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有情,可胜似无情。
良久后,月亮爬上柳梢。
明德帝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走出了凤宁宫。
“朕要亲自去趟刑部大牢。”
第67章 出狱
暮色沉沉, 帝王的轿撵在悄无声息时停在了刑部大牢前。
此行明德帝并未声张, 故而牢中狱卒见到他时瞌睡立马一扫而清,忙簇拥着帝王进了地牢。
一入牢中伸手不见五指,倘若没有烛火照明恐怕连前路都不曾见。
自古以来帝王鲜少会入此等污秽之地,明德帝这般实为少数。
地牢潮湿, 明德帝一走一过时, 袍角沾染上了不少泥泞。
他眉头稍蹙,身边狱卒见了立即堆笑上前:“属下见过陛下, 不知陛下亲自来刑部大牢是为......?”
明德帝未曾抬眼看他,目视前方沉声道:“带朕去见定国公。”
此话一出, 那狱卒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最后神情瞬间慌张了起来, 双手不安地捏在一起,支支吾吾道:“陛下......如今天色已不早了,定国公恐怕已经歇下, 要不......”
“怎么,朕想见谁还要提前同你们刑部打个招呼吗。”
明德帝面上神色看似平静,但实则其中语气早已对着面前的狱卒隐隐施压。
圣命不敢违,狱卒只能硬着头皮引着明德帝往前走。
定国公府的几人被关押的地方都不在一处,尤其是定国公,梁丞相先前特意嘱咐了要多加“关照”。
不知走了多远, 直到周围环境愈渐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霉味,耳边似乎还传来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吱吱”不停, 兴许是隐匿在黑暗中的老鼠。
明德帝脚步一顿,在墙边微弱的烛光下, 他看见了逼仄的牢狱里正有一人靠坐在墙边,地上满是潮湿的泥土,身下连块草垫子都不曾有。
那人满头白发,凌乱地垂在肩头,因太久未曾梳洗而变得干枯,似乎满头污垢。
哪怕借着这微弱的光亮,明德帝也能看见他身下的衣服隐有水渍,应当正是被那湿土所打湿。
而他此时正虚弱地靠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桌前正摆着一碗一口未曾动过的饭。
时至如今,哪里还能从这人身上看出半点曾经定国公的风姿?
明德帝神情尚有些恍惚,示意人上前打开牢门,他随之走了进去,上前端起了那碗饭。
不等他放在鼻尖闻,饭里的那股馊味已扑面而来。
在一片寂静中,明德帝紧绷着脸,神情辨不出喜怒,他转头问那狱卒:“定国公府的人平时都吃这馊饭吗?”
狱卒点点头,面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似乎是想朝明德帝邀功讨赏:“是啊陛下,定国公府上下狼子野心!竟然还想坏陛下您的丰功伟绩,当真为人所耻!这馊饭已经给他们最好的体面了!”
“嘭”地一声闷响。
是明德帝终于忍无可忍,咬紧后槽牙将手中的馊饭摔到了地上。
瓷碗掉在湿润的泥土上依旧完好。
“谁准许你们擅作主张了?!”
天子突然降怒,令众人惶恐。
那狱卒吓得忙不迭跪在地上不停磕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这一切都是丞相大人的吩咐,属下们就都以为......”
以为是明德帝让的。
说来也是可笑。
但凡明德帝当真肯关心一下定国公府,只需动嘴问一问,又怎会不知这实情呢?
不过是发妻早逝,他心中有愧,想要借此来弥补些什么罢了。
在明德帝的怒火下,靠坐在墙边的定国公缓缓睁开了眼。
他仍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姿态。
“陛下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去为难一个狱卒,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若当真想管,莫不如朝他的上头发难。”
定国公府的声音不大,可却也不小,哪怕近来日子过得艰难,但他似乎没有被影响太多,依旧声如钟鸣,洪亮有力。
是了,定国公年轻时带兵打仗走南闯北,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受过?如今这般,于他而言不过小打小闹,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倒显得明德帝多事了。
见此,帝王面上并无太大波澜,只板着脸扬手屏退了众人。
霎时间,牢中只剩下明德帝与定国公两人。
他们师生,一个昂首站立,龙袍在身,光鲜艳丽。
另一个靠坐在地上,仰头注视,形容狼狈。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如今已低微到尘埃。
正如多年以前,定国公在数个皇子当中选择了最不起眼的滕千辞。
倘若明德帝没记错的话,那时,定国公站在他的面前,朝他缓缓递出了手。
同他眼下这般。
可惜,定国公未曾像他当年一样,将手伸出来。
他仍旧坐在那里,如同一座大山,巍峨耸立,无坚不摧。
仿佛只要他在,这整个定国公府,便会永垂不朽。
于是明德帝心中突然起了一种恶劣的心思。
他忽然很想看看,这座大山怦然坍塌的样子。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明德帝缓缓张开了口:“皇后薨了。”
他本想借此引得定国公的哀痛,却不曾想,在开口的那一瞬,自己倒是先红了眼眶。
他敛去眼中哀色,正想去看定国公是何情绪时,却听见他语气平静问:“什么时候走的。”
定国公不咸不淡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明德帝。
明德帝指着他的脸愤声道:“就在今日!就在不久前!她至死都想着回定国公府!可你呢?!你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若不是你当初要让她为皇后,她怎会在宫中郁郁寡欢,甚至临死前都在想着逃离朕的身边,逃离皇宫!”
