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贺芳芳送来的那俩丫鬟如今也已原路送回,朝霞苑本身就没几个女子当差,叶清漪在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心里的空落感在没点蜡的黑暗中逐渐放大。
正沉寂时,门外突兀地传来阵阵脚步声,有小厮焦急进来通禀。
“侧少夫人!侧少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咱们少爷在映月楼跟人打起来了!!!”
叶清漪“噌”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
华灯初上,夜色正浓。
原本平时该是其乐融融,一片欢声笑语的映月楼,此时却是鸡飞狗跳,嘈杂喧闹。
用来招待贵客的三楼乌烟瘴气,拳脚声与惊叫声此起彼伏,楼下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正站在下头笑脸议论。
“G,你们说,这小国舅跟丞相儿子,谁能打得过谁啊?”
“他俩啊,一个弱不禁风,另一个身子早就被掏空了,让我看啊,半斤八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不过万万没想到啊,那大名鼎鼎,饱腹才情的大才女叶清漪,竟然自甘堕落!你说嫁给谁不好,偏偏与这两个纨绔都有了交集,啧啧啧,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些达官显贵家的风韵事,向来都是平民百姓们的饭后谈资。
本来李景知今日只是寻常应酬,与那些个狐朋狗友走个过场就能回去了,谁知酒足饭饱过后,竟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也不知梁世琛从哪得知了李景知的行踪,俩人直接兜头撞了个满怀。
一见到李景知,梁世琛就像发了疯一样,对着他就开始一通骂。
说他卑鄙无耻,说他强取豪夺,将叶清漪从梁世琛手中抢走。
梁世琛说叶清漪已经与自己行过礼,轿子入府,便是他梁世琛的人了。
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叶清漪一顿贬低。
水性杨花是她,不知廉耻也是她,勾引人的还是她。
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乱污蔑人。
李景知在梁世琛对他胡搅蛮缠时尚且能忍,但当这人编排起叶清漪的那一刻,他再也无法忍受,当头便朝着梁世琛的面门给了他一拳,直接将梁世琛的鼻子打得流了两行血。
这一拳不仅把梁世琛打懵了,也把围观的群众给打懵了。
待双方都反应过来后,梁世琛带着的随侍立马与李景知主仆大打出手。
李景知只带了听风一人。
听风虽武功高强,但也经不住人多势众,只能勉强护主,一时之间,李景知主仆对比梁世琛就显得狼狈许多。
人群里有知晓那日情形的人,出言证实了梁世琛的话。
毕竟他手下章邯,的的确确是来映月楼寻过人。
但能把抓刺客的由头,又改成了寻逃婚的美妾,可谓也是偷梁换柱的好计谋。
场面越发控制不住,李景知已经被逼到了楼梯的拐角处,双腿无力跌坐在地上。
他那日雨夜,右腿受了寒,至今还没好利索,眼下被这么一牵扯,又钻心地疼了起来。
李景知不由得在心中暗骂。
早不疼晚不疼,偏偏这个时候疼。
梁世琛的人再一次逼近,听风已力不从心,担心对面真的会对李景知下死手,于是狠下心,毫不犹豫的抽出腰间佩戴的长剑,横挡在了身前,一副玉石俱焚不怕死的模样将众人逼退。
但梁世琛岂能善罢甘休?
那日章邯回去以后,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经过交代清楚。
他李景知竟然当着丞相府那么多人的面不给他梁世琛的面子,坏他好事,那也休怪他翻脸不认人。
听风他敢伤丞相府的下人,但给他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丞相的儿子动手。
于是梁世琛便仗着李景知犯了腿疾无力起身,一把抽过身边人手里握着的棍子,就要朝李景知挥下去。
叶清漪进来映月楼的那一刻,抬头入目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长棍眼看着就要落下去,听风被好几个人架在了一旁。
叶清漪瞪圆了双眸,眼底泛起红意,清泠泠地嗓音提高了好几个度,透过层层嘈杂,传到了楼上人的耳中。
“梁世琛!动手之前你也该想一想,定国公府的人可是你能打得起的!”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刻,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嚷嚷了一句:“快快快!快让开!叶大才女来了!今天的女角儿来了!”
