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架下,方宁轻声问起:“官田被淹的事情,证据确凿,你不准备处置黄松?”
谢佑灵摇头道:“他上报了假的消息,最多治他失职之罪,却牵扯不出范西楮来。我要的是,一网打尽。”
“他和范西楮必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用这个当做把柄来威胁黄松,难道他会不妥协?我就不信他是个硬骨头,难不成他对范西楮有多么真心吗?”
谢佑灵不认同,“在还没有完全掌握敌人的信息之前,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但方宁却觉得是时候可以敲打一下黄松,试试他的态度了,就此,两人达不成共同的意见,嘴上叮了几句,气氛有些紧张。
这时,躲在一旁偷看的祖母和谢书颖正捂着嘴偷笑。
谢书颖看着荼蘼架的两人,越发觉得登对,扯着祖母的衣袖,小声说:“你瞧他们,多么般配多么恩爱哪。”
“就是就是。”祖母拉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这段时间,方宁已经把黄松家里那两位妇人的情况摸了清楚。此前开门的那位妇人是黄松的乳母,从小看着他长大,视为亲人,而后来的黄布衫妇人正是他的妻子,邻居们都喊她珍娘。
从她和谢佑灵的猜测来看,那位乳母应该就是黄府的四姨娘,而珍娘呢?她的身份可疑,虽然他们已经有些猜测,仍有待考察。
从邻居们口中得知,珍娘喜欢去寺庙上香,所以方宁就扮作偶遇了几次,一来二去也就熟悉起来,言语之间婉转,但也稍微探得了一些消息。珍娘说起来,她从小便无父无母,逃难的路上遇上自己的相公,感恩图报,以身相许。
方宁知道她没有说真话,但也不着急问下去,而是说了她和她“相公”的故事。
她说,她原是扬州府小县上的人,父母早亡,在大户人家里当丫鬟,十六岁那年被老爷看上要纳为小妾。她不愿意就连夜逃走,路上差点被人玷污,是相公救了她,还把她带去常州府。
只是她相公的家人不满意她的出身,始终不同意这门婚事,若不是相公坚持,她怕是早就放弃了。他外祖父是宜兴县人,为了避免和父母的冲突,他就带着她来到此。
珍娘听到这里,满是动容地握了握她的手,万般言语羞于启齿,最终只是道:“他能这般待你,实属不易。你们要好好珍惜,好好生活。”
方宁点着头,挽上她的手臂又道:“珍娘你相公对你,应该也很好吧。”
珍娘嘴唇微张,嗫喏了几下,笑着含蓄道:“他,很好。”未再多说,另寻了一个话题,避重就轻。
有些日子的相处,方宁知道珍娘是个谨慎的性格,明白不能交浅言深、言多必失的道理,但是相反来说,也印证了珍娘身上藏着秘密。或许,她根本就是黄松在武进县的那个青梅竹马,也就是嫁给杜老爷的第十个小妾,后来死在火里的八姨娘。
*
七月初,良辰吉日,是孟青出嫁的日子。
这期间,方宁经常往凤翔成衣店跑,拿着珍娘给她招揽来的女红活儿,让孟青给她做好。两边她都熟悉起来,越发觉得孟青这手艺不能白费了,只是她父母不喜她抛头露面,就替她接的几个活,都是孟青的哥哥瞒着,她私下做的。
前天,方宁带着礼物去祝福孟青,成婚在即,孟青心里头慌得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的话。
“虽说那个四少爷是个俊俏公子,为人也好,她原配夫人三年都生不出孩子来,这才想着纳妾。我自知身份低微,杜府能帮衬着家里,可是,可是到底给人当小妾,我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一辈子的幸福成为父母的交易工具。
方宁便问她:“那你不愿意嫁进杜府?你可曾和爹娘说过你的想法?”孟青垂着眼眸,摇了摇头,因为知道爹娘的脾气,她若是拒绝,只会让爹娘更生气。
“你心中顾虑太多了。”方宁宽慰她道:“你喜欢女红,手艺那么好,不该浪费掉,但你知道爹娘不喜欢你抛头露面,所以你从未表露过自己的喜好和手艺。至于成婚,那是女人一辈子的头等大事,你心中不甘,却从未告诉爹娘。”
“能帮助你逃离命运的人只有你自己。”方宁拂了拂她的长发,看着她渐渐惊愕的双眸,又道:“或许你从未想过我如今说的话,对你而言,你刚才说的话只是抒发,是不是?”
孟青愣愣地点着头,有些无措。
方宁却是笑了笑道:“记住,下次若是事关自己的抉择,一定要深思熟虑,能为自己说上几句话的时候,一定要大胆地说出口。”
孟青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似还在回味方宁刚才说的话。
“方宁姐姐,谢谢你。”孟青微微叹了口气,神情渐松,“我也让哥哥去帮我问过杜府的四公子,人是个好人,我嫁过去应该不会过得差。”
只是身份摆在那里,该受的委屈还得受,她早已有所准备。
再往坏了想,如今四夫人是没怀上孩子,若是明年她怀上孩子了呢?恐怕她在这个府里,没了半点作用,将无出头之日啊。
起初孟青是这般想着的,不过嫁去之后的几天时间,她发现四少爷和四夫人都是很善良体贴的人,待她极好。说穿了,她嫁过来是来替四少爷传宗接代的,这一点很明确,而她也看得出来,四少爷是很爱四夫人的。
而四夫人呢?一个女人,愿意为了丈夫的子嗣而让他纳妾,亲手操持婚事,该有多爱呢?
