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眼,一双老眼泛着红光,眼窝黑青,嘴皮干裂,衣裳也不那么整齐,哪有一副大总管的样子,昨儿连夜直奔定州传话,又急急的赶回来,心头又焦灼他这里的事...一句回禀落下,内侍总管咕咚倒头栽在地上,痉挛两下,口吐白沫。
吓得那小内侍扑过去就喊师傅,连这里是御前都忘了,哭着喊,“传太医,传太医。”
喊完,才警觉,背后还有帝王。
那小内侍战战兢兢回头,砰砰的磕头,“陛下救救我师父,我师父这一辈子,只活了一个陛下,昨儿他去定州传话,临走之前交待奴才。若是这里有个三长两短,让奴才们豁出一条命保陛下平安。
师父在京都有一处宅子,临走之前把钥匙给了奴才们,就怕有个万一,奴才们好带陛下过去。”
小内侍哭的说话,含糊不清。
把皇上一颗心说的又酸又软又涩又疼。
他的这么多年,何尝不是内侍总管一路陪过来的。
内侍总管已经被小内侍带着去了里屋。
皇上坐在这里,看着祁阑,祁阑脸上风尘仆仆,脖颈处一向系的板板正正的衣领散乱着,衣摆处甚至还带着泥水,没干透,没冻实,滴滴答答往下滴落泥汤。
皇上皱了下眉,“怎么衣服弄得这样脏。”
只字不提昨夜的事。
祁阑低头看了一眼,“回来路上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下去了,不走运,掉了泥坑里。”
皇上这才注意到,祁阑的裤脚也是泥泞的。
掉了泥坑里?
祁阑从八岁会骑马,向来骑射了得,怎么会掉了泥坑里,除非是急疯了。
皇上绷着的那张脸,直到这一刻,才松动下来。
“昨天夜里,莫太妃煽动四皇子造反。”皇上动了动嘴角,艰难的开口,“已经被击杀。”
“父皇可受伤?”祁阑问。
皇上那心尖颤了一下,“朕无事,你府上...昨天夜里,莫太妃的人已经去你府上了。”
不是莫太妃的人去的。
是皇上派人去的。
他怕莫太妃造反,祁阑想要捡个渔翁之利,所以提前控制了祁阑的太子府。
现在把罪名扣到死人头上。
祁阑松了口气,“父皇无事便好。”
这一口气松完,祁阑眼眶蓦的一红,有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他别扭的抹了一把,“后面的事如何处置,父皇尽管吩咐。”
皇上甚少见祁阑在他面前哭。
小时候,就算是被欺负了,其他皇子告状,他也几乎不会开口,问到他,只是沉默。
皇上一直不喜欢他。
从他小时候就厌恶他。
厌恶他不肯低头,厌恶他不肯服软,厌恶他不肯求饶告状。
但这一刻,看到祁阑的眼泪,皇上却心里难受的受不住,“后面的事,你去处理。”
祁阑心下是冷笑。
处理,不过就是处理那被煽动来闹事的文武百官。
经过这样一场浩劫,这皇上丢给他的任务,依旧可以用三个字形容:脏乱差。
祁阑没多说什么,只抱拳领命,“是。”
皇上叹了口气,“具体的事情如何,你去问刑部尚书,他受了重伤。现如今在家中养伤,问清楚了,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不必顾及情面,也不必考虑到朕这边的关系,这几天,朕要好好歇歇。
你身为太子,理当监国。你有绝对的权利去处置。”
祁阑领命。
皇上摆摆手让他出去。
御书房外面跪着的一片朝臣,在御书房大门打开的一瞬,宛若神经被人死死的攥住。
然而祁阑一句话没说,抬脚离开。
把得罪人的烂摊子留给他?不就是想让他背负一个冷酷无情残暴无德不念旧情的名声么。
事到如今,皇上都还如此。
祁阑一颗心凉到透底,脚下步伐越发的快。
长喜早就迎在宫门口,见祁阑出来,立刻追上前,“殿下?”
祁阑道:“你回府里,我去刑部尚书那里。”
第182章 赏识
长喜一愣,压着声音极低的说:“府里一切安好,姜侧妃娘娘...”
祁阑瞥他一眼。
长喜顿时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昨天夜里,宫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太子府怎么可能一切安好。
“卑职明白!”
长喜立刻领命,满身萧杀转身离开。
祁阑则直奔刑部尚书府邸。
皇上敕封了侯府,新的牌匾内务府正在赶造。如今依旧挂着刑部尚书府的牌匾,府里人人都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气。
祁阑被刑部尚书的贴身随从亲自引着,直接去了正房。
该回避的人全都回避下去,只剩下他俩说话。
宫中。
皇上忙完一切,终于想起静妃。
昨天闹出那样大的动静,静妃作为祁阑的亲生母亲,莫太妃难道会放过?
