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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叶府回来以后, 李景知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除却守灵的时候, 他整日里将自己憋在书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连吃饭的时候也是在书房草草吃两口便作罢, 为了秋闱,他整日闷头苦学, 每天就只睡那么一会儿。
他太久没有看书了,他担心自己会落下太多。
哪有什么神童,无非是他比寻常人用功努力的多。
索性这几年李景知虽伪装成不学无术的样子,但书该读还是读,没有落下太多,看看也就捡回来了。
这短短数日时间,李景知便瘦了一圈,宽大的孝服穿在他身上跟套了个麻袋似的,滑稽之余看久了却又觉得被他穿出了一种别样的美感。
这些日子,叶清漪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大夫说,可能要留疤。
但幸运的是,叶清漪并不是会在意这些的女孩子,她反而还安慰身边的人。
“留疤就留疤嘛,倘若没留疤,兴许现在你们就看不到我了。”
惹得众人连忙“呸呸呸”。
在柳白与柳莺即将要离开邺京的前一天,传来老婆婆醒来的消息。
哪怕多年以后,叶清漪依旧记得那一日。
那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阳光明亮刺眼。
在逼仄的小屋子里,先前一同去过寒水县的几人,再一次聚到了一块,满屋欢声笑语,满室盎然欣意。
这间屋子仿佛世外桃源,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尔虞我诈,也隔绝了那些不愿被人想起的苦与愁。
他们从老婆婆那里知道了许多有用的消息。
寒水县的那群山匪,其实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拐卖女子,然后将她们卖去北境,卖给羌族人。
但这事,当年的大当家的并不知情,是庞鹰瞒着他,同董昭勾结。
后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朝廷已经派了人来剿匪,所有人以及所有事似乎都被尘封。
但实则不然。
这位老婆婆,是当年大当家的母亲。
董昭是与人做交易,庞鹰算是他的手下,而与他交易的人,正是明德帝最信任的梁丞相。
与叶清漪先前怀疑的不错,梁丞相其实并不是出身平民家庭,他是羌族人,这些不过都是幌子。
正因为他是羌族人,所以明德帝才会对他生出相惜之情。
梁丞相狼子野心,他想借着寒水县的山匪,一点点打通羌族与邺国,借而将邺国收入囊中。
董昭自是不信任这个“盟友”,所以特意留了一手,这位老婆婆,便是人证。
“那为何在董昭死前,他又派了一队人去灭口?”
叶清漪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老婆婆回道:“那不是董昭的人,那些都是梁丞相藏在土匪山上的人。”
原来是这样。
可是如今知道了这些,证据亦是不足,明德帝对梁丞相百般信任,恐怕说不准还要倒打一耙,说他们随便找了个人糊弄,是胡诌的,没准还会连累到老婆婆。
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
将老婆婆好生养在了这里,并派人多加看守,以免不测的发生。
眼下,就要收集证据了。
这几人里,在朝中能说得上话,也就叶世泽和蒋寒了,他们自然也是愿意帮忙的。
秋闱在即,李景知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柳白与柳莺走的那天,叶清漪依依不舍可却也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柳莺向叶清漪承诺:“漪儿,三年后你大婚姨母还会来的。”
但柳白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搁着一段距离,叶清漪红着眼眶定定地望着正坐在马车上的舅舅,希冀般问道:“舅舅,那你呢?”
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无声胜有声。
此时此刻,叶清漪便也懂了。
柳白常年四海为家,这次分别以后,再见已不知何夕。
但叶清漪什么挽留的话也没有说,她只是笑着朝舅舅与姨母挥了挥手,以示作别。
柳家姐弟走后,叶清漪时常会去定国公府给李景知送些吃食,她知道他用功辛苦,偶尔还会做鞋给他送去。
倒也过了一段温馨的日子。
如今这么看来,却是只剩了窦凌云这么一个闲人。
自打定国公府出事以后,李h瑛也回到了家里,冷不丁的还让窦凌云觉得不大适应,耳边再也没有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但先前被她养成的习惯,窦凌云却是改不掉了。
哪怕如今天气日渐寒冷,他也总会在院子里多溜几圈,锻炼自己的腿。
他盼着早日能重回战场。
那里才是他的家、他的天下。
秋闱放榜之日,是叶清漪陪着李景知去的。
那时已经入冬了,李景知依旧着一身素白,肩上披着狐裘,叶清漪一袭青衣指着榜上状元的位置回眸朝他笑。
天上依稀飘着雪,当时的李景知忍不住在心中想:今后他们还要一起度过无数个冬日。
因为冬日有她在,所以他的世界格外明媚。
看着叶清漪鼻尖冻的通红,李景知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宽大的狐裘包裹住两人的身躯。
他们在温暖中含笑对视。
......
