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双手实在是柔软极了。
那截腰肢也柔韧极了。
轻轻跃至高处时,她唇角含笑,合十献花;折身落回水面时,则不悲不喜,平托立掌。
或动或静,或俯或仰间,她身轻如燕,不是飞天,却更胜飞天。
这时,半空中灵光微微一亮,一把琵琶凭空出现。
她抬手接住了,先作怀抱竖弹,而后倾身倒弹,接着五指不经意般一拨,但闻“铮铮”琵琶声响,与金铃声相呼应着,立时便为这支舞增添了三分风韵。
下一刻,金莲自水下升起,她轻飘飘落过去,单足立于金莲之上,双臂高举,斜上反握,正为反弹琵琶。
忽而又披帛点水,碧水作花,天花乱坠。
片片飞花流动,她亦开始转动,鸿雁腾空,白鹤翔云,她几乎要飞入壁画之中,与那些舞姿各异的飞天融为一体。
这场舞,如梦如幻,如诗亦如画。
无沉沉默看着。
手中却不知何时开始一粒粒拨动念珠。
良久,待她弹完最后一次琵琶,舞毕停步,微微喘着气朝他望过来,他才止住手里的动作,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玉晚笑。
“就这一句呀,我还以为你会夸飞天在世之类的。”
无沉摇头。
玉晚:“嗯?你意思是我不像飞天吗?”
无沉仍旧摇头。
玉晚道:“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我跳得不好?不会吧,我跳得好认真的。”
无沉还是摇头。
“到底是什么啊?”
他不开口。
玉晚看了看他,知道他真不想开口的话,谁都撬不开他的嘴,她便兀自念叨几句,去收水下的金莲。
无沉继续拨动念珠,一粒一粒,漫长且缄默。
……
她不是飞天。
是仙子,是神女,是他心向往之,却不能追寻的天端云霞。
是此生唯一不可说。
第26章 信物
这一日无沉未再开口。
玉晚觉得他怕不是在修闭口禅。
还是翻过夜, 长达三月的夏学结束,他才终于开口说话。
他道:“盂兰盆节到了。”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这天, 各方寺院均会举办盛大的盂兰盆法会,行供佛、斋僧、超度、祈福、孝亲等, 是西天极其重要的节日。
因而玉晚早早就做好要在这天回无量寺的打算。
这点她在夏学前就跟无沉说过了。
天还没亮,玉晚当先从石窟里出来, 刚站定, 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句:“照晚居士, 请借一步说话。”
玉晚循声望去。
离得远, 瞧不清面目,只能瞧出是名男修。
她问:“你是谁?”
那男修不答, 只重复道:“请借一步说话。”
玉晚还要再问, 就见那男修摊开手掌。
玉晚当即便要防范, 却见男修掌心里凭空出现一枚看不清具体模样, 只能看清颜色是如霜如玉的物什。
玉晚防范的动作立刻停了。
她微微眯起眼。
她认出来了。
那是她父亲信物特有的颜色。
父亲玉拢霜, 出走前任玉族族长, 出走时身上带了族长玉印――
该玉印不仅是玉族族长的身份象征,更为玉族镇族法器。正因此,得知父亲出走后, 母亲第一时间连夜去追,之后多年更是一得到和父亲有关的消息,就立即派人去核实,更甚亲自前往。
父亲啊……
自从他丢下她,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了。
“你见过玉拢霜?”玉晚问。
唯有被玉印亲自盖过之物, 方能留下那等如霜如玉的颜色,即成玉拢霜信物。
那男修仍旧不答, 只道:“请居士借一步说话。”
尽管明知这人不可能见过父亲――毕竟她那身为族长夫人的母亲倾全族之力找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父亲半点踪迹――更不可能身怀被玉印盖过之物,但玉晚想想,终究过去了。
到了男修近处,还未看清他手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就见他把手一翻,那抹霜玉似的颜色立刻化为乌有。
玉晚见了也不气,道:“你引我过来,是要做什么?”
男修这才拱手。
“照晚居士,我家公子有请。”
公子。
纵观玉晚认识的人里,只出身隐世世家的楚闻一人能被称为公子。
她便道:“楚闻?”
男修说是。
然后抬手做出个请的动作。
玉晚自然是不依的。
未料以玉拢霜信物引她过来这种不入流的办法竟是楚闻用的,玉晚嫌弃数息,随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才走几步,须弥戒里的传音石突然有了动静。
刚取出,就听梅七蕊急切道:“当心楚闻!”
