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下人跑去询问柳白时,对方也只是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他爱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去,左右一会他大概也笑不出来了。”
柳白这话不假,目前看李景知的状态,恐怕他在牢狱之中还不知皇后与定国公的事,但......
为了叶清漪的婚事,柳白也要做一回恶人。
定国公已逝,李景知作为他膝下四子,必将守孝三年,孝期不得办喜事,这婚事若不想拖下去,只能让两人在近日完婚,可是......太赶了。
柳白不禁将目光望向那个正站在叶清漪屋前,踯躅不定的身影。
算了,年轻人的事,他在这里操什么心呢。
想到这柳白轻笑着摇了摇头,听着栖枝在瞧见李景知后惊诧的声音,脚步早已走远。
“小国舅?!您,您怎么......”
“你家小姐呢?!她,她怎么样了?!”
一主一仆对视间竟是不由自主的同时开口。
栖枝似乎才反应过来,面上一喜,忙迎着李景知进了屋:“若是我家小姐见了您,定会满心欢喜的。”
但李景知并不想听这些,他眼下最挂心的就是叶清漪是否安好。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你家小姐怎么样?”
栖枝闻言神情稍显迟疑,最终只能轻声道:“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奴婢先退下了。”
待这小丫鬟走后,外间便只剩下了李景知一人。
窗外天色不佳,但鸟鸣依旧不止。
他缓缓迈开步子,行至里间,抬手轻轻敲响了门,里面并没有回应。
李景知心中惴惴,只能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隔着一层屏风,他恍惚看见了正躺在床上的少女,双眸紧闭,看不清全貌。
鬼使神差般,李景知的脚步又往里走了一些。
这一次,他完完整整的看到了叶清漪。
昔日鲜活明媚的少女,此刻却闭着眼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面上惨白,曾经粉嫩的嘴唇如今却毫无血色,她裸露在外的手上,依稀还能看到被钉子扎过的伤痕,逐渐刺痛了李景知的双目。
她的双手尚且如此,身上......
李景知根本就不敢多想。
他调整了下呼吸,脚步放轻,最终来到了叶清漪床前,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望着叶清漪紧皱的眉头,微张的樱唇里发出声声低微的呻./吟,像是小猫的爪子,声声都挠在了李景知的心上。
她额头上的细汗无一不再昭示着――哪怕是在睡梦中,仍在忍着痛楚。
这一瞬间,李景知恨不得滚了钉床的人是他。
他恨不得替叶清漪受尽所有的痛苦。
他从前捧在手心上,不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的小姑娘,如今却因为他,遍体鳞伤。
自责与心痛席卷李景知全身。
他单膝跪在叶清漪手边,俯身低头,温柔的唇虔诚地吻在了叶清漪的手背上,细细描摹起她手上的伤痕。
渐渐地,一直紧皱着眉头的少女似乎在无形中被抚平了眉心。
叶清漪在满身灼热之中,缓缓睁开了双目。
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睛此时盛满雾意,她略一偏头,就看到了那个在梦中依旧被她所惦念的人。
她神情稍显迟缓,似乎还在分辨,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依旧只是个,一触就碎的梦。
李景知仿佛从她的眼中看出了疑虑与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牵起叶清漪的手,带着她一路抚上了自己的眉眼。
见她一瞬间亮起的眼睛,李景知也跟着笑了起来。
眼中虽酸涩不已,但笑中却隐隐带着甜。
他紧紧握住叶清漪的手,似乎再也不想放开。
“你回来了......”
耳边是她微弱的呢喃。
在叶清漪的泪光下,李景知重重地点下头。
窗外天光大亮,日光透过云层普照大地。
风声渐起,将窗外的树梢吹得沙沙作响。
鸟语花香,屋内氤氲香溢。
李景知泣声应道:“是,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他又重新回到了叶清漪身边。
一瞬间,面前的少女突然皱了下鼻子,随后就这么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哭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香入满怀。
李景知抱着她,清晰地感受到她比先前瘦了整整两大圈。
他想伸手,像过往那般哄拍她的后背,可却怕触及到她身上的伤,一时之间却是不敢下手。
叶清漪紧紧搂着李景知的脖子不肯撒手,破碎的哭声反复萦绕在他的耳边,让他的心跟着一点点揪起。
明明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可在这哭声与心跳交织之下,却仿佛早已诉尽千言万语。
“你伤还没好,快躺下,怎么偏也不知道疼?”