“四夫人真是个很好的人。”孟青一边感慨,一边给方宁倒了杯茶水。
方宁怕孟青刚嫁进杜府受到委屈,偶尔会过来看望她,但见她精神头好,脸色红润,也稍微放心下来,寒暄了几句,开始进入了正题。
她先是问起大公子和二公子不和睦的事情,是不是真和外面人说的,他们经常两三句说不到一起就打架,每次都把老爷气病。孟青说只见过他们几次,两人都是火爆脾气,经常话不投机半句多,倒也不会真的打起来。
“三公子呢,他备考科举如何了,之前听闻他被狐狸精给缠上了,是怎么回事?”
孟青笑着摇头道:“狐狸精都是外界乱说的,其实是三公子病了,他出生就体弱,我听下人们说,三公子夜里读书,动不动就昏倒了,所以一定要有人守着的。”
……
后来又提到杜府五年前的一场火灾命案,是管家谋财害命,被当时老爷的把姨娘发现,八姨娘命丧火场的事情。
“我听说当时这案子闹得很凶,有人说管家是个替死鬼,因为验尸的仵作在家里无缘无故被老鼠给咬死了。”
“这事儿问不得。”孟青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听下人说的,老爷很不喜欢那个八姨娘,所以大家早把那事给忘了,只敢私底下偷偷说。”
“还说那个仵作是被自己的情妇杀的,那个情妇被关在牢中,因为没有及时拆下脖子上的枷锁,颈项溃烂而死了。”
就是这么一起案子,该有的证人全部不在了。
探得这事之后,方宁心中了然,当年的这个案子必有内情,只是时隔多年,什么证据都消失了。
第29章
入夜稍稍将夏季的尾声拉长,弯月高挂,夜凉如水。
自从谢佑灵搬走之后,方宁很少来后院,今夜不知为何,她本在荼蘼架坐着,无故想起和他初次见面的场景,起了身往后院而去,看着他曾经住过的屋子,陷入了沉思。
有些过往的记忆被唤醒,一幕一幕的画面清晰地铺天盖地而来。
是她初次来宜兴县,与他在公堂上的对峙;是她对峙完后,又在府中遇见了他,开启了同居生活。看他在县衙里隐藏实力,背后筹谋着将范西楮那只大老虎给揪出来,还有那次前往武进县……点点滴滴,她和他竟然也发生了那么许多故事。
正想着,迎面拂来一阵暖风,她脚步一转,回身之际,听见了一道熟悉的话音。
“又在赏月了?”
谢佑灵含笑望着她,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想起初遇那晚,也是在这个后院,一个说赏月,一个说观井,现下想来倒颇为好笑。
方宁垂眸一笑,看着他道:“那你是来观井的?”
对视一笑,俱是轻松的神态,好似想起从前的事情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但分明不过是数月光景,无形中倒是变化了许多。
差不多的月色,一样的古井和大树,为何方宁看着谢佑灵,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仿佛他们是情人私会?
这是在想什么呢?方宁挥去脑中怪异的思绪,一本正经地说起公事来。
“你解决了佃户闹事?”方宁看着他道:“为什么不早和我说?我还以为你不准备处罚黄松,没有解决措施呢。”
谢佑灵一笑道:“那处官田虽然被水淹了,不能继续耕作,但是我找人看过那里的地势,可以改农田挖塘养鱼,也拿到了京城的批准文书。这样一来,原先的佃户也有了收入。”
“只不过,你变相也帮了黄松和范西楮。他们可并没有变废为宝的想法,只想变本加厉地压榨百姓。你想想,这件事情之后,范西楮必然对你有所防备了。”
“我明白。”谢佑灵瞧了她一眼,又道:“范西楮,逃不了的。”
旧债新仇,一起算。
谢佑灵暗自思量,抬眸看了看方宁,但见她站立的大树下飞过来一只蛾子,想起她是怕虫子,下意识就伸手,挥动袖子将飞蛾赶跑了。
姑娘家怕虫子,太可以理解了。
他在做什么?方宁眨巴几下眼眸,看着他,谢佑灵正收起手臂,抻了抻衣袖,两人四目相对之下,都觉得此刻的气氛有些暧昧和异样。
方宁脑子里更是把“情人私会”这四个字给想得清清楚楚。
正在这时,有脚步声靠近,吕逸风来到后院闯入这停滞的气氛里,打破了僵硬,一边说道:“找你们半天,怎么在这里?”
谢佑灵轻咳一声,方宁则背过身,敛了神色才转过来。
“你们?”吕逸风后知后觉地认为他好像撞破了什么“凶案现场”?那他该不该离开?