前一秒还聚集在一块看热闹的人,此时不约而同的往左右两边散去,十分贴心地给叶清漪让出了一条路。
大家似乎都在期待着接下来的走向。
叶清漪眸中晦暗不明,扫了眼在场的众人,抿紧唇角提起裙摆往楼上跑,仿佛别人嘴里说什么都与她无关一般。
仿佛她不曾在意。
自打叶清漪出现后,梁世琛也放下了长棍,几乎是咬牙切齿将她堵在了三楼楼梯的拐角。
“别来无恙啊,叶大才女。”
他笑得不怀好意,一双眼毫不掩饰的打量起叶清漪来。
“让开。”
短短两个字,被叶清漪说得掷地有声,清亮有力。
她不卑不亢的姿态落在梁世琛眼中尤其刺眼。
“叶清漪,我今天把话放在这!你若是肯跟我走,那便过往不究!否则,我今天就要让你跟李景知好好知道知道,惹了我梁世琛,是何等下场!”
说着梁世琛竟动起手来欲要折断手中握着的长棍。
但这棍子太过坚固,尽管他用尽全力,也没能撼动半分。
人群中笑声又起。
见叶清漪紧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梁世琛顿时气急败坏,张扬舞爪就直朝她扑来。
二人正位于楼梯的拐角处,叶清漪身子稍往后靠,背脊贴上了栏杆。
梁世琛扑了个空,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堪堪稳住身形才得以站稳。
他刚舒出一口气,却感觉到身畔有疾风掠过。
下一瞬间,他只觉得身后有一股力道用在了他屁./股上,紧接着失重感传遍全身。
梁世琛不停尖叫着,顺着木制的阶梯,一层层滚了下去。
而罪魁祸首正站在最上方,冷面俯首,目送着他最终落在了二楼的平地。
原本还闹嚷嚷的映月楼,此刻鸦雀无声。
倘若他们没看错的话,方才,似乎是叶清漪一脚把梁世琛踹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像是演习了很多遍一样,一点都不生疏。
待人群中反应过来后,再看向叶清漪时全然变了个脸色。
直到梁世琛均匀的哀嚎声传来,他身边跟着的那群人才反应过来,松开禁锢着听风的手,纷纷下楼去找自己家的主子。
梁世琛不知是摔坏了哪里,躺在地上一时半会起不来,双手胡乱的在身上动来动去,摸到哪都说疼。
他手下有人替他不平:“叶大才女此举非才女行径!同那些泼妇又有何区别?!”
叶清漪闻言面不改色:“怎么,莫非才女就要忍气吞声,才女就要处处忍让,才女就要低声下气的屈服权势?我读过数不清的圣贤书,却从未见过如此歪理。”
那人被怼的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吼道:“我家少爷若是当真摔坏了哪里,届时你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叶清漪转过身背对着他,语气淡然:“是吗,那我岂不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竟是只回答了一半的话,无视掉了另一半。
叶清漪的态度激怒了丞相府众人。
其中难免有人不服:“口口声声说着为民除害,那你跟着的小国舅又算是个什么好东西!”
叶清漪随之抬眸朝李景知看去,那人仍歪斜地倒在地上,不知是伤到了哪里,额角布满冷汗,神情略显痛苦,但当叶清漪的目光投过去时,他仍然自嘴角漾开了一抹有气无力的笑。
叶清漪目光随之动容,嘴唇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
“他在你们眼里再怎么不好,却知道为了我而挺身而出。”
早在来时的路上,她已经隐约听到了风声。
进来映月楼的那一刻,更是什么都明白了。
今日之事,皆因她而起。
此时此刻,四面八方都是人,人潮涌动时,是叶清漪上前一步,朝李景知递出了手。
一如那天雨夜,他执伞而来。
少女樱唇轻启,嗓音只有身边人可闻。
她说:“站起来,回家。”
第10章 关心
“嘶......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朝霞苑内充斥着李景知声如洪钟般的叫声。
像是即将要冲破云霄,势如破竹。
叶清漪被他嚷嚷的心中一阵烦躁,手上不自觉跟着稍用了些力,惹得李景知瑟缩了一下,眼看着又要痛呼出声,却被叶清漪一眼横了回去。
“我都伤成这样了,夫人也不知道心疼心疼......”