李景知最终入了翰林院。
想必是明德帝堵不住悠悠众口了,亦或许他心中愧疚不安,终于没再阻拦李景知入仕。
但给他的官职,亦是无关轻重。
李兰絮早产生下的小皇子由周嬷嬷在带着,有时,李景知也会带着叶清漪去看望。
那孩子很乖,很少哭,暂时没有看出来哪里不健全,小家伙生命顽强得很。
兴许是怕触景生情,明德帝从未来看过自己这个孩子。
只是那日在朝中,他突然提及皇长子之后的启蒙,思来想去,最终倒是有意让李景知担任这一职。
也好,李景知心想。
若是换作旁人,他倒是还怕自己的小外甥被教坏。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也格外的平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日子会这样照常过下去,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坏消息却突然传来。
边关失守了。
若再往下,就是中原。
明德帝慌了。
如今寒凉冬日,窦凌云的腿伤时常会犯,严重时连床都下不了。
大邺无人了。
明德帝守着他摇摇欲坠的龙椅,最终听取了梁丞相的建议。
他要同羌族议和。
议和很简单,无非就是割地、和亲,再给点钱。
至少能暂时保住龙椅,能享受暂时的安稳。
但和亲的人选,又是个难题。
明德帝的兄弟姊妹,几乎都死在了当年那场夺皇位的战争中。
而他膝下又没有适龄的女儿。
倒是先前封过一个郡主,正是窦琅玉,但窦凌云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再将窦琅玉送去和亲,恐怕要引人心寒。
于是梁丞相便又提议:“陛下,臣心中倒是觉得有一人再合适不过。”
“定国公府的李h瑛,年岁已至,至今尚未婚配。”
经他这么一提醒,明德帝倒是想起来了。
他曾经见过那个姑娘,远远望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被人保护的很好。
定国公府眼下虽不如往日,但权贵与否,都只是明德帝的一句话而已。
只是......
“定国公府如今已成了眼下这般样子,若是再将李h瑛嫁过去,朕于心不忍......”
梁丞相却笑了:“陛下,您既然已经让李景知入仕了,便是对他们天大的恩德了,有德,就要有失,凡事都要付出代价不是吗?既然李景知已经享受到了好处,那这坏的一面,就留给他妹妹吧。”
兴许是形式所迫,兴许是明德帝仍旧没有放下对定国公府的芥蒂。
也兴许是,近来李景知的锋芒太露,他再次害怕了。
所以最后,明德帝点头同意了。
圣旨下达的当天晚上,李景知跪在深宫外整整一夜,跪到他双腿没了知觉,跪到他腿疾已犯,也没能等来那个绝情的帝王。
和亲的日子紧迫,就定在了除夕前。
连个好年都不让人过。
整个定国公府一片阴霾。
难得地,这次李h瑛并没有吵,也没有闹,更没有想着一走了之。
她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沉默地任由宫中派人来为她量制嫁衣。
更沉默地,去见了她要嫁的那个人――羌族的首领,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那日,李h瑛一句话也没有同任何人说,在一片欢声笑语间,她喝了许多酒,她将自己灌醉,她让自己放纵沉沦。
宴会结束后,她一个人跑在宫道上,她红着眼眶,可却一声都没有哭。
一直到宫门口,李h瑛遥遥地看见了有个人正挺拔地站在那里。
雪花落在他肩头,他就像是一棵松柏,压不弯,也无法被摧折。
李h瑛认出了那个人。
那是窦凌云,她的死对头。
姑且还是称他为死对头吧。
李h瑛突然笑了,笑里泛着苦。
也只能是死对头了。
她没有看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只不过经过窦凌云身边的时候,李h瑛听见他说。
“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那是一声,很温柔的叹息。
很快便消散在那个雪夜。
第72章 新春
次日早朝正要散时, 大殿之上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见已许久未曾上朝的窦凌云, 今日一身官服,腰背挺拔,步伐稳健,正一步步走进众人的视线里。
朝中有不怀好意的人出言嘲讽:“真是稀客啊, 看来窦将军的腿是好了, 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官职了?”