明德帝眼底一片通红,身子半弓下,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定国公的脸,试图想要从他脸上找到哪怕只有一丝的懊恼与悔恨,可没有,定国公的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
他在明德帝的涛涛恨意中轻轻掀了下眼皮,那眼神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丝毫波澜都未曾掀起。
他的语气更是冷淡至极:“陛下,絮儿当初入主凤宁宫时,可是带着满心的欢喜,究竟是谁害她至此,想必你我心中都有数。”
“你这是想要推卸责任吗?!你的意思难道是朕逼死了她吗?!”
看着定国公不置可否的脸,明德帝突然大笑不止,那笑容里夹杂着万分苦涩,最终只化为一句:“若不是因你妄图想用絮儿要挟朕,朕何至于将她冷落至此!!!”
定国公听到这话后闭了闭眼,顿感痛心疾首。
“陛下,老臣从未想过,要用絮儿来威胁你,絮儿嫁你,实则是为巩固你的根基。你本就没有母族的加持,登基后更是惹得一群狼子野心的人对帝位虎视眈眈,絮儿嫁你,便是整个定国公府做你后盾,若不是如此,恐怕陛下的龙椅,早就坐不住了。”
在明德帝后知后觉的目光下,定国公继续道:“若我当真觊觎你的帝位,从一开始,就不会将所有的权力交到你的手上。”
还害得举家上下沦落至此。
“陛下,我知你对定国公府心存芥蒂至今,我不求你能还我定国公府一个公道,只希望你可以饶我的孩子们一命,冶铁行商,均我一人所为,他们都与絮儿一样,何其无辜。”
一听到那两个字,明德帝顿时便同疯了一般怒吼:“别同朕提那个名字!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想要朕放了他们?!你当朕是傻子吗!你要让朕放虎归山,留他们回来同朕索仇吗?!”
定国公看着面前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学生,眼中逐渐泛起哀色。
他最终沉声叹出一口气,仿佛老树枯木。
“陛下,你恨的人终究还是我,而恰恰定国公府的支柱,也是我。”
“景年双腿已残,敬轩与景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陛下,您还在怕些什么呢?”
明德帝定定地望着他的脸,半晌后踯躅着问出一句:“那你呢......?”
定国公似乎在为自己的孩子规划以后,但这万般规划中,却独独没有他自己。
明德帝无声同定国公对视,看着他隐约含笑的眼,以及他早已释然的神情,明德帝嘴唇一颤,瞬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他听见定国公同他说:“陛下,最后一次为我准备笔墨吧。”
一如多年,那个严厉却有度的恩师,在吩咐自己的学生。
明德帝听见自己嗓间溢出的声音:“好。”
......
两日后,一个惊动人心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定国公在皇后薨毙当晚,悲痛欲绝之下畏罪自尽,明德帝念及定国公曾经的功勋以及对皇后昔日的情分,将定国公府其余人赦免了死罪,并保留了他们国公府的称号,但同时也薅夺了他们往日的富贵荣华,定国公府的所有名下产业均收归朝廷。
如今,李家已经同寻常人没了差别,国公府,也不过是挂名的空壳罢了。
出狱当日,恰逢阴天。
李景知一身囚服,蓬头垢面。
如今出来的人只有他自己。
定国公府的人在后来都是分开单独关押,并不在一处,他不知其余人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更不知如今的定国公府,已经少了一人。
刑部大牢外,昔日友人正在此等候。
李景知一出来,便看见窦凌云孤身一人,傲骨而立。
看来,在他经历牢狱的这段时间,窦凌云在李h瑛的照顾下,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虽仍不能剧烈运动,但目前暂时来看,同普通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见李景知出来,窦凌云忙迎上前。
他的动作仍有些迟钝,走动下依旧一瘸一拐,只不过看得不甚明显。
“蒋寒在朝身份敏感不宜出面,我便没让他跟着过来,李h瑛仍在我府上,吃胖了整整一圈,你大可放心。”
李景知笑着朝他道谢,随后迟疑问道:“那......叶府呢?”
