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木制云纹屏风,听风的身影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琥珀色的眸子低垂,目光盯着地面,身子略微前倾朝屏风后叶清漪的身影拱手作揖。
“少夫人,属下奉少爷之命,特来与少夫人商讨您身边那位失踪多日的丫鬟下落。”
叶清漪闻言心中一紧,早已放松下来的神情瞬间变得紧绷。
她在叶府有一个自幼时起便跟随在身边的丫鬟,名唤栖枝。
栖枝是曾经叶母在世时从人牙子手上领回来的丫头,见她孤苦无依可怜得紧,便让她跟在了叶清漪身边,做贴身丫鬟。
而栖枝也幸不辱命,这么多年待在叶清漪身边恪尽职守,忠心护主,半点也不曾懈怠。
兴许是主仆二人日夜相伴,性子也越来越像,只不过叶清漪将那份顽劣的心思全都藏在了心底,而栖枝则是光明正大的摆在了明面上,倘若谁欺负到了叶清漪头上,第一个冲出去的定是栖枝。
在叶府时,栖枝便因为叶清漪没少与方月梅手下的人起争执,最后虽痛快了口舌,可也免不了一通罚。
但尽管如此,栖枝还是不服,一遍又一遍冲到叶清漪前面打头阵,久而久之,栖枝也与方月梅母女结下了仇怨。
回忆涌上心头,叶清漪眼眶逐渐变得酸涩。
自打叶清漪出事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七日。
这七日里,她在定国公府虽过得还不错,但总归还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舒心只是表面,她在夜里时常会想念起父亲未曾入狱时的生活。
即使常与方姨娘那边有磕绊,但那终归是自己家,又有栖枝陪伴在身边。
可今时今日,哪怕她知道自己的丫鬟至今下落不明,心里也有怀疑的对象,但却始终都无法出去打听,因为如今的她已非从前那个叶家的嫡小姐。
她现在是定国公府四少爷院中的女眷,不管想要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甚至还有暴露来定国公府所涉及真相的风险。
李景知既然帮了她,她便不能总给他添乱。
事到如今再听到关于栖枝的消息,叶清漪更多的还是不安,她担心这些天栖枝会出什么事,不敢听,却必须得听。
叶清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翻涌的情绪,强装镇定:“好,你说。”
听风:“禀少夫人,我们的人并未在邺京城中找到栖枝姑娘的踪迹。”
“没找到?!”
叶清漪闻言轻呼一声,纤纤玉指下意识抓紧了手边的被褥,那原本皎洁如玉的嫩手,如今紧握成拳,根骨分明,微微泛着白。
听风见叶清漪情绪稍有些激动,连忙开口补道:“少夫人别心急,属下此番前来就是要向您询问,您当日最后见到栖枝姑娘时的情形,也好方便属下的人接着往下调查。”
既然人不在京城,那就得在京城以外的地方找了。
但这简直同大海里捞鱼没什么区别。
叶清漪面上愁云越积越厚,拧眉凝思,仔细回想当日情景。
那段时间,叶清漪因为父亲入狱的事奔波了许久,挨家挨户去求叶世泽往日里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大人们,可没有一个人肯开门听她相求,几天下来,叶清漪早就瘦了一圈。
当时情势紧迫,几乎没人敢同叶清漪有所往来,只有付如F,大理寺少卿家的嫡长女。
两人因为父亲都在大理寺任职,一二来去,往来的机会也就多了,叶清漪不太喜欢交友,付如F算得上是她闺阁中唯一的朋友,也是在那几日对她唯一伸出援手的人。
付如F在她最低谷的时期,陪着她,安慰她,获取了她全部的信任。
最后在出事那日,将她约去了酒楼。
一开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两人同往常那样有说有笑聊了许久,直到叶清漪去了趟茅厕,再回来时不久以后便觉得头晕目眩,最终倒在了桌上没了意识。
那时候栖枝还陪在自己身侧,或许就是在此之后、在叶清漪进了梁世琛准备的花轿以后,栖枝便不见了踪迹。
起初,叶清漪不愿相信此事也与付如F挂上了钩,但事实摆在了眼前,付如F没法洗清身上的嫌疑。
听了叶清漪的回忆后,听风点头颔首:“属下会把这些话原封不动的告知给少爷,还望少夫人放心。”
他转身刚要走,被叶清漪一声叫停了脚步。
隔着一层屏风,听风回头面带不解。
“少夫人可是还有事?”
叶清漪:“你家少爷为何不亲自过来。”
听风:......
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了。
听风在心中暗叹一声,一五一十将李景知同他说的话复述给叶清漪听:“少爷说了,时机到了,他自会见您。”
叶清漪:“怎么,他见人还得先卜上一卦,看看俩人八字合不合?”