捻着指腹,皇上宣了摆驾静妃寝宫。
进去就听到了嚎哭的声音从寝殿里高高低低的传出来,诺大一个寝宫,院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伺候的。
人呢?
皇上疑惑的看向旁边的小内侍。
小内侍忙道:“奴才该死,一早都在御书房伺候,还不知道这边。”
皇上只觉得不称手。
之前内侍总管跟着的时候,不论他想要问什么,都能问出来。
就是内侍总管那小徒弟,也要好用的多。
烦躁的瞪了他一眼,皇上怒斥,“难道还要朕来教你如何去查?”
小内侍吓得扑通跪下,“奴才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连滚带爬离开。
皇上烦躁的抬脚往寝殿走。
越是靠近,哭声越是高。
皇上推门进去,里面婢女惊恐回头,带着哭红的眼睛,一看到皇上,哭声瞬间放大,“陛下,我们娘娘...没了!”
皇上一下将眼睛瞪大。
瞬间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听错了?这婢子刚刚说什么?
皇上吞咽一下干涸的嗓子,“你...”
那婢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们娘娘,没了,昨儿夜里莫太妃宫里的人忽然来,灌了我们娘娘一碗药,我们娘娘当时就断了气,可怜我们娘娘...当时连一个御医都请不来啊!”
婢女哭的声嘶力竭。皇上宛若云里雾里。
踉跄一步朝里走,看到躺在地上面若土灰的静妃。
静妃穿着睡觉时候的寝衣,就这么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甚至那寝衣的胸口,还有药渍,那是昨天灌药的时候留下的吧。
静妃...静妃真的死了?
皇上难以置信又四肢百骸弥漫着一股莫大的恐惧和哀痛,一点一点朝静妃靠过去。
还没且抵达静妃跟前,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一地纸屑。
皇上转头。
看到一只鞋子落在门槛处,里面,珠帘遮挡,一地宣纸倾洒,上面勾勾画画,都是人物,或青衫,或长袍,或寒冬或酷暑,兜兜转转,全都是他。
皇上一颗心这个时候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万箭穿心的疼。
密密麻麻,丝丝缕缕全都爬上来。
“静儿。”
皇上开口,声音却出不来,他盯着躺在地上的静妃,原本想要朝前一步。可盯着静妃一动不动的尸体却忽然往后退了一大步。
跟着,大步流星,落荒而逃一样在婢女的痛哭声里仓惶离开。
那前去查探静妃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小内侍正好有了结果,折返回来,眼见皇上出来,十分没有眼色的迎上去。
“陛下,查到了,昨儿夜里静妃寝宫的一个内侍忽然过来这边,驱逐了静妃娘娘寝宫里的宫人,然后逼着静妃娘娘喝了一碗药。
据被驱逐的宫女说,静妃娘娘当时挣扎的很厉害,一直喊陛下救命,被灌了药之后,当场就吐血了。
而且静妃娘娘当时倒地的时候,她贴身婢女哭的不行,静妃娘娘好像说什么字画之类的...”
皇上只觉得耳边嗡嗡的聒噪。
一夜惊吓,连着数日的缠绵病榻,几次吐血,今儿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来看静妃,又被刺激了一把。
现在听到这些,皇上几乎是用足了所有的力气,朝着那小内侍心窝一脚踹过去,“闭嘴!”