他先前从狱卒那里得知,定国公府的人行刑之日推迟,是因为有个女子敲响了鸣冤鼓为定国公府申冤。
那人......
“你恐怕有所不知,叶清漪为了救你们,在行刑当日击鼓鸣冤,滚了钉床,现在人还卧床不起......”
“喂!李景知!你刚出来你要去哪啊?!”
回答窦凌云的只有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想都不用想,定是急得去见心上人了。
只是......
“罢了。”
定国公和皇后的事......还是能瞒他一时是一时吧,否则,窦凌云当真担心,接二连三的打击,将会彻底压垮李景知。
第68章 噩耗
因在潮湿阴暗的牢中待了太久, 李景知如今身上都没了什么力气, 但他此刻想见叶清漪的心却是急迫的,他脚步匆匆,跑起来时疾风吹动囚袍,在耳边猎猎作响。
他未修边幅, 整个人看起来一副颓然模样, 长发披散着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地跑着,引得一群人纷纷侧目。
有人戏称是不是哪个囚犯没看住跑出来了。
亦有人说, 别是个疯子。
当然,其中不乏有眼力好的, 似乎认出了李景知,忙拉着身边人问:“G你快看!这人是不是小国舅?!”
那人闻言不禁讥笑:“什么小国舅啊, 你也不看看如今他还配得上一声小国舅吗?”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
若换做从前,李景知若是以这样一副样子在大街上狂奔,兴许还会有人谄媚地上前问他――“小国舅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而如今, 所有人见到他后,都恨不得退避三舍。
也不对。
若是从前,李景知断然不会以眼下这副流浪汉般的样子在大街上跑着去见叶清漪。
不过这样也好,不会有人再做他的拦路人,耽误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见相见的人。
跑到叶府时, 李景知几乎已经上不来气, 他弓着身子双手按着膝盖,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外面的气息了。
鼻腔里充斥着牢房的霉味,似乎无法消散。
李景知紧皱起眉头, 调整好呼吸后,正要上前敲门――却见那道紧闭着的府门, 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他就这么与叶清漪的舅舅,那个叫柳白的侠客,双双顿在了原地。
半晌后,柳白似曾反应过来,朝李景知眯眼笑:“这位兄台,你想要米粥,还是馒头?”
李景知:?
这是......把他当成要饭的乞丐了吗?
李景知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也是。
怪他太过心急,囚服还没来得及脱,就以这样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来见人。
但只要涉及到叶清漪,李景知的理智似乎就会消失殆尽。
如今冷静下来,他才发现此举有多不妥。
于是李景知颔首正要转身,却被柳白叫停了脚步。
“既然你不说的话,那我就两个都命人准备一下,你刚刚出狱,不宜吃的太油腻,我命厨房的人为你准备一些清淡的。”
他将话说完以后,李景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双眼懵懂又纯粹。
柳白见状哑然失笑:“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进来洗洗换身衣服,想让我外甥女心疼你?”
李景知忙摇头:“多谢舅舅......”
他眼中隐约含着泪,动作瞧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人嫌弃。
李景知刻意躲避柳白,怕将污垢弄在柳白的身上,都被他一一收尽眼底。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吩咐了人先将李景知安顿下来,随后便走了,细心地顾及了李景知的薄面。
眼下定国公府不同往日,李家的地位,更是同如今的叶家差了整整一大截,李景知本就不是粗枝大叶的人,恰恰与之相反的是,他心思细腻,亦知二人未拜过堂还不算真正的夫妻,再面对叶家人时,李景知便显得拘束无措了不少。
放眼这乱世,有哪个不是家世殷实一点的,便更有底气?
纵使李景知他不是那种仗势欺人之辈,但定国公府失势,对他来说还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也不知......他再次面对叶清漪时,能否还像曾经那般游刃有余。
不过这些,都不是柳白该操心的事了。
他现在只在意,他外甥女的这个亲,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成了?!
柳白走后,李景知先是沐了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衣服应当是柳白为他准备的,素白的颜色,样式同丧期的差不多,观柳白的衣服,大多都是这类颜色,李景知心里便没有多想。
本来叶府的人都已经将饭菜为李景知备好了,但他刚将自己梳洗干净,便迫不及待的奔着叶清漪房间而去,桌上的饭连看一眼都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