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才十七岁,天真无邪,不知愁。
楼尘阳将手中糕点放到桌上,顾姻瞧见了,那是芙蓉糕,她爱吃芙蓉糕,他知道。
“军医说了,练习也要尚可,否则适得其反。”楼尘阳一边说着,坐在桌边,桌上一壶茶,早就没了温度,他拿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
顾姻缓缓走到床边,休息片刻,她没有吭声。
楼尘阳喝了那杯茶,茶味苦涩,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后来一段时间,楼尘阳再没来过,他似乎已经将顾姻遗忘,顾姻的双腿慢慢好了起来,她想出去看看,门口的守卫不让,她只得呆在房间,像被囚禁的犯人,没有一丝自由。
这件事被守卫告诉了楼尘阳,恰好季昱也在,他和楼尘阳正商讨日后的事情,季昱闻此,便对楼尘阳说:“你把人姑娘救回来,怎么还一直关着。”
他不提顾姻的身份,只称呼顾姻为姑娘。
楼尘阳瞥他一眼,眼神还落在沙盘上,低声道:“磨磨她的性子。”
“只怕把人磨出个毛病来。”季昱调侃,“既已救她,便好好养着吧。”
他能看出楼尘阳对顾姻的情意,楼尘阳之所以救顾姻,一来是看在顾老将军的面子上,倘若说他真真正正心中敬佩的人,怕就是这位为国捐躯的老将军了;二来,顾姻同他毕竟是有婚约之说的人,多年相识,顾氏最后一脉,他不想就这样没了;
楼尘阳其实并不若看上去那般冷漠,他想,若太平盛世来至,顾姻是去是留凭她自愿,不过此刻,他还要把这个麻烦带在身边。
楼尘阳准顾姻出门,不过顾姻身后总跟着两个侍卫,顾姻也没说什么,她被楼尘阳安置在顾家旧府的一个小院子里,出来的那天,恰好是个太阳日,温暖的日光洒满庭院,落在她久久不见日光而苍白的面上,顾姻眼睫轻颤,一个月来,仿佛渡了一场劫难。
第55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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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河水灾泛滥,金渊却做了一件让顾姻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关城门,禁止灾民入内。
说是灾民群拥而入,金渊如今已容纳不下。
简直荒谬,听闻临仙宫修筑之后,帝搬了进去,如今不理朝堂,在那些大臣编织的盛世中,偏个要醉生梦死。
一个月后,越来越多的百姓起义,纷纷加入季昱名下,成为赤兵一员,黑色的火焰旗帜高高扬起了半壁江山,而后他们启程,一路东走,途径几个要塞,皆全盘攻占。
顾姻也随着军队而行,离开她的金厥,她此刻不再是顾家的将军,只是一个被变相囚禁的女人罢了。
行军一路顺利,然而在过一个人数都不过万的小城的时候,却颇废了些周折,守城人许傀,在城破之后,殉城而亡,顾姻记得他,那年殿前比武,她是武状元,那个少年曾败在她手下,顾姻还记得,许傀木讷地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对她说:“不愧是顾氏一族,在下承让。”
楼尘阳也受了伤。
他的后背被许傀拿大刀直接砍出一道伤痕,从右肩胛骨一直砍到左腰,楼尘阳没有杀许傀,他本就不打算杀许傀,许傀从背后偷袭,楼尘阳一时未防备,直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回头看,许傀扔了刀,站在城墙上,一边看着他一边往后退,然后对他说:“楼公子。”
他跳了下去。
很久未曾有人叫过他楼公子了,自从他叛了国,起了义,他就不再是那个金渊城里楼家之子。
楼尘阳被带回营中,鲜血染红了整个后背,他的面色如纸,军医被季昱捉到楼尘阳的榻前,哆哆嗦嗦地被要求给楼尘阳治疗,原先那个军医战场上死了,这个军医是赤兵在城里随便捉来的一个大夫,顶多治治风寒,哪曾见过这般杀人流血之事,而楼尘阳只觉意识渐渐不知,剧痛难忍之下,陷入昏迷之中。
大夫额头冷汗直冒,季昱在旁,简直要把他吃掉一般。
“快点救他。”季昱怒目圆睁,一把抓住大夫的前领,像从地狱爬出的魔鬼,“救不了他,我便让你陪他。”
大夫连连称是,待把楼尘阳那被刀砍开的铠甲脱掉之后,被他后背的血肉模糊给直接吓晕了,季昱直接扇了大夫好些耳光,把人又给打醒了,大夫跪在地上,哭着说自己根本不会治疗这外伤。
季昱闻罢,一脚将大夫踹翻在地,向左右吼道:“再去找大夫,再去找。”
“……我来吧。”有人掀开门帘,开口说道。
季昱在看清来人之后,眯起了双眼。
是顾姻。
顾姻之前常年随兄长打仗,对于这种兵刃之伤,她也学过治疗,纵然顾姻的身份让季昱觉得她没有帮他们的立场,但眼下楼尘阳躺在那儿,生死未卜,季昱思考片刻,终让开了脚步,沉声道:“劳烦顾姑娘了。”
众人纷纷给顾姻让步,顾姻穿着粗衣,完完全全的女子模样,让人根本无法将她和女将形象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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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别人夸了。
嘤嘤嘤,我最喜欢别人夸我了,开心。