李景知往后缩了缩脖子,声音细微,听起来没多少底气。
叶清漪停了给他上药的动作,闻言一哂,直接揭他底:“不过就是嘴角破了块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整张嘴都被人打废了。”
李景知听后顿觉牙齿泛酸,好像已经能感受到自己无法开口说话的情形,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脸颊。
叶清漪一边收拾药瓶,一边抬眸扫了他一眼,似是不经意间开口问道:“今日我将梁世琛......”
“踹得好!”
叶清漪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景知的拍手叫好给打断了。
她一时止住了手上的动作,身子停顿在原地,半天也未动半分。
从方才在映月楼,她一脚将梁世琛踹下楼梯开始,周围的人对她此举皆是讶异,可唯独李景知,面上瞧着毫无波澜,像是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可叶清漪与他相处的这短短几日,尽管时常拿话呛他,但一直秉持着礼数,也算端庄沉稳,那他又为何会对此举毫无惊讶的神色?
叶清漪委实想不明白。
似乎自她在那天雨夜里遇见李景知的那一刻起,他就仿佛像是早已掌控了全局,不仅对她脾气秉性有所了解,甚至就连入国公府这件事上,他也不像是短期内就做出决定的人。
所以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
想到这些,叶清漪再度抬起头打量起面前这个半张面孔都隐匿在黑暗中的男人。
对上叶清漪的目光后,他那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倏地微微弯起,竟是朝她笑了一下。
“夫人可是有话要讲?”
恍惚间带着些傻气。
叶清漪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别叫我夫人,我不是你夫人。”
李景知:“对喔,你还不是我夫人。”
不知为何,叶清漪居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微乎其微的失落感。
看来跟李景知接触的太久了,连带着她都有些疯魔了。
叶清漪不再理会他,逐渐摒弃掉了心中那些毫无根据的猜测。
独留李景知一人在那边摩挲着下颌,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一直等到叶清漪收拾好药箱,手上拿着另一个瓷瓶的药回到了床边。
李景知这才回过神来,双手一拍,清脆的响声传入耳中,与他明亮的嗓音承接。
“我想到该叫你什么了!”
叶清漪一阵无言,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看,似乎是在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李景知顿时心领神会:“既然你不让我叫你夫人,我又不能直呼你姓名,那样显得咱俩太生疏了,唤你清漪的话岂不同旁人一样了。”
“所以我最终决定了,既然要本国舅想,那就要想一个独一无二的出来!”
“你觉得叶子怎么样?!”
说完以后,李景知竟老老实实地盘着腿在床上坐着,略微仰起头,目光里饱含着期盼,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自打“叶子”二字一出,叶清漪的神情立马便有了变化。
这个昵称,她曾经用过。
叶清漪三字是她父亲叶世泽亲自取的,水清而有涟漪,为的是要让她记住,做人就要像湖水一样干干净净,却又不能失了那份据理力争的劲头。
可也是这个名字,束缚了叶清漪许久。
犹记得幼时,她脾性并未遂了名字的意愿,顽劣又不服管教,在母亲身故后,明目张胆地与小舅舅学功夫,整天上蹿下跳,毫无女儿家的样子,被叶世泽发现后,她挨了好一顿打。
她是家中长女,叶家无子,明楣的重任便只能交付在她的肩上。
叶世泽见到自己一直以来悉心培养的长女竟然这般行径,当时便痛心疾首,发了一场大病。
叶清漪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夜,她伏在叶世泽床头,哭得昏天黑地。
而那向来对她百般怜爱的父亲,头一次,对她露出了极为失望的神情,没有安慰她一言一语。
自打那一瞬起,叶清漪害怕了。
她怕叶世泽自此对她不管不问,她怕继失去母亲后,再一次失去父亲。
也是自那一刻起,叶清漪真正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
当清澈的水面上泛起涟漪,人们最先观察到的一定是,水面上波光粼粼的纹路。
所以要想让人们只注意到水面的清澈,除非再无涟漪。
于是从那以后,叶清漪藏起了所有的锋芒,留给外人一副端庄稳重的模样。
她没辜负叶世泽的一片