窦凌云闻言也只是笑着睨了他一眼,这段日子, 他的脾气沉淀了不少,开口不再是那般少年意气的咄咄逼人, 但眼神依旧不怒自威,这想来是习武之人独有的戾气。
他很快就收回目光, 随后走到明德帝面前,目光炯炯:“若本将军再不来,怕是将来的大邺就要变成隔壁的燕国了。”
燕国如今被羌族欺负的只剩下了一丁点地盘。
这话可不算太吉利, 果不其然,明德帝一听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梁丞相站在一旁煽风点火:“窦小将军怎么还是这般咄咄逼人,战争注定将要百姓流离失所,陛下是不想见到民众受战事牵连,所以才会议和的。”
窦凌云听后冷笑出声:“是吗,本将军还以为, 没了我, 大邺就无人了呢。”
此话一出,大殿上一片死寂。
事实也的确如窦凌云所说。
正是因为无人可用了,所以才会被迫议和。
但这么被他明晃晃的说出来, 明德帝的脸挂不住了。
他正想开口呵斥窦凌云,却见他掀袍跪地, 自请降旨:“陛下!不能议和!此番若是选择议和,日后只会让羌族更加变本加厉,燕国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既然朝中无人带兵,臣窦凌云,自请征北!最多两年,臣定会收复失地!”
未等明德帝说话,梁丞相倒是先开了口:“窦小将军,你说得倒是轻松,本丞听闻,前些日子你的腿受了凉,疼得在床上根本就起不来,如此怎么能带兵打仗啊?更何况你嘴上说得好听,若是失地收不回来呢,其中损失你如何承担?”
这时,李景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后面嘟囔一句:“陛下都还没发话,倒是有人先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邺不姓滕改姓梁了。”
李景知的声音本不算大,但朝中无人敢说话,便静悄悄的,哪怕只有一点声音都格外明显。
明德帝很显然是听到了,他生性猜忌,从前对待定国公时便是如此,如今定国公不在了,那身边的梁丞相便成为他心中的大忌。
只见明德帝瞥了一眼梁丞相,眼神中的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后者见状立即将头垂了下去。
而窦凌云的声音恰好在此时穿插进来:“陛下放心,此番征北,臣会带着我窦家军冲锋陷阵,断不会折损朝中将士分毫。”
“所以哪怕败了,陛下亦可像今日这般,再次求和,不过是多损失一点罢了,依臣看,梁丞相早已轻车熟路了不是吗。”
明德帝闻言又看了梁丞相一眼,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下做出了决定。
就依窦凌云所言。
三日后,鼓角齐鸣,窦凌云身着战甲,手持红缨枪,驾马亲征,街道两旁是百姓们含泪相送。
一个一身素白的姑娘从巷口冲了出来,娇小的身躯挡在了窦凌云的战马前。
他一手勒住了缰绳,在马背上遥遥望着眼前人。
李h瑛正值孝期,她从前鲜少会穿如今这种素色,原以为不适合她,没想到倒也还好。
像朵小茉莉,窦凌云心想。
李h瑛只身挡住了万千将士的去路,周遭的百姓见状都纷纷噤了声,在本该喧嚷的环境里,周围却一片静默。
风声似乎都已经停歇。
她骄傲地抬起头颅,一如当年,窦凌云把她弄哭,她含泪怒视他时,那般鲜活的模样。
“喂!”
她突然喊他。
窦凌云扬了扬眉,示意她往下说。
“你此番出征,是不是为了我。”
李h瑛话里带着笃定,骄傲的像只天鹅。
窦凌云倒也坦诚,大笑一声爽朗承认:“有一半的原因。”
而另一半,是他的心愿。
定国公亲手打下的江山,他兄长守护了一生的江山,怎能让它断送在他窦凌云这里。
两人无声对视着,半晌,是小姑娘娇俏的笑。
瞬间,万千虹彩似乎都不及她耀眼。
“你毁了我的婚约,你可要对我负责。”
她语气娇蛮,但窦凌云却笑着驱马上前。
经过李h瑛时,是他自嗓间发出的愉悦的笑:“那就劳烦李家五小姐多等本将军两年了!”
“驾!”
他扬声纵马,意气风发。
那日在寒风中,李h瑛站了许久。
死对头,可莫要食言。
窦凌云走后不久就是除夕。
这一日灯火万千,邺京城难得地再次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打算放松几天。
用过晚膳后,李景知便带着叶清漪出来了。
街上灯火通明,糖人、花灯、杂技......
琳琅满目,数不胜收。
哪怕是这种阖家欢乐的喜庆日子,李景知依旧穿着一身孝服,在人群中看起来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