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靠的极近,窄狭的棺材中,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脸上的温度和鼻息。
京年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这个姿势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她不敢再把脸朝着月无涯:“你……你过去些……”
“嗯……”
棺材一震,落地的同时也打断了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微妙气氛。
京年年神色一凛。
到了。
长久的静谧后,兵器刺啦刮过石头,聒耳的声音渐行渐远。
小鬼走了。
直到京年年再也听不到脚步声,她伸手推开了棺材盖。
他们果然到了地底,旁边就是湍急的地下河流。
京年年拍了拍月无涯的后腰:“起身,趁那小鬼还没回来,得找到我师姐。”
月无涯捂着肩头缓缓坐起身。
地下仅有萤石发着微光,映得月无涯的脸色仿若象牙一般白。
他对着自己淌血的伤口点了两下:“你一会儿小心别被那小鬼伤到了,这种不愿往生的鬼怪有怨气在身,伤口不易愈合。”
“我已经知道那小鬼是谁了。”京年年跨出了棺材,对月无涯递出自己的手,“扶着我。”
月无涯抬起头,握住京年年的手,站起了身。
萤石光下,他的侧颜俊美无铸,倒像是在此间迷了路的妖灵。
“听声音是虎子,薛记掌柜的儿子,我当初竟然没看出来他已非人,是我疏忽大意了。”京年年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颗夜明珠,照亮了周围。
月无涯盯着京年年牵着他的手:“不是你疏忽大意,你白天见到的大概是借尸还魂,和活人没什么区别,夜幕降临,肉身中的鬼便出来作祟了。”
空气中充斥着腐臭的气息。
是尸臭。
他们的棺材四周躺满了各式各样尸体与棺材。
尸体死状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心脏缺失。
京年年松开了月无涯的手,掀开棺材依次寻找南宫雁。
“你确定你师姐在此处?”月无涯问道。
“要是这里找不到,就只能跟着小鬼去更深处找了。”尸臭熏天,京年年捂着鼻子一个个地筛查。
她一连翻了二十来口棺材,都没见到南宫雁的身影。
月无涯跟在她身后,随意掀开了一个棺材盖板,里头赫然是南宫雁的躯体。
月无涯:“……别找了,在这。”
京年年伸头一瞧,果然。
她拍拍月无涯的肩膀:“看不出来啊,你运气挺好。”
月无涯捞起南宫雁的腕脉,拧眉道:“她没什么大碍,现在这样是由于符和迷药所致。”
“你竟然还会医术?”
“我不会,只是能通过筋脉看出一些东西而已。”
京年年沉吟片刻:“迷药好解,我这里有解百毒的丹药,只是这符……”
她小心翼翼地将南宫雁扶起来,没看到她身上贴着任何符。
月无涯指了指南宫雁的背部:“此处,有符笔痕迹。”
京年年想起,三师姐唯一一次被白修远触碰,便是在失踪之前,白修远拍了下她的背。
知道符的具体位置后,京年年将那边的衣物撕除,又给南宫雁披上了外衫,喂下解毒丹。
南宫雁的睫毛轻颤,脸色好看不少,但尚未醒来。
“解毒丹需要时间生效。”京年年举着夜明灯,“咱们怎么出去呢?”
夜明灯能照亮的区域十分有限,京年年寻找着刚刚来时的口子。
然而在夜明珠的光影后,黑影一闪而过,迅速又毫无声息地攀上月无涯刚刚止住血的肩膀:“呵呵哈哈哈,出去?别出来啦……来都来了,就在这里陪我吧……”
娇俏的女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溶洞中回荡。
京年年反应很快,回身拔剑出鞘,桃夭剑尖冲着黑影而去。
月无涯试图闪躲,黑影却如附骨之疽,贴在他的背上。
倏然,剑尖已至,桃夭剑毕竟是上品灵器,剑光驱散了黑影。
黑影落在地上,咧嘴笑着。
她有一张姣好的面容,只可惜有半张脸已然腐烂,深可见骨。
“秦家村的人都该死,都该死!”女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的獠牙,嘴角还残留着血液的痕迹。
京年年桃夭剑翻转,正欲再上,黑暗深处另一个矮小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出,明明身量不高,却拖着巨大的镰刀,镰刀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异响,挡在了女鬼身前。
京年年终于和这小鬼正式打了照面:“果然是你,虎子。”
虎子失了神智,只是挡在女鬼面前,将镰刀一下一下地挥砍着:“别动我娘……我要杀了你们……”
虎子和女鬼同时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似乎要穿透耳膜。
京年年手中的桃夭剑受到影响不断嗡鸣,像是在不断颤抖。
温热的双手从她身后捂住了她的耳朵,月无涯传音入密:“怎么都不知道关闭听觉?你当在听小曲儿呢。”
京年年无力反驳,刚才她是愣了一下,仿佛灵魂要被这尖叫声给带走了。
她用口型对月无涯说了句:“谢谢。”
而此刻,方才还躺在地上的一众尸体将身体扭到不可思议的角度,竟是个个都站了起来。
黑沉沉的一大片尸体踉踉跄跄地朝他们围了过来。
“怨气为声,以尸为儡?”月无涯喃喃道。
京年年急忙断了听觉,护在南宫雁身前。
“你师姐没事,这群尸儡识别不出她,倒是我们危险了,要是被尸儡咬上一口,任你是什么体修还是什么金丹,伤口都会血流不止,难以愈合。”月无涯握住京年年的手,将她往边上拉,“你离你师姐远一些,她反倒安全。”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这尸儡可有弱点?”