第56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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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季昱的面色很不好,他一直盯着顾姻看,顾姻知晓,他是在防备自己,顾姻抿紧唇,手下动作未乱,她的手很稳,缝合针在她的手下灵活运用,掌心之下,是楼尘阳/精瘦而滚烫的肌肤。
很长的伤口,她缝了一刻钟,缝得歪歪曲曲像条蜈蚣,缝完之后,直接用酒给伤口消毒,楼尘阳纵然在昏迷之中,身子也因痛楚出了一层薄汗。
顾姻终于松下一口气,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见季昱还在一旁侯着,直接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匕首扔进水盆里,鲜血在水中氤氲开来。
“好了。”她说。
“今夜我就在此照料他吧。”顾姻从水盆里拿出一条汗巾,拧干之后,略微替楼尘阳擦拭后背,此刻的楼尘阳还在昏迷之中,毫无还手之力,季昱张开想要说什么,顾姻冷清道,“夜里我还要看他伤口状态,以及感染情况。”
季昱意味深长:“劳烦姑娘了,你可知楼兄对我重要至极,他若有什么闪失,我怕会疯了。”
顾姻不语,弯下身子轻轻给楼尘阳擦拭面上,楼尘阳的面上还沾着血迹,此刻已斑驳,她用汗巾一点一点为他拭去,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季昱临走之前,还给门口安排两个士兵,每半个时辰进去看一次,一旦有什么情况,会及时向他汇报,他对顾姻半信半疑,但他希望自己的信任此刻是对的。
所有人都离去了,就剩下楼尘阳和顾姻,这样的场景和一月之前不过人物不同,楼尘阳赤裸着上身,他的身上也布满了伤痕,有箭伤,刀伤,剑伤,顾姻一遍遍看着那些陈年伤疤,静默不语。
楼尘阳醒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顾姻,顾姻正低头,为他擦拭着身子,他甚至可以看清她的侧脸以及轻轻颤动的眼睫,就像一只蝴蝶眷恋,而后她似有所感知,抬起头,和他目光相对。
“醒了。”顾姻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楼尘阳看了眼桌上的烛火,又将目光落到顾姻身上,他想张开嘴,嗓子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姻见状,起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来,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力捏着楼尘阳的脸,直接给人灌了进去。
楼尘阳忍不住咳嗽起来,顾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喝吗?”
她这般明目张胆地报复委实让楼尘阳无话可说,楼尘阳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沙哑的字:“喝。”
顾姻又给他直接灌了进去,一连被灌了三杯,呛得半死,过了好一会儿,楼尘阳才觉得好些了,他问道:“你帮了我?”
“除了我还有谁?”顾姻一边收拾一旁的东西,一边淡淡嘲讽道,“难不成是你们赤兵捉来的伤寒大夫。”
这张伶牙俐齿的嘴,见此处只有他与她,楼尘阳道:“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气氛有些莫名静滞,顾姻将水盆端了出去,扔下一句:“你想太多了。”
出了营帐,门口的两个士兵已打起了小盹,见顾姻出来,赶忙进屋察看,顾姻不管身旁,只抬头看一眼,天上繁星点点,夜风迎面吹来,拂开顾姻面上碎发,但她总觉得,风里夹杂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血腥味,以及硝烟的味道。
她走到不远处的小溪边,给水盆里再打一盆水,顺手将藏在手腕下的银针扔出去,银针细长,只闪过一道银光。而后静静地沉入溪流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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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太多了,我就是想杀你。
第57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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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尘阳醒了,季昱也终于松下一口气来,楼尘阳对他而言,是将士,更是兄弟。
季昱对顾姻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或许在他认为,虽然立场不同,但顾姻对楼尘阳还有几分情意的,顾姻近日一直照料着楼尘阳,不过她可没有将他困在房间里,不让他出来。
楼尘阳伤势较重,每日都要喝药,也都是顾姻在喂他。
眼下楼尘阳生了病,面色苍白,少了些咄咄逼人的声势,顾姻喂他喝药,他也就乖乖地喝了,不似顾姻先前的那般难对付,一路上赤兵并未放下脚步,不过楼尘阳伤势未好,季昱便下令,让赤兵行军缓慢了些。