竟是急得连法名都没喊。
“我知道了。”
玉晚脚下一掠,御风赶回石窟。
她回来得正是时候。
就见刚刚还只有藤蔓的石窟洞口前,不知何时多出朵紫色的灵花。
玉晚认得,那是梦魇花。
梦魇花,顾名思义,能制造梦魇。其香无色无味,纵是渡劫期的尊者,在毫无防范的状况下也会中招。
玉晚迅速封了自己的嗅觉。
而后上前,以灵力将梦魇花连根拔起,五指一合一张,梦魇花被碾成粉末。
接着又施风法召来风,一遍遍地往石窟里吹。待确定石窟里的空气全被换了遍,不再有残余的花香,玉晚进去,果见无沉虽仍在暗河对岸坐着,但双眼紧闭,俨然已置身梦魇。
若是寻常梦魇,让做梦之人醒来便可,可这是梦魇花,一个不察就会让做梦之人的意识迷失在梦魇深处,玉晚不敢动无沉,只得紧急找些能促使灵台尽快恢复清明的灵草灵药等置放在无沉周围,以灵力催动药效,试图让他清醒。
料想她回来得还算及时,无沉吸入的花香不多,很快,他长睫微颤,睁开了眼。
玉晚刚要喊他,就见他又闭目,似乎还未彻底清醒。
玉晚心下沉了沉。
“楚闻!”
她起身,环视一周,目光停在石窟某处。
她道:“出来!”
片刻的沉寂后,一玉树临风的贵公子缓步而出。
楚闻一现身,先前那名男修也悄无声息地进入石窟,同楚闻附耳低语。
楚闻点点头,没说什么。
玉晚没理那男修,只盯着楚闻道:“你又来做什么?”
楚闻道:“带你回中州。”
末了又补了句:“你姐姐一直在等你。”
“哦,那就让她继续等着吧,”玉晚冷笑,“我还从没见过自己不上门,天天让别人上门的,长见识了。”
听出玉晚真正嘲讽的并非是她姐姐,楚闻面色骤然变得难看。
他有心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只得道:“你姐姐……”
“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和我无关。”
玉晚懒得再听他废话。
很显然,他只是拿她姐姐当借口――
但谁管他?
光他拿梦魇花对付无沉,就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
于是往常都是楚闻先动手,这次换成玉晚动手。
便听“嗤”的一声,一张灵符离开玉晚指尖,划破空气,直朝楚闻袭去。
楚闻偏过头,正欲继续说话,就见紧接着玉晚又用了张灵符,他便没能开口,再度躲避。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一张又一张的灵符毫无停歇,几乎是劈头盖脸地朝楚闻砸来。楚闻起初还能游刃有余地躲避,岂料玉晚手里的灵符仿佛无休止般,让他连说个字的工夫都没有。
渐渐的,楚闻有些跟不上了。
一个疏忽,楚闻被几张漏网之鱼的灵符砸中,他整个人顿时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玉晚这才没再拿灵符。
她改为祭出画见。
一直作旁观的男修顿觉不好。
正待上前,就见画见伞开,以后方的飞天壁画作背景,鲜艳浓烈的色彩里骤然凝出道晶莹剔透的琉璃色。少女持伞,伞沿往前稍稍一倾,霎时血色溅开,烈焰花一丛接一丛地绽放,她竟是以画见伤了楚闻。
“公子!”
男修当即就要出手,却被楚闻眼神喝退。
楚闻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他眼睛微红。
他按住肩上不停流血的伤口,望着玉晚道:“你就这么护着他?”
玉晚不答,只道:“你走不走?”
她眼神极冷,语气也冷:“再不走我杀了你。”
楚闻一时没回话。
他像是在控制着什么,却没控制住,便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居然想杀我……”
“对。”
少女微微抬了下颚。
她眼里骤然多出几分清晰的杀意。
“你现在才知道。我早就想杀你了。”
楚闻手一颤。
他定定地看她。
她生得实在好。
粉黛未施,素颜朝天。
饶是此刻眼含杀意,那烈焰一样的花也压不住她姿容,丰肌秀骨,光艳丽,似壁画里最惹眼的一笔夏色。
然就是这样的她,让楚闻忽然想起什么,脸色更难看了。
他道:“我……”
“照晚。”
却是无沉突然开口。
他不知何时彻底醒了,微微皱眉道:“不可枉造杀孽。”
“好。”
玉晚收了灵力。
看无沉不过一句话,玉晚顷刻便停手,继而矮身去扶无沉,而无沉刚摆脱梦魇,没有力气,玉晚便用自己的身体撑着他,问还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楚闻眼睛更红。
明明她以前从不让人碰!
