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云纹皂靴缓慢朝后退两步,不知在等待什么。
可快要走到孟蕙的马车之下,也没听见他想听的。
傅昭冷峻坐上马车,才朝府中回。
他不在,陪在闻姒身边的便成青烟。
一上车,闻姒便靠着车壁,全然没了方才在下头与傅昭说话的轻松模样,只剩下倦怠。
她对青烟道:“我小憩一会儿,你记得快到府上时叫我,不然祖母省的我自个睡着,怕是又有话要讲。”
青烟心疼自家姑娘,连声应好。
大氅被搭在闻姒的身上盖着,她蜷缩成一小团,手紧紧握住车垫上的羊绒。
在马车中,闻姒成了最渺小的那个,小心翼翼地吐着气,樱唇微启,虽闭着眼可也不难看出委顿。
姿势不敢换一个,生怕一会儿发髻松乱来不及整理,又被人抓住错处。
闻姒并未睡着,只能说是闭上眼眸一会儿。
好似就在这一会儿之间,便能将心中的烦心事全然都给忘却。
青烟看街上景象,悄声对着闻姒说:“姑娘,快到了。”
闻姒秋眸睁开得很快,可是手下握住的羊绒毯却不舍得放开。
真的太不愿回去了,她不想再回去面对一屋子人的刁难与琐事。
可最终仍旧得起身,让青烟帮她理好发髻,确认珠钗环佩没有任何不妥。
她自马车上下来,那边傅昭也下来。
对着府上的婆子道:“你们将表姑娘送回房中。”
还未赶得及与闻姒说上一句话,傅老夫人身边便派人来传话,“老夫人说若是世子与少夫人回来便赶紧去她那边一趟。”
闻姒颔首,算是知晓。
果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府上知晓的都快的多。
孟蕙先被送进府中,目光却含情灼灼的看向傅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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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夫人院中,各个都威严正待,没一点笑意。
闻姒现在这般模样也实在笑不出来,与傅昭平静的走进去。
里头傅老夫人坐在上首,孟氏坐在她左手的下方。
瞧见二人进来,婢女们连忙奉上茶水果子。
傅昭轻松自得坐下,闻姒守着规矩一步都不敢踏错。
“听闻今日蕙儿落水了?”傅老夫人干脆开口,先发制人。
傅昭看向傅老夫人处,刚想起身行礼便被老夫人压下,“你我祖孙,不必如此客气。”
“是,”傅昭本能看向闻姒,“当时是孙儿将她救上来。”
傅老夫人点头,一副满意模样。
后头的话像是商量,可却又是毫无商量的地步,“我与你母亲已经说哈,找个好日子,将蕙儿纳进门吧。”
“祖母,”傅昭抿茶沉冷出言,“我不能这么耽误表妹。”
话一出,倒是让闻姒颇为例外。
他方才表现的,可不像是如此。
但闻姒仍旧尚未说话,只坐在旁静观其变,若是一开口,指不定这把火又会怎样烧到她的身上,她可是不愿意的。
傅老夫人茶盏被重重磕在桌子上,孟氏也是一脸疼惜,只有闻姒表情未变,只坐的更端正些,“胡闹,你表妹被你救起时,你怎没有想过这一问题。”
傅昭未回答,沉默坐在椅子上。
“傅闻氏,你当时在场,这事你要如何看。”傅老夫人又将问题抛在闻姒身上。
她顿觉吃力,只怕如何回答,都是不行的。
“祖母,我与夫君成亲尚未有半年,若是此时纳妾,传出去如何好听。”
闻姒想着方才傅昭的意思,大概也与此沾边。
她告诉自己,试一试呢,哪怕再试一试也是好的。
但傅老夫人偏生朝她所料想的最坏地方发展,“放肆,你可知你说这句,便是在威胁夫君,威胁我。”
闻姒唇角抽动,苦笑一瞬。
她看向傅昭,却见傅昭似乎并未管这事的打算。
缓缓起身跪下,她不卑不亢道:“我知祖母不喜于我,可夫君纳妾并不关乎他自个儿,也关乎傅家脸面,祖母若执意,传出去怕只会说夫君是众欲之人,又让夫君如何自处。”
不知是因傅昭在场还是怎得,傅老夫人罕见未曾动怒。
她不愿多看闻姒一眼,“你先回房。”
“是。”只让她一人回去,想来是有话与傅昭和孟氏单独说。
她行完礼先行回房,脚步走的极快,似是身后有猛兽洪水。
傅昭瞧她如此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但是又想想她刚才那番恳切的话,只觉是他想太多。
等闻姒走后,傅老夫人对他道:“你说,是不是傅闻氏与你说了什么,你才会是这般说辞。”