谢佑灵用眼神提拉了他一眼,慢步走到他身边,“狱中的人安排过去了吗?”这话问得诡异,颇有种转移话题的感觉。
方宁跟在他们身后,听吕逸风回了一句:“前天就安排进去了,那些小鼠小蛇快要收网了。”
接下去的对话,她没有参与,转身回了厢房,摸着尚在噗通狂跳的心口,觉得自己好像,好像,尝到了书里描写的那种滋味——春心骀荡。
很快到了乞巧节,那是个姑娘们都纷纷向往的节日。这天一大早,祖母和谢家姐姐就拉着方宁开始往水里投绣花针,要看投影如何,说是有什么寓意。方宁虽是闺阁千金,但在京中不受爹娘的管束,整天跟在两位哥哥屁股后头,压根不知道乞巧节这一天该怎么过。
投完绣花针,谢佑灵和吕逸风早等着方宁一起去县衙。刚要出门,祖母和谢姐姐忽然拉着吕逸风,偷偷说了几句,吕逸风了然地点头。三人这才出发去县衙,方宁问他祖母她们说了什么,吕逸风扯开话题,三人分开进了衙门。
到了户房,方宁惊奇地发现何宇阳桌上多了一束花,于是问道:“何大哥,这花是哪来的?”
“路边,捡到的。”何宇阳有些含羞地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忙手里的人。
正巧何季走了进来,调侃道:“路边能捡到这么好的花?”又跟方宁八卦道:“肯定是有姑娘送给他的咯。”
方宁挑了挑眉,问道:“因为今天是乞巧节?”
“可不是。”何季一屁股坐到何宇阳的桌上,给方宁解释道:“县上优秀的小伙子就那么几个,衙门里占了三四个呢。就我们谢大人那样的,今天指不定会收到多少花呢。”
“怎么说?”方宁忽然上了心,虽是乞巧节,但总不能都是姑娘家给公子送花吧?
何季继续道:“那当然不是,公子给姑娘送花的也不少,不过紧俏的公子,自然有姑娘眼巴巴地送花来,表示好感。哪怕今天不是乞巧节,都能有人拦路给谢大人表白的呢。”
这事儿方宁听过,但那拦路的不是女土匪吗?
何季又道:“女土匪又如何?那也是个姑娘不是!”正说在兴头上,何宇阳拿着算盘拍了他一下,让他从桌上移开。
何季跳了下来,拉了一把椅子坐到方宁对面,继续说道:“你知道那女土匪是什么人呢?是太华山头那帮贼匪窝大当家的二女儿,长得花容月貌,但见过的人,都想娶她。”
“土匪又如何?可我们的谢大人当着这么一位美人的面,不但没有一见倾心,反而和她讲道理,给她一顿好说歹说,把人姑娘说得无地自容,转头回去找她的土匪爹爹,说要从良了。”
“从良?”方宁心里大骇,又问道:“那后来呢?”
“不知道咯。”何季摇摇头:“据说那之后,那帮土匪没再找宜兴县的麻烦,一起案件都没犯过。”又想起正事,忽而说道,“今天乞巧节,晚上有灯会,我们得派人巡视,人手不够,你们也跟着来吧。”
“好。”方宁点了点头,心里忽然觉得谢佑灵的形象高大了起来。
他不仅模样好气质佳,面对姑娘家的热情表白和爱慕,更能坐怀不乱、凛然正直,既没有傲娇也不曾炫耀,还引导她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实在是个好儿郎呐。
一边想着,她一边佩戴好腰间的圆刀,跟着何季、何宇阳出了屋。
若是倚夏此刻在此的话,定是要小心翼翼地提醒小姐一句: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哦,你说谢大人是道、貌、岸、然。
……
方宁这一巡视就巡视到了晚上,被何季他们拉着在外面吃了晚饭,还得继续维持治安。她只好先派人去通知祖母,她今天不能回府用膳了。
“不回来了?那晚上的等会怎么办?”祖母着急地拉着谢书颖的手,为了她和谢佑灵两人的事情简直是操碎了心。
好不容易等到乞巧节,安排吕逸风别去打扰他们,想要让他们在这样的氛围里彼此能表明心意,结果方宁当职没回来!?
谢书颖一边哄着怀里的小梦梦,一边出主意道:“托人把她给喊回来?”
“那用什么由头呢?”祖母蹙着眉头思索,犯了难,若是太过刻意,又怕坏了事。
两人正想着法子呢,吕逸风就回来了,边摇头边走了进来道:“实在是叫人气愤,我们那位谢大人真是拨不动的蠢驴。”
“怎么回事?”谢书颖连忙问。
“他说他要看公文,不喜欢热闹。”吕逸风耸了耸肩,劝说了很久也没用,只好自己回来复命。
祖母和谢书颖两人无奈又幽怨地对视一眼,这两人实在是太不靠谱了,也罢也罢,懒得操心了。
说起方宁,她刚吃过晚食,这会儿正在市集巡视,她穿着衙役的服装,与街市上满怀喜悦的姑娘有些格格不入。何季他们也没反应过来,倒是何宇阳问道:“方姑娘,今天没有约人逛灯会吗?”
方宁一愣,约谁?谢佑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