一句话,把听风噎得猛一阵咳嗽。
少爷也没告诉过他少夫人嘴这么毒啊!
见听风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叶清漪也懒得去揭穿,很显然,李景知就是给自己的逃避找借口。
弄明白以后,叶清漪在屏风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你下去吧,有消息了一定要来告诉我。”
听风松了口气:“是,属下明白。”
从叶清漪这里出来以后,听风便马不停蹄的往李景知屋里赶去,如今天气已逐渐入夏,眼下正是高温的时刻,跑了没几步,听风的额头上肉眼可见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
行至时,听风轻轻敲响了李景知的房门,待到屋内传来准许后,这才推门而入。
甫一进门,便见李景知正穿着一身青衫,墨发用绦带扎起一半松松垮垮束在脑后,单手撑在桌案前,另一只手执笔在纸上不知挥洒些什么。
听风走近了一看,竟是“胸中有誓深于海”七个大字,被李景知写得潇洒飞舞,似是在诉尽寥廓胸襟。
再抬眼,李景知已经放下了手中毫笔,将其搁置在一旁,紧接着他毫不客气的拿起自己方才所书在掌心合拢,短短一段时间内,那张染着墨迹的纸被他团做一团,起身以火烧成灰烬。
而听风一直立在原地,神情无波无澜,显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李景知一路走到窗前,将手心处灰烬吹拂到了地上,掩埋在了窗下的泥土里。
待这些都处理完后,他才走到了听风面前,落座询问:“她怎么说的?”
听风一五一十地把叶清漪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顺便也带上了那句“怎么,他见人还得先卜上一卦,看看俩人八字合不合?”
李景知听后沏茶的手一顿,随后不禁摇头轻笑,放下了手中动作。
他朝着听风略一挑眉:“下次她若是再这么说,你就回她,‘早在您进府之前,我家少爷就已经命人算过了,您与我家少爷天作之合,是不可多得的天赐良缘’。”
听风:......
“是,属下明白。”
紧接着,听风怕李景知又说出什么难为人的话来,连忙抢先开口:“少爷,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李景知将杯中茶沫吹到了一旁,一口茶水入腹后,他漫不经心开口道:“查付如F以及付家同丞相府的联系,再查方月梅母女前段时间的动向。”
倘若付家暗地里与丞相府有往来,那局势可就变得更加有趣了。
听风拱手应下:“是,属下遵命。”
末了,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紧接着道:“对了少爷,方才属下听闻,一会儿二少夫人要与咱们少夫人一同出府,需不需要属下派人跟着?”
“不必。”
李景知随手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
对上听风错愕的视线后,李景知笑着站起身来:“我会亲自跟着。”
“可是少爷您刚刚不是还说,时机未到,不会见少夫人吗......”
李景知闻言眉一扬,嘴角上挑,眼中满是狡黠:“这不就是时机吗?”
第19章 采办
听风走后没过多久,柳沁如那边就派人来传话了,马车已备好,现下就等叶清漪过去了。
觉是睡不成了,但经过方才那番谈话后,叶清漪的瞌睡几乎也全都被一扫而净。
这次出门,她将两个丫鬟都带在了身边。
红袖与绿箩与她一样,初来乍到,闷在定国公府里,心中想必也不会太好受,如今得此机会,便领着她们出去透透气。
两个小丫鬟听到叶清漪的安排后,对视间眉眼俱是惊喜,显然是高兴坏了。
主仆三人收拾好东西后便出了朝霞苑,柳沁如已经在府外等候多时,听见有人朝叶清漪见礼,连忙掀开车帘,探出头来朝她招手。
“四弟妹!快上来!”
面对着柳沁如这张温软和善的脸,叶清漪情不自禁,也跟着弯起了嘴角,笑着提裙一路下了石阶,在红袖与绿箩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俯身走了进去。
她径直坐在了柳沁如对面。
柳沁如顺势牵起叶清漪的手,面上一直挂着得体的笑容,目光诚恳与她解释:
“今日出门采办这事原本该是三弟妹的,但自打三弟去了寒水县以后,三弟妹打理定国公府就吃力了不少。”
“先前三弟在时还能帮衬她一下,如今她一个人倒是有点乱了阵脚,自顾不暇,只好求我出来帮她看看。”
“我见你近些日子总是心绪不宁的,便想着带你也出来转转,没打扰到你休息吧?”