之后来到的一座城池,没有打仗,城门太守直接打开城门,归降于赤兵旗下。
季昱很高兴,因为这是民心所向,似乎越来越多的百姓看清楚,这座王朝不值得。
城门大开的时候,太守直接在城门口迎接,脸上的笑太刺目,顾姻气得颤抖着身子,太守审时度势,避免一场战争,季昱同楼尘阳入城,顾姻却止住脚步,所有人都看着她。
“我不进去。”顾姻嘴里挤出这几字来,她抿紧唇,手握成拳,指甲死死刺入手掌。
“这……”太守其实很好奇赤兵里跟来个女子,一身粗衣,长发挽起,身材纤瘦,后背却挺直如松,自有一派风骨,瞧着不像军营里的那种女人。
顾姻不知在气什么,不战而降,不忠而败,她无法左右旁人举止,只是在她的心中尚存一丝贪婪的念想,即使那念想犹如风中烛火,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楼尘阳看向顾姻,顾姻和他目光相碰,片刻之后,她将头扭到一旁,脖颈如玉,侧脸是无声的倔强。
楼尘阳上前,顾姻嗅到他身上浓浓的中药味,苦涩而陈旧,夹杂着陈年故人的味道,顾姻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岂料楼尘阳直接将她扛了起来,而后大步朝城门里跨了过去。
又是这样,顾姻气极了,她用手挠他锤他后背,楼尘阳的后背尚有伤,顾姻乱动,惹得他后背一阵疼痛。
估摸着伤口又崩开了,楼尘阳将顾姻扔到地上,她已经入了城,楼尘阳居高临下道:“这不就进来了。”
顾姻气得胸脯起伏,楼尘阳的目光从她愤怒的面上落到她胸口,多看两眼,转身就走了。
太守看得瞠目结舌,原来是这位将军的女人,不过女人嘛,应当用哄的,怎么这般粗暴,他同情的目光落到地上的顾姻身上,本以为顾姻会红了眼,结果他瞧顾姻恶狠狠盯着楼尘阳离去的身影,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当然不知顾姻在想什么,他若知晓,怕是要吓出声来。
顾姻在想,她怎么没早下手杀了楼尘阳。
夜里给楼尘阳换药的时候,果然白天他的伤口裂开了,鲜血和绷带粘在一起,顾姻也没手软,直接把绷带撕了,殷红的血珠从他后背滚落,一直划过腰际。
楼尘阳从嗓子里闷哼一声,顾姻给他换绷带,绷带要绕过他胸前,顾姻在他身后,微微将他拢在怀中,结果她的手刚从他右肩绕过时,楼尘阳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向前一拉,顾姻始料未及,身子贴向了他的后背。
手腕传来一股力量,她试着挣扎,未果。
顾姻气恼地看向楼尘阳,一下子看到他眼中去了。
她同他靠得太近,近到她能清楚感知到他的呼吸,她看到他眼底未化的冰冷,青鸦似的眼睫,顾姻想开口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轻一点。”楼尘阳蹙着眉开口,他的声音绕在她耳边,三分冰冷似化在这寂静长夜。
“怕疼?”顾姻与他对视,语气挑衅。
楼尘阳沉默片刻,见顾姻眼中倔强,却夹杂一丝脆弱,顾姻的面容与多年前长街里,她仰头看向他的面容重叠,楼尘阳面色蓦然柔和了下来,他垂下眼睑,不去看她,说出一字来:“疼。”
他想他之所以救下顾姻,或许是因为偶尔在顾姻的身上,他可以看到过往的已一去不复返的年岁,他不是一个喜爱怀旧的人,却仍忍不住像收集旧物一般,将顾姻收来。
因为她总是在他身边,过去一直如此。
顾姻只觉血液翻涌,心如刀割,痛到不敢呼吸,无时无刻都觉得灵魂在被鞭笞,有她这般痛吗?
楼尘阳这厢刚松开顾姻的手,顾姻便起身毫不犹豫扇了楼尘阳一耳光。
她扇得太用力,手掌都在发麻颤抖。
楼尘阳觉得,他对顾姻所做的一切,顾姻都有办法用自己的方式还回来,一次比一次狠,他被这一记耳光扇得耳鸣,头都偏向一旁。
“你!”楼尘阳没有发怒,准确地说,他被这一巴掌扇懵了。
顾姻没有给他缓过神的时间,扳过他的脸,直直吻了上去。
顾姻恨不得将楼尘阳咬死,亲吻像是在撕咬,楼尘阳只觉唇上一痛,淡淡的血腥味便在口腔散开,顾姻的舌头柔软,便探了进来,楼尘阳反应过来,立即反客为主,右手按在顾姻的后背,用力,顾姻便栽进他怀里。
唇齿相依,深情却是另一番模样。
第58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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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姻的双手拥着楼尘阳的脖颈,指尖之下是他温热的肌肤,她依在他怀中,却没有闭上双眼,她在发泄,发泄近日来的种种,发泄她心中的屈辱与悲怆。
楼尘阳吻她愈深,忽然将她压在身下,这太守给备的房间,床铺都是丝绸柔软,顾姻像是倒在一片花瓣上,她被他捧起脸,狠狠吮着唇瓣。
顾姻推他,没有推动,她又用力狠狠地推,一个天旋地转,她的位置已在他身上,楼尘阳赤裸着上身,胸膛滚烫,手臂的肌肉贲张,顾姻微微喘息着,委实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坐在楼尘阳身上,居高临下,看到楼尘阳的右脸颊已经肿起,唇角也被她咬破了皮。
两人都有些狼狈,不见旖旎,两个人的眼中都无情意。
半晌,顾姻从楼尘阳身上下来,烛火摇曳,让她的影子憧憧,她捡起地上的绷带,楼尘阳已坐起了身子,她靠近他几分,给他继续缠着绷带。
她的一缕头发袅袅落在他肩头,有些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