傅昭轻声劝和,“并未,是孙儿不愿,孙儿想为蕙儿寻处好人家,哪怕不在上京也好,总比给孙儿当妾室强。”
孟氏一直忍着泪水,直到这刻才终究忍不住上前骂道:“我可只有这么一个侄女,你不迎她入府,还想将她送到何处啊。”
“母亲,我与夫人才成亲半年,却如方才她所说,这话传出去,儿子往后的仕途便可要毁在这上面了。”傅昭厉声,眉眼直跳,是压不住的怒气。
孟氏被他气势所逼吓退两步,可一直被播去照顾孟蕙的婢女却突然来报:“不好了,表姑娘她割腕了。”
孟氏血气直冲冲的上来,眼前一黑便要昏厥过去。
上前连忙扶住她,傅昭大喊,“母亲。”
随后又吩咐旁边的下人,“快去请大夫。”
“不必,”孟氏白着脸瞪了傅昭一眼,“你怎么忍心,如何能狠下心来看着你表妹去死。”
让婆子掺上她就疾步朝孟蕙的院落前去。
傅昭也听的心惊,与傅老夫人赶到。
只是到时,闻姒已经站在孟蕙的卧房中。
见着他三人来,闻姒将情况与他三人说了一番,“方才表妹回来后就说想自己睡会,让婢女们都出去,可谁知等婢女将药煎好端来时,却发现表妹寻钗子割了手腕,大夫已经在医治,好在不深,只是流些血。”
孟氏哭着责问底下婢女,“你们是如何照顾表小姐的,怎能让她一人待在房中。”
婢女慌忙跪下磕头,“夫人恕罪,我们也没想到表姑娘将我们散出是因这些。”
孟氏气的一直掉眼泪,可未曾想下一秒又将矛头指向闻姒,“姒儿,我一向待你不薄,当初这些婢子也是你选的放在蕙儿身边,你敢说就无半分私心。”
若说在府上,便也只有孟氏会待她有几分好。
可现如今被孟氏如此误解,闻姒觉得外头的风止不住的灌进心中,一直凉了全身。
是了,孟蕙是她自幼看到大的表侄女,而她只是不得已娶进府上的新妇,如此可比。
闻姒直直跪下,膝盖与石砖接触发出清脆的磕声,“我无任何害了表妹的心思,母亲明察。”
说着鼻尖就开始发酸,恐怕现在所有人都是冷眼在一旁瞧着吧。
傅昭站在闻姒身边,只能看见他身上锦衣晃动,却不见他的任何动作。
成了这样的局面,闻姒想要寻求一些傅昭的帮助怕是都不行。
孟氏用手指着她,浑身发抖,气的话都在哆嗦,“好好好,你如今还会顶嘴,我当初对你那般好,便如同喂了狗。”
甩袖气极,孟氏直接进了内室中,不时有婢女端水又换水。
傅老夫人年纪大不想进去看如此血腥的场面,便一直在外头。
闻姒便这么一直跪着,从前只觉膝盖骨疼的厉害,可现在跪多了也开始习惯起来。
傅昭将手递到闻姒的面前,“起来。”
大掌之上纹路清晰可见,可他的人却不似如此简单。
面对祖母与母亲对她的刁难,只剩下漠视。
说日后会补偿,可补偿些什么谁又能知晓。
秋眸上扬,闻姒这回看清楚傅昭的面容。
剑眉入鬓,漆黑的眸中全然都是她的倒影。
山根高挺,底下薄唇紧抿,下颌骨硬朗刚硬。
闻姒没借傅昭的手,便直接起身,看都未曾看傅昭一眼。
里头一团乱麻,还能听见孟氏啜泣的低咽。
傅昭对傅老夫人道:“孙儿先与夫人回房,等表妹醒了再来。”
方才那一幕傅老夫人也看的清楚,心中明镜似的。
点点头,傅昭拉着闻姒回了梨奉院。
给孟蕙安排的院落就在一旁,本就不远。
他将房门一关,大声对外头的婢女呵斥道:“谁都不许跟进来。”
将门甩开,随后重重吻上闻姒的唇瓣。
他今日早已从闻姒的这张朱唇中听到太多不想听的话语,也是时候该惩戒一番。
闻姒百般不愿,回想起回来时傅昭与孟蕙共乘一辆马车,回想起傅昭奋不顾身的将孟蕙救起。
这双手,这个唇,怕是早就已经摸过别人,亲过别人。
她使尽最大的力气,一掌甩到傅昭的脸上。
房中因这一巴掌突然静默下来,黄昏时分并未掌灯,床边帘幔随风摇曳。
闻姒眼中的恨被傅昭看的一清二楚,他手摸上被打的地方,半晌有了一丝的动静,“姒姒,我从前认为你听话乖顺,却不想也是会挠人的。”
他边说,边朝闻姒那边走过去。
仿佛刚才那一巴掌只是将他的兴趣给挑起来,也只是闺房中乐。
他步步逼近,闻姒恼怒更甚。
“傅昭,你将我当作什么?你床榻之上的玩物?还是你的夫人,我从不是乖顺不懂反抗的,只是觉得,我既嫁与你,那便好生同你在一起,我弃了我喜欢的跑马,只在府中好好坐你的夫人,可你,你们傅家,给我的是什么?是羞辱,是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料。傅昭,我不愿了,我想走了,我从未有任何一日不想离开,今日我问你,是否知晓救下孟蕙是什么意思,你还是去了,那我可以成全你。”
傅昭气急攻心上去扯住她的手腕,“你知你在说些什么?圣上赐婚,你如何能走,我不会娶孟蕙,你今日不也说,不愿我娶?”