似是察觉到楚闻注视,无沉抬眸和他对视。
但只一瞬,无沉就收回目光,同玉晚说自己没事,也没有不舒服。
玉晚不放心地道:“不要硬撑。”
无沉摇头:“没有。”
玉晚却还是不放心,她一手撑着他,另一手取出灵丹让他吃下。
楚闻默然看着这一幕。
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认知到,玉晚再不是以前的那个玉晚了。
楚闻沉默。
良久道:“我没有要害无沉。”
他只是担忧他带玉晚走,会遭到无沉阻拦,这才……
楚闻没继续说下去。
因为预料之中的,他没得到玉晚回答。
她已经依着无沉的话,扶无沉出了石窟,走远了。
……
走了好一阵,无沉让玉晚松开他,他真的没事了。
玉晚看他面色确实比刚才好了不少,便扶他在大石上坐下,让他自行调息。
无沉调息,玉晚则在须弥戒里翻了翻,翻出本书册。
待无沉调息完毕,她把书册递给他。
“虽然你还没跟我说,但我猜,我今天回无量寺的话,你应该也要回一刹寺吧?”她说,“这个你收好。”
无沉接过。
他没有立即翻开,而是问:“这是什么?”
玉晚说:“你知道传书吗?”
在修真界,因为有灵力和灵识,修士们多用传音石、传音镜等灵物来进行联络,但在凡间,则只能依靠传递书信。
这本书册便作此用。
“它不能传音,只能传书,”玉晚背着手说,“虽然写字没有说话快,但真用起来也不是特别麻烦。”
尤其等他回了一刹寺,就更好用。
虽然她觉得,他那位方丈师父应该已经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在,不过试想假如无沉正跟妙上方丈在一处做事,突然有人给无沉传音,妙上方丈一听,好家伙居然是个姑娘的声音――
还是稳妥点比较好。
“我会经常写信的,”玉晚道,“你不要嫌我话多。”
无沉颔首。
他将书册收下。
至此,两人就要暂时分别了。
玉晚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抠了抠。
最终还是道:“等法会办完,我不下山,就在山上呆着。”她声音忽然变小,“你……你到时候记得来找我。我先走了。”
说完就走,不敢看他的反应。
于是便也不知道,无沉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说了句好。
第27章 金蝉
玉晚一口气走了半刻钟才停。
停下后, 她拍拍额头,都元婴初期了,怎么还是只知道走路, 这样得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回山上。
正腹诽着,突然前方传来一声:“照晚居士?”
“……”
玉晚一滞。
不会吧。
都被她伤成那样, 竟也还要派人拦她吗?
玉晚纠结着往前一看,待看清说话人是谁, 她骤然放下心, 就说还是要点脸的。
“荀施主, ”玉晚作礼, “好久不见。”
荀蜚回礼。
不过短短三月未见,乍看这位荀家养子没有太大变化, 实则不仅身量较之前要高了些, 身板也结实不少, 活像吃了什么天材地宝似的蹭蹭长。眉眼间的少年气更是淡去, 多出点沉稳来, 唯一没变的, 是他手里仍握着截不知是树枝还是石头的什么东西。
玉晚不禁问:“你多大啊?”
荀蜚挑眉。
他答:“应当比居士你大一两岁?我上个月刚及冠。”
哦。
那应该就是之前他被虐待,天天吃不饱,才瞧着像个少年郎。
如今荀家已倒, 听梅七蕊说他作为荀家少数没做过恶事的人之一,荀家未被城主府抄走的那一部分家财里有挺多都分给了他,他要还像之前那么瘦才是怪事。
玉晚仔细打量他一阵。
脸上有肉好看多了,也更显得俊逸。
“我已经离开荀家。”
难得偶遇,荀蜚叙旧般地道:“那个小姑娘也跟她爹一起走了。”
玉晚点点头:“走了好。”然后问, “既然你从荀家出来了,有找到你那个梦中人的什么线索吗?”
荀蜚摇头:“还没有。不过, 我已经知道梦中人是谁了。”
“谁?”
“似乎是我的……家人?”
“是前世的家人,还是今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