叶清漪哭声渐止后,李景知才柔声问询,耐着性子千哄万哄,才将她重新哄着躺了回去。
她正瞪着一双杏眼,眼中还噙着泪,挂在睫羽上摇摇欲坠,却仍哑着嗓子娇声反驳:“你还好意思说我,从前你比我还不听话,我那么让你好好在家躺着,你却半点都不肯安生。”
李景知只能笑着认错:“好好好,是我的不是,把你给带坏了,谁让我们叶子有如此大的魅力,一日见不到便让我一日难以忍受相思之疾。”
于是借着他这句话,叶清漪便也道:“我待小国舅亦是如此。”
李景知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逗笑了。
正想着再说两句,栖枝便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
“小姐,该换药了。”
说着她将目光看向李景知:“小国舅,如今您同我家小姐还没成亲呢,还是回避一下吧。”
栖枝提到此处,李景知才猛地想起婚约一事,神情郑重看向叶清漪:“大婚一事待我回府以后同家父家母重新商量一下,哪怕如今我们定国公府不比往日,但婚礼依旧要办的风风光光的,我定要你做这邺京最漂亮最风光的新娘子。”
但他话刚一出口,屋内却突然陷入了死寂一般。
栖枝心直口快,没看懂叶清漪眼中的暗示,嘴一秃噜把话说了出来。
“还怎么风光啊......如今定国公已逝,您不还得守三年的孝期,这婚约一拖再拖,任由我家小姐蹉跎时光。”
栖枝话中带着深深的埋怨,待话说完时对上了叶清漪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
可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李景知面上的笑容逐渐分崩离析。
“你方才......说什么......?”
第69章 重担
“你方才......说什么......?”
李景知颤抖的声音问出口, 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瞒得了一时, 却也瞒不了一世。
既然已经说了,也没有再瞒着他的必要。
于是李景知在依稀日光中看见叶清漪那双眼中覆上了悲悯。
她语气沉沉,宛若一方死潭:“我击鼓鸣冤那日......皇后娘娘得知了定国公府的事情,意外早产了, 因心力衰竭导致产后血崩不止, 人......没能救回来,当晚, 定国公自缢在刑部大牢,陛下由此放了其余的人。”
李景知脚下一个趔趄, 额前碎发摇摇晃晃地,最终虚搭在了眼前。
他神情呆滞, 默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曾动。
久而久之,就连栖枝都看不下去的时候, 他突然之间笑声不止,最终在嘴边演变成了深深地嘲意。
接二连三的打击,饶是李景知心智再怎么顽强,也逐渐承受不住,举止变得癫狂。
他难以接受地摇着头,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出去时, 身子似乎还撞到了屏风上, 带起一声巨响,但他脚步不曾停歇,反而跑得越来越快。
栖枝望着李景知离去的背影, 担忧地看着叶清漪一眼:“小姐......”
叶清漪知道她未尽的话里想要说什么,只朝她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他眼下......兴许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吧。”
家业受阻,长姐与父亲双双亡故,仇人却安然无恙,饮酒作乐。
若是换作叶清漪,恐怕也不能比李景知的状态好多少,又让她如何能理所当然的将那些安慰的话对着他说出口?
难道要让她说――“没事的李景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她说不出口。
有些疼痛,陪伴与安慰,是无法奏效的。
只能靠自己慢慢调和。
而叶清漪会等,等他彻底恢复的那一天,等他再次站在自己面前时,可以像从前那般,肆意欢笑。
......