月无涯喑哑:“我……不清楚,逃为上策。”
逃是不可能逃的,除非带着南宫雁一起走,她还没找到出口,现在带着昏迷的南宫雁走也不太可能。
她看着面前不断逼近的尸儡,浓重的腥臭和腐臭窜进鼻腔,她干脆将嗅觉也关闭了。
她脑中灵光一闪。
已经关闭了嗅觉和听觉,反正现在横竖也暂且出不去了。
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他们吧。
京年年再次停止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取了罐血浆泼在自己和月无涯身上。
“你想做什么?”月无涯疑惑道。
“加入他们,来场即兴表演。”
京年年布置完,当即做出鼻歪嘴斜的模样,学着尸儡们摇摇晃晃地走起路来。
没两步路,她就成功打入尸儡内部,混迹在其中,居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月无涯:……
京年年见月无涯还放不下偶像包袱,拼命给他使眼色,传音催促:“快啊,开始你的表演。”
月无涯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他那最后一点微小的自尊心阻止了他像京年年一样混迹在尸儡中,于是,他选择原地卧倒不动。
扮演一个尚未起尸的普通尸体。
与南宫雁同理。
不远处,虎子和女鬼不再尖叫,他们歪着头,好像也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刚刚还在这里的人忽然不见了?
他们并排站起身来,在阴暗的溶洞中一遍遍搜寻,有好几次和京年年擦肩而过,都没有发现她。
计划通。
但是在地上躺着的月无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险些被不知方向的各色尸体踩踏。
月无涯积攒着怒气:……我现在起来打这群尸儡还来得及吗?
京年年迈着僵硬的脚步,转了溶洞几圈,总算找到了出口。
出口在岩壁上,洞口并不大,仅刚好供一副棺材通过的宽度,苟一苟还是能钻出去的。
她正要告诉月无涯这个好消息。
中心位置的棺材忽然发出浓重的喘息声,接着南宫雁唰得坐起身来。
她身上的药效正巧解开了。
她四处张望,何曾见过这样宛如地狱的场景,当下吓得叫出了声:“我的亲爹啊!我是在哪啊……救命啊!”
尸儡和大小鬼正愁找不到活人气息,这回南宫雁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大小鬼再次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尸儡关节阵阵脆响,纷纷扭过头来,满身鲜血地朝着南宫雁去了。
京年年大惊,再顾不得许多,一跃而起,飞身跳到南宫雁的那口棺材中:“师姐,我在,别慌。”
南宫雁哭花了脸:“年年……这都是什么啊……我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在村里床上睡觉吗?”
京年年握紧了剑柄:“你身上被白修远贴了符咒,现在我们在地底,千万小心,别被这些东西咬了,能站起来吗?”