叶清漪朝她轻微摇头:“我平时在朝霞苑闲着也是闲着,二嫂肯叫我一同出来,我心中很是欢喜。”
闻言,柳沁如才似是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叶清漪听后只是勾唇浅笑了一下,随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就闭口不言了。
她与柳沁如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说的地步。
其实如今再细想想,她在这偌大的定国公府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竟然还是李景知,也只有在与李景知相处时,她才会卸下心中的戒备,得到片刻放松。
叶清漪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不经意抬眸时,瞧见柳沁如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若有若无的打量着她。
这一举动让叶清漪不自觉蹙起眉头。
她语气稍有些冷硬:“二嫂有话不妨直说。”
柳沁如闻言目光错愕,显然没想到叶清漪的神经竟如此敏锐,被抓包后的羞愧自心底一涌而上,那原本白皙娇嫩的脸蛋变得通红一片。
“其,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柳沁如被叶清漪敏锐的目光所慑,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她,只支支吾吾继续说道:“就是......三弟妹最近几天管家总会出些差错,母亲打算让你帮衬帮衬......”
看着她这副心虚的模样,叶清漪心觉此事并不简单。
她双眸略微眯起,审视的目光落在柳沁如身上。
因为父亲官居大理寺卿,故而叶清漪自幼时起便学到了不少审犯人时用到的法子、以及依据犯人受审时的情绪变化,从而推测出其心理活动。
反观眼下,柳沁如双手不安地搅动着袖袍,眼神不敢与叶清漪交接,说出来的话更是半点底气也没有,除了心虚叶清漪实在想不到其他词语来描述。
可柳沁如说的这件事,有什么是可心虚的呢?
叶清漪面不改色:“二嫂比起我来对定国公府更熟悉些,为何二嫂不多多帮衬一下呢?”
柳沁如这回倒是没有方才那么拘谨,面上已恢复了从容,温声解释道:
“我照顾元湛分身不暇,这种事情便不跟着掺和了,否则当初也不会将管家的事交给三弟妹。”
元湛则是李景年加冠时取的表字。
柳沁如这话一出口,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话中的意思仿佛就像是,若不是她主动交出管家的权力,如今也轮不上贺芳芳来。
看来这两人也并非明面上看着那么友好。
定国公府里的弯弯绕绕叶清漪不甚知晓,但她心里唯一能肯定的是,贺芳芳对待掌权这事尤其看重,倘若应下此事去掺和,定会惹得贺芳芳心中不快。
她只是借住在定国公府一些时日,没必要去主动给自己树敌。
至于让她管家这事究竟是定国公夫人主动提出的,还是有人不经意间提起的,她都不会答应。
想到这些,叶清漪笑得疏离:“多谢夫人与二嫂的赏识,但清漪着实对管家一事上不甚擅长,恐怕没办法帮忙。”
柳沁如见状也不恼,依旧那般柔和地笑着,看上去极好相处。
但叶清漪心中已如明镜,能在这种高门大院中生存的女人,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谁知道谁心里包藏着什么祸心。
柳沁如与贺芳芳不同,贺芳芳出生在小门小户,一开始原本只是李敬轩收的通房,后来获取了李敬轩的赏识,被抬到了妾的位置。
那时定国公府的三少夫人位置空缺,在定国公想要为李敬轩谋亲事时,他力排众议,硬是将贺芳芳抬上了正妻之位。
所以贺芳芳早些年间在定国公府的地位微乎其微。
而柳沁如恰恰与贺芳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家是江南富商,柳沁如是家中嫡长女,自幼时起便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嫁到定国公府以后更是享尽荣华富贵,只在李景年摔断腿后才逐渐变得消沉。
她的心思与智力不知要甩了贺芳芳多少条街,真要让叶清漪去揣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原以为柳沁如是个好相与的,没想到兴许还藏着别的目的,今日此举也不知是真的想要找叶清漪帮忙,还是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叶清漪自心底叹出一口气来,身子向后靠在了车身上。
车内一时寂静无言。
直到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家楼阁前。
“两位少夫人,千金阁到了。”
短短三个字,叫叶清漪神情恍然。
若她没记错的话,千金阁可是邺京城内规模最大的商铺,据说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只要是你想要的,在这里就没有买不到的。
甚至还有固定的时间开放拍卖,不过这里物价不是寻常人能接受的了的,因此来此地的都是豪门贵族。
定国公府虽家大业大,但只是出来置办物件,不至于来这里吧?
秉着心中疑虑,叶清漪跟着柳沁如走了进去。
千金阁不愧是邺京第一大商铺,当真是应了它的名字,阁楼中装潢用的清一色都是金色,叫人看得直晃眼睛,屋中陈设全都是名贵物件,打眼看上去就知道价格不菲。
其中客人并不算多,但每一个人都是雍容华贵的打扮,同这千金阁倒是相衬。
反观叶清漪几人,毫不夸张的衣着,对比之下寡淡的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哪里来的“落魄”小姐。
柳沁如并不理会周遭人的目光,抬脚带着人直朝掌柜那边走去。
她没有开口招呼叶清漪,叶清漪便也识趣地留在了原地,随便看起了簪子与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