李景知是跑着去找叶清漪的,如今亦是跑着回的定国公府。
只不过前后不同的是:来时,他一身囚服,不是疯子却像是疯子;而今,他穿着换洗的衣衫,浑身干干净净,仙朗俊逸,不像疯子,却胜似疯子。
他至今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不信明德帝会狠心至此,更不信,自己父亲一代武将,会甘心死在效忠之人的手上。
直到李景知跑到定国公府,离老远便看见的那一方灵柩。
通身黑色,上面悬挂着白绸,举目望去,整个定国公府一片刺目白意。
而他的母亲,他的兄长,甚至于他的妹妹,纷纷跪在了灵柩前痛哭不止。
看着他们身上的穿着,李景知下意识垂眸,望着柳白早在叶家为他备好的衣物,嘴唇微张,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身衣服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一家子人刚刚经历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正要分享喜悦,却迎来这般晴天霹雳。
看似的劫后余生,实则通通都是假的,是有人,一声不响地替他们渡了劫。
一直到李景年坐在轮椅上,同双脚站立的李敬轩一起扶着灵柩往府里走时,李景知才后知后觉,抬起脚步逐渐跑了起来。
众人闻声纷纷望去,只见李景知低垂着头,红着眼眶,默默站在了两个兄长的身后。
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质问他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回家。
整个定国公府,除了定国公,其余的人脾性都很是温和。
若以定国公的性子,定要在此好好数落李景知一番。
这是所有人的心照不宣。
可也是在这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定国公府里唯一一个严厉的人,此刻,却躺在了这冰冷的棺柩里。
再也不会有人教训他们了。
一片死寂中,是一道令人厌恶的声音入耳。
李景知回身看去,正是梁丞相与明德帝身边的大太监一同前来。
“本丞此番,是带着陛下的哀思,来送定国公最后一程,还望诸位早日习惯今后没有定国公的日子。”
“哦,本丞差点忘了,还没有恭贺诸位出狱,当真是本丞疏忽大意了。”
他这一番话,倒不像是来哀悼的,反而像在说风凉话。
如今,定国公已去,整个定国公府便也失去了主心骨。
邱雁母家虽有势力,但终究不如梁丞相,更何况她一介妇人,不好多言。
长子李景年双腿残疾多年,整日里郁郁寡欢,心性早已被磨平,李敬轩又是庶子,面对梁丞相半点底气都没有。
放眼望去,定国公府唯一一个能充当顶梁柱的,便也只有李景知。
也只有他,是定国公生前,最赋予希冀的孩子。
只见李景知上前一步,脸色紧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意,他嘴角一勾,讥笑刺目,一身丧服仍被他穿的瞩目,举手投足间的大气竟与定国公有些不谋而合。
他锋利的眉眼本就肖似定国公,如今面对梁丞相时的运筹帷幄更同定国公无甚区别。
那一瞬间,梁丞相似乎透过眼前这个青年,看到了曾经那个用兵如神,铁面无私的定国公。
就在所有人屏息时,李景知不轻不重地话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他说:“丞相大人,家父头七还没过,你若想送他最后一程,不妨进来与我们一同替家父守灵堂吧。”
此话一出,梁丞相的脸瞬间黑得仿佛一块煤炭。
他顿时冷哼一声。
像什么像!半点都不像!
定国公固然讨厌,可惜是个一根筋,哪里像面前这个黄口小儿,怪会巧夺雌黄!
李景知只会比他的父亲还要令人生厌!
见梁丞相黑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整个定国公府的都跟着出了一口气。
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老太监见状立即上前,将一纸信递交在了李景知的手上。
就目前看来,定国公府日后,想必就要由这个最小的儿子做主了。
跟在明德帝身边久了,这太监也知些根底,他只是朝李景知笑了笑,态度还算恭敬。
“这是定国公的绝笔,如今也算完璧归赵了,既如此,奴才也该回宫复命了。”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告退走远了。
今日,这太监并未对定国公府多加为难,他日,若定国公府东山再起,也断然不会对那太监施难。
正所谓一环扣一环,命运早已环环相扣。
李家众人没再过多理会梁丞相,只将定国公的灵柩扶去了灵堂。
人死后,理应守灵七日,随后才能入土下葬。
期间,作为子女,要守孝三年,三年内不得嫁娶,否则视为不孝。
将事情都处理好后,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由长子李景年展开信纸,宣读定国公绝笔。
那信洋洋洒洒好几张,似乎诉尽了定国公的生平。
李景年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哑着嗓子缓缓读道:
――
见信如吾。
当你们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不过你们不必为我而心伤,我殒,是必然。近些年,陛下对我定国公府虎视眈眈,若以此能换他心安、换尔等无恙,我死也足惜。若我死后,夫人想要改嫁,我亦无怨言。
此生,我作为臣子自认称职,可作为父亲,却不见然。
爱女被我害至如此,长子因公断腿,而我却懦弱至此不敢发声,老三同景知更是因为断送前途,唯有瑛儿,成为我想要尽力弥补的唯一寄托。
曾几何时,我多次想要弥补过失,却越错越多,我知你们怨我、埋我,诸多不该与忏悔,如今将随我一同消散,是为过失赎罪。
我死后,望你们放下仇恨,好好生活。
至于我,想我此生,或许唯一憾事,也不过是重回疆场,杀敌夺地。
可惜。
――
信在此戛然而止。
念到最后时,李景年早已溃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