人今年便能成了亲。
楼尘阳若是无意,为何偏偏救下顾姻。
季昱看起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缜密,他在试探楼尘阳。
楼尘阳抬起眼,眼里一片清明,这点酒根本不足以醉人,楼尘阳坦然地望着季昱:“顾氏顾姻已战死沙场,世间已无此人,我不会让她成为你我前进路上的威胁。”
“从今往后,活在世上的,只有一个战场的幸存者,名唤顾姻。”
季昱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我自是信你,这样当真最好不过。”
“来来来,喝酒,拿下金厥,你功不可没,今夜不醉不归。”
第52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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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尘阳回到自己的营帐后,看到顾姻在榻上已熟睡,他方才给她灌的药里面,加了迷药,顾姻身受重伤,若不好好治疗,怕会落下残废。
他方才和季昱喝了酒,一人一坛,现下虽不至神思恍惚,但到底有几分醉意。
灯火如豆,夜色已深,营帐外偶尔传来巡逻兵走过的声音,楼尘阳向榻边走去,顾姻侧脸泪痕尚未干,她安安静静地睡在那儿,像是一朵枯萎的花,楼尘阳想到暴雨之下,顾姻固守孤城的场景。
他和顾姻是父辈定的娃娃亲,顾氏每两年都会从金厥来金渊一趟,觐见圣上,他第一次见到顾姻的时候,是同他爹一起去见他爹的挚友顾大将军,顾将军谈起女儿,直说是个假小子,带他们去后院见她,楼尘阳远远就瞧见一个瘦小的背影,手里似乎拿着一把木剑左右比划。
顾姻做了个突刺的动作,一回头,便看到个小少年,玉树兰芝,不同于她所见的所有男子,好一派风光。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后顾姻瞧见他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一种局促感瞬间充斥顾姻心中。
顾姻穿着一身军行衣,没有半点女孩子该有的柔弱,这倒不是楼尘阳蹙眉的原因,他蹙眉的原因是,顾姻那时,整日跟在兄长身后,在金厥城来回跑,被晒得又黑人又瘦,一双眼睛很大,落在那么小的脸上,看着可怜,偏偏她还对他极热情一笑,整张脸颇有惨不忍睹的意思。
他和顾姻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每两年见一次,顾姻挺爱跟着他,让他有些烦躁,然而自从顾将军出了事,顾氏无男丁,顾姻便成了守城将军,那年顾姻十八岁,刚参加武试,得了武状元,她一袭红衣,拿着一支长枪,面色不再有半分天真。
彼时国运衰落,起义肆起,而陈炎帝只顾贪图享乐,一再安逸,他看着顾姻在台上的身影,便是从那时有了谋逆之心,忠贞二字,也得看清为谁效力。
他之所以助季昱,一来季昱与他不谋而合,为知为己,二来,当他尚和季昱初相识时,他问季昱,有何愿望,季昱对他说:“守家国,平四方。”
他嗤笑:“谁人不想,但谁人又能做到?”
季昱对他说:“吾平生所愿,愿为天下先,楼兄可愿助我?”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楼尘阳,要他答应,于是后来,楼尘阳叛国了,他同季昱起义,一路打成现在这局面。
保下顾姻,或许是出于一己私欲,顾姻曾经找过他,在他叛国被千夫所指之时,顾姻不理解他为何这样做,他说鄞朝气数已尽,顾姻要他同她回去,他觉得无趣,便要走,顾姻拦在他面前,抬起头来,眼中是晶莹的眼泪。
楼尘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但他依旧被她的眼泪灼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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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昱是原世界的主角,所以楼尘阳才会辅助他,这个故事里原世界不交代,我感觉我把季昱写得有点像刘邦。
第53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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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姻清醒的时间很少很少,她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她一直躺在床上,见到最多的人就是楼尘阳,她的伤口密密麻麻的痒,想来伤也好了七八分。
顾姻知晓楼尘阳喂给她的药里下了迷药,她也曾不喝,被他掐着脖子硬灌了进去,而楼尘阳也很辛苦,每次给顾姻喂药,两个人都要一番搏斗。
就像今日,楼尘阳提防不住,被顾姻用嘴里含着的药堪堪喷了一脸。
少年面色阴沉,深褐色的药水顺着他的眉眼划到下巴处,又一滴滴地滴落,鲜少见他如此狼狈,眼中骤聚风暴,他一字一句道:“顾姻,你若想死,我现下便可成全你。”