说完,咕咚,倒头晕厥过去。
太子府。
祁阑回去的时候,姜意还在温泉庄子上没有回来。
长喜站在书房当地回禀,“昨儿夜里,陛下的人来盯着太子府和温泉庄子那边,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如今咱们府里几个伺候的老人让吓得失了魂儿,姜侧妃那边则让吓得小产了。”
祁阑皱眉,看向长喜。
长喜嘿嘿一笑,“其实让吓得闹出别的事也行,但是小产这个更有说服力,太子爷不是宠姜侧妃么,姜侧妃嫁进来这么久,怀孕了也是正常,正好这么一闹,小产了,也能顺势修养数日,不必去宫中扶丧。”
说起扶丧,祁阑捻着手指无可奈何笑了一下。
他在定州,知道京都这边的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
姜意从那暗卫口中得知凝水镇钱记的人被关在靖安伯府的密室里,把人弄出来之后,逼问出了莫太妃拿到那些人的把柄,为了防患未然,姜意找到了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和姜意联手演了一场戏。
就是让莫太妃以为自己一切得逞,在皇上和莫太妃之间彻底撕破最后一点脸皮,彻底丧失最后一点情分,彻底让皇上和莫太妃对立,然后再在莫太妃最为放松的时候,直接杀人了事,人死事消。
而静妃在宫中,难免被莫太妃牵连,所以静妃需要完成另外一个任务。
在莫太妃离宫之前就提前丧命。
再配合贴身婢女演一出被莫太妃的人灌药逼死的场景。而当时,莫太妃已经走了,尽管后来莫太妃回来,也没有机会再开口说静妃的事到底如何。
至于那些散落在地的画像,是静妃给祁阑的一道护身符。
如果皇上对祁阑还存有戒备或者杀心,静妃的死和这些画像,或许能让皇上看在死人的份上给祁阑一条活路。
静妃死的那药丸,就是姜意当时假死的药丸。
祁阑轻轻叩着桌面,嘴角带着一点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赏识和宠溺,“她胆子还真是大。”
第183章 永王
长喜亲自去温泉庄子将姜意接回了太子府。
姜意「小产」,祁阑大怒,太子府人仰马翻。
那些跟着莫太妃一起在昨夜威逼皇上的人,其实姜意先一步已经拿到这些人的把柄,那些被莫太妃收集了许多年的把柄,现在陈列在祁阑面前。
祁阑在朝中挂职兵部。
此时办案,也在兵部衙门。
院子里,噤若寒蝉站了一院子的朝臣。
祁阑看着那些把柄。
谁谁谁官位是花了五十七万两白银买上来的。
谁谁谁在前太子战场遇刺一案中发挥了如何的作用。
谁谁谁宠妾灭妻苛责嫡出子女闹出荒唐命案。
一桩桩一件件。
祁阑挑挑拣拣,把保皇党的人和四皇子的追随者分开。
四皇子的追随者,全部抄家流放,一个不留。
至于保皇党,这些人曾经可是死死的追随皇上,皇上对他们也有旧情,知道是被威胁。虽然愤怒,但是日后想起来,难免不会再算旧账,给自己算一个排除异己赶尽杀绝的罪名。
祁阑不傻。
这些把柄全都攥在自己手里,瞧着那些朝臣,一个个的敲打,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问他们是不是清楚。
谁敢说不清楚。
不清楚的下场就在刚刚摆出来了,抄家流放。
流放路上谁知道会经历什么。
不过,保皇党里,祁阑也不是谁都留下了。
比如参与了当年有关先太子战死沙场一案的,祁阑就毫不留情直接问斩。
连流放的资格都没给。
也没审讯。
审讯了反倒是事儿多,不审,只说自己愤怒之下失了理智,这样皇上还不必担心他知道什么秘密。
一时间,整个京都,血流成河,血腥味在京都的上空整整弥漫了半个月才散去。
祁阑将活阎王这名字,结结实实的担下了。
期间不少皇室宗亲来这里求情,想让他高抬贵手,祁阑一概闭门不见。
但今儿长公主来了,他就是不见,也没把人挡住。
兵部府衙。
长公主面若沉水,裹着满腔愤怒,瞪着祁阑,“兵部尚书,那是你姑父的亲生父亲!”
祁阑坐在桌案后面,意兴阑珊看着长公主,别说起身,连屁股都没欠一下,“所以孤才没有将姑父一家问罪,不然,为什么别人家是株连九族,他就单单是自己受罚!”
“你不要太过分!祁阑我告诉你,你现在还不是皇帝,没有登基!”
祁阑嗤笑,“怎么?姑父也有竞争的机会了?”
“你!”长公主被他气得一噎,“我不管那么多,你把兵部尚书一家放出来!”
“不可能。”祁阑直接拒绝。
长公主怒极,可见祁阑油盐不进的样子,又知道自己若是不给他点好处,他绝不会退让,可恨皇兄已经把这件事全都交给祁阑处理。
任凭祁阑无法无天大开杀戒,皇兄一句话不说,只安心养病,她进宫连见都没见到皇上。
长公主忽然一笑。
“你若是答应把兵部尚书一家放出来,本宫可以和宗亲那边一起给皇上说,追封你母亲静妃为静德皇后,按照国礼下葬。”
静妃的尸体现在已经入殓。
内务府按照钦天监给的日子操办下葬。
宫中设了灵堂,摆了道场。
可静妃终究不过是个妃位,放在寻常家中,那就是个妾,一个妾下葬,怎么会有多大的牌面。
祁阑垂着眼,笑:“我母妃一生不求名分,她不在乎这个。”
“她不在乎,你做儿子的也不想?她若是被追封为皇后,那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出,又是先帝爷立下的太子,谁都动不了你。”长公主道。
祁阑抬眼,看向长公主,眼底明明带着笑,却让长公主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怎么,这你都不肯?”
祁阑笑容加大。
“姑母若是真想和孤谈条件,倒也不是不行。”
一听他这话有商量,长公主立刻说:“你提。”
“姜意册封为正妃。”
长公主顿时一愣,难以置信的看着祁阑,“你搁着自己母亲的位份不要,搁着自己正统血脉不要,却给姜意册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