到了后头,傅昭的语气逐渐带着几分恳切,还掺杂着宠溺所在。
他听闻姒所言,有些慌神。
从未在她口中听说到走这个词,可现下说出,他竟然觉得如此刺耳。
但闻姒却摇摇头,“傅昭,你错了,我只是不愿在别人面前忤了你的意思,我当初还念及一些夫妻情分,现下看来,都是我错了。”
傅昭吻上她的唇,不论闻姒如何挣扎都没松开。
一狠心,闻姒重重咬上傅昭的唇瓣,可他仍旧长驱直入。
他贴着闻姒的唇瓣,不知是说给闻姒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喃喃道:“姒姒,你再等等,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复又温柔啄上闻姒的唇瓣,将上头的血迹尽数吻干净。
他一只大掌揽住闻姒的腰织,“姒姒,我知我傅家亏欠你,也知你恼我,可是你与我的婚约乃是圣上赐婚,你想想你被流放的继母与妹妹,你不怕圣上一怒之下杀她们而后快吗?”
闻姒一瞬间被他挑起往事。
“不会,圣上不是这般的人……”闻姒不了解圣上,可下意识反驳。
傅昭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让她掌心贴在自己胸口的地方,“姒姒,你父亲不过被一位大臣质疑上了折子便让圣上除之,他重面子,若是知晓你不顾圣意和离,你猜你的家中剩下的女眷,是否会丧命。”
闻姒双目无神,却仍旧可以感受到自己掌心下傅昭强劲有力的心跳。
她撤出自己的手,背对傅昭。
终于在压抑许久后放声大哭,“傅昭,你如何能对我这般,如何能。”
从后头拥上她瘦小的身子,今日抱着她时便觉得她比从前瘦了许多,倒也不是他的错觉。
他拥得用力许多,闻姒却在此时转身过来咬上他的肩膀。
隔着冬日的衣裳,咬得并不深。
傅昭一声闷哼都未有,顺着她的黑发放任她的动作。
“姒姒,我会是你的依靠,傅家会是你的依靠,莫要再提及要离开之事。”
闻姒一言不发,压在傅昭肩膀上瘦削的身子却显得无助极了。
傅昭见她半晌不答话,胸腔中的动荡更加不安。
“姒姒,你……”
他话只说一半,就被闻姒打断。
“我真的累了,夫君,每天在家中被人猜忌,被人算计,还要应付你的风流债,我不想这样了。”
闻姒睫毛闪动得厉害,可语气却比往日都要坚定的多。
她哭过,发泄过,闹过,这是唯一一次傅昭给予她肯定的答案。
所以闻姒想赌上最后一次,加上看看明日煦姐姐送来父亲的书信上写了什么再稍作打算。
傅昭却显出急迫来,“姒姒,你还不愿信我吗?”
闻姒惨白的笑加深,“不是我不愿信,是你没从让我信过,一星半载的时光,如何能使得人轻易相信。”
虽然话依旧说得决绝,但傅昭却能感受到闻姒逐渐服软下来。
他唇边也渐渐展露一个笑意来,“姒姒,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这次他再吻上闻姒唇的时候,她显然没有那么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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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院孟蕙一直到用晚饭的时候都没有醒来。
闻姒也不知,若是孟蕙醒来,现在的局面是否能够维持住。
盛碗汤放在傅昭的手边,但傅昭却将汤碗放在她的手边,主动起身为她盛上一碗。
没料到傅昭会有这样的举动,闻姒也没忸怩,受下傅昭对她的好。
小口喝汤,闻姒表现与往常无异。
她想要瞧瞧,傅昭究竟可以做到哪一步。
起了和离要走的心思不假,但若是可以,她也想与傅昭好好过完后面的日子。
“夫君所说的话,可作数?”闻姒半倚在榻上,衣衫半解。
香肩上盖着乌黑的发丝,遮挡住她如玉的肌肤。
可眸中明媚,皓齿樱唇却如何能掩盖住。
傅昭坐在床尾帮她上药,膝上的伤今日不但未好,反倒还加重些。
他拿剑的手拿着上药的木棒,倒是显得有些不相符。
眉眼在烛火下都变得柔和,连平日硬朗的下颌都被削化。
手指上薄茧粗粝擦上美人娇嫩的肌肤引起阵阵颤栗。
最终涂完药,傅昭直接扔掉手中的木棒,欺身压上。
在与闻姒十指相扣的那刻,闻姒揽住他的脖颈与他对视上。
眉目中漾着秋波,可却是一定要一个答案的。
呜咽着将话继续问出,“夫君方才还没回答我的话。”
傅昭额上有汗珠滴下,眼前也似蒙了一层雾气,不大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