顾姻决绝,眼中没有一丝胆怯:“与其苟延残喘,不若让我死去。”
近日一直下着大雨,军不能行,是以赤兵全都盘踞在金厥城中,金厥城的百姓皆已逃难,将士战死沙场,这是一座被它的君主所抛弃的城,顾家世世代代所守护的城,已经被敌军占领的城。
顾姻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她就应该死在破城的那一夜,连同尸首一起扔进那个万人坑里,永不见天日。
楼尘阳见顾姻眸中黯淡,宛若活死人,他忽然站起身子,直接将顾姻抱起来,扛在肩头,顾姻一时不知所以,楼尘阳身上的铠甲太硬,她用手锤他的后背,没有丝毫用处。
顾姻大骂:“你做什么,你个叛国宵小,无耻之徒。”
楼尘阳直接扛她出去,大雨滂沱,顾姻和楼尘阳皆被浇得浑身湿透,她骂了他一路,直到楼尘阳把她带到一个地方。
顾家祠堂,总一百三十八牌位,供的是她顾家列祖列宗,她的父母兄长亦在其中。
灯火摇曳,屋外暴雨倾盆,顾姻被楼尘阳扔在地上,她的头发湿透,水滴滴落汇集在她身下,而后一把长剑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之声,长剑薄刃,楼尘阳不带一丝感情对顾姻道:“顾姻,当着顾将军的面上,你若想死,我绝不拦你。”
顾姻跪在蒲团上,两只手撑在地上,她抬起眼看着她爹的碑位,一切都是寂静的,她浑身都在发抖,宛若一只困兽。
顾姻拿起那把剑,搭在自己脖颈处,雨打屋檐,她仿佛能听到金厥城在呜咽。
“你若一死,金厥便彻底是我们的了。”楼尘阳声音清冷,在阐述着一个事实。
顾姻手下动作一滞,呼吸几分加重。
这世间没有谁离了谁便不可活,有人为钱而死,有人为义而亡,顾姻从小便被她爹耳提面命,要好好守着金厥城,她爹那时总爱抱着她,站在城楼之上,远眺天边的落日云霞。
她爹对她说:“姻儿,好看吗?”
她不觉得好看,这座远在边塞的孤城,一日都不见来往几个商客,她守在这儿只觉枯燥乏味。
她说不好看。
她爹气得把她放在自个腿上,直接打她屁股,她哭天喊地,二哥便在一旁偷笑。
她二哥一边笑一边说:“这金厥城可是由我们顾家世代相守,这儿便是我们的家。”
亦是存在的理由。
“不止是金厥,不久之后,这座王朝也会消失,江山换了主人,不过弹指之间。”楼尘阳继续说,“你顾氏自诩忠贞,其实愚不可及,天下烽烟四起,忠有何用,你知晓王朝里的军队为什么没赶来,因为他们在修筑临仙宫,因为他们不顾民生,妄想登天成神,你以为粮草未到为何缘故,是朝中那些奸佞之臣,不肯放粮。”
“顾姻,你守着谁的忠,护的又是谁的义?”楼尘阳已经不对这个王朝抱有半分希翼。
“你若想死,便死去。”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周遭恍若一种诅咒,“于我而言不过多一具尸体罢了,而你顾氏一族,百年之后,无后而绝之。”
顾姻手中的剑刃刺破颈间细嫩的肌肤,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口混着雨水缓缓流下,她喘着气,突然一股莫大的悲怆笼罩着她,半晌,她的手再也抓不住剑柄,剑落在地上,顾姻也哭了出来。
她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头死死地抵在地上,嗓子里都是痛苦的嘶鸣,她死死抓住自己的前领,眼泪砸在地上。
第54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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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后,顾姻开始老老实实地吃药,楼尘阳见她不再胡闹,也就没再给顾姻的药里下迷药了,给顾姻安排了一个房间,门口有兵守着。
她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右肩落下一个不灭的伤疤,只不过腿上伤得更严重些,筋骨好不容易长好,她只能扶着身旁的东西一点一点的移动。
楼尘阳没在,顾姻平日里少见他,大雨下了近半月,停了后不久,听闻黎河水坝决堤,一泻千里,不知淹死多少百姓,朝廷的赈灾银往下拨得艰难,黎河一带的灾民开始往金渊迁移。
大雨之后,天气便要入了秋,季昱和楼尘阳商议着,暂且按兵不动,且看朝廷如何处理,他们也不愿在百姓多灾多难的时候再去打仗。
楼尘阳去看顾姻,推开门,看到顾姻正在屋子里慢腾腾地走路,她的脸色苍白,额头都是冷汗。
顾姻见楼尘阳,便背对于他,她不和楼尘阳说话,她现在很少同他说话,楼尘阳记得,以前的时候,顾姻每次来到金渊,第一件事就是去寻他,她给他带来很多金厥才有的小玩意,木头做的匕首啊,她寻来的野蜂蜜啊,磨了很久已经尖锐的铁箭头啊,没有一件是女儿家玩的,有一年,她来时恰好赶上了中秋节,她拉着他去街上看乞巧,又猜了许多花灯,花灯的谜底皆是他所答出,最后店家给了他们一个兔子花灯,她提着花灯,说不完的话,他只觉聒噪,便不语,顾姻却忽然拉住了他,人群拥挤下,她扬起一张素白的脸,眼中耀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