南宫雁从未遇到这种危险的情况,她小脸煞白,勉力撑着棺材边缘站了起来:“可……可以。”
月无涯也凌空而起,飞云踏雪地踩过几只尸儡的头顶,稳稳地站在京年年的身前。
这时候京年年才发现,月无涯的身量比她高了不少,挺拔的身影笼罩在她前头,她莫名就有了底。
“……年年,这位小哥是谁?是敌是友?”南宫雁慌慌张张地想拿出自己的法器御敌,却发现储物袋已经不在身上,“啊!我的储物袋被顺走了!里面还有珍藏限量款的牌九呢,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他……”京年年斟酌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月无涯回头轻飘飘地看了京年年一眼,淡蓝色的眼中看不出情绪。
南宫雁:“啊……哦哦。”
说话间,尸儡越靠越近。
京年年从储物袋中翻找出御雷柳枝,御雷柳枝一出,周围的尸儡都忌讳地后退了几步。
这御雷柳竟真有驱除邪晦的功效。
“师姐,你拿好了,有这柳枝在,他们不敢碰你。”京年年将御雷柳枝交给南宫雁,指了指岩壁上的洞口,“我拖着这些东西,你找机会从洞口出去。”
月无涯开口提醒道:“尸儡自然追不上她,那个女鬼和小鬼速度可能比你想象中的快一点。”
南宫雁紧紧攥着御雷柳枝左右挥舞,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我,我修为不够,那洞口太高,我出不去。”
糟了,她给忘了这茬,南宫雁才是炼气修为,连御剑都不会。
平时南宫雁上天遁地的,都是靠的那只什么都有的储物袋啊。
第二十四章
京年年身前是月无涯, 身后是南宫雁,她前后看了一下,有了决定。
月无涯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 回头对她说道:“你带你师姐走,这里我顶一阵。”
京年年咬咬牙,把一把符和桃夭剑塞到他手里:“拿着,我将师姐送出去就回来找你。”
月无涯收下符,将桃夭剑还回去, 他眉目i丽,声线沉稳又有力量:“你忘了我是什么了?我不需要别的灵器。”
说完, 他就转过身,手心里燃起一簇火焰:“快走,我等你回来。”
京年年不想再拖, 单手抱住南宫雁飞向洞口。
即将飞离洞口的时候她回首望了一眼, 那一抹靛青色的削瘦人影只身拦在大小鬼前, 手中火焰猛地腾起, 似有燎尽天地之势。
京年年环抱着南宫雁, 在深长漆黑的洞穴中穿行,南宫雁握紧柳枝,沿途一言不发。
洞穴隧道有如迷宫一般, 京年年速度再快也找了两刻的路,才找到他们落到地底的那口枯井。
“抓紧我。”京年年脚下的桃夭剑带着粉色的长虹冲天而起,瞬间就出了枯井。
外头风雨已停,一轮明月悬在黛色的空中, 枯井所处的地方竟是秦家村外的森林深处, 树叶上有雨水摇摇欲坠, 落在厚厚的草地。
京年年将剩下的一叠护身符交给南宫雁。
她与月无涯命魂相连, 目前还没感觉到他有危险,但是她心中忧虑焦灼,恨不得立刻回到他身边。
她叮嘱南宫雁,要是一会遇到任何危险,可用传讯符唤她,符不要钱的扔,千万别心疼。
她又耗费几乎一半的法力给南宫雁盖上法术护盾,甚至把自己身上的防御法衣脱下来,不由分说地给南宫雁套上。
京年年眼眸低垂,难辨情绪,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可靠。
“师姐,我走了。”
南宫雁颤抖着手牵住京年年的袖口:“我……”
她心中百感交集,自己明明是师姐,却要依赖师妹保护,她一向被家族护着,此次算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劫难了。
她想和京年年一起回去退敌,然而自己修为低微,回去也是给他们拖后腿。
没了储物袋,她什么都不是,这是她头一次后悔自己的无能为力。
“年年,万事小心。”她还是松开了京年年的袖口,轻声叮嘱。
京年年对南宫雁和煦一笑:“嗯,放心。”
万木婆娑之下,京年年化作长虹投入枯井之中。
南宫雁将京年年给的符放好,靠着树干缓缓坐下,她从浓荫中望着月亮,雨后的天空月明星稀,连夜风都极尽柔美,她不由发了会愣。
再次低头时,符旁多了一个纸袋。
里面又是她素日爱吃的甜食。
她连是谁放的都不知道。
南宫雁深深吸了一口林间雨后的空气,初次出于自己真切的意愿,开始吐纳天地灵气。
很快便入定了。
*
这厢京年年在细窄的溶洞中全速飞行。
刚刚送师姐出来的时候,她已将路线尽数记下,回去的时间能大大缩减。
只是此刻她脑中竟冒出奇怪的念头。
她在凡世的时候,经常听到一个两难问题。
娘和妻子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有人开创了这样的标准答案:先救娘,再跳下水和妻子一起死。
月无涯不是她的妻子,南宫雁也不是她娘。
但月无涯与她命魂相连,更胜夫妻之情,南宫雁和她一同长大,常常吃在一处睡在一处,其中亲情也绝不比母子之情少。
她无形中做出了和标准答案一样的选择。
胡思乱想间,她已经回到了最开始的大溶洞。
月无涯冷着眉目,掌间火舌如莲绽放,一道一道打在数不清的尸儡上,方才没仔细观察这些尸儡,如今看来,密密麻麻,数量加起来怕是不止秦家村那些失踪的人。
这些尸儡明明被烈火灼烧,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继续朝着月无涯涌去。
月无涯被逼得立在岩壁上,火光点燃了他的眼底。
尸儡扭曲着四肢叠在一起,仿佛无数的蛆虫试图爬上岩壁。
但正如他说的,尸儡好躲,大小鬼难缠。
小鬼拎着染血的镰刀腾越而起,阴恻恻地说道:“血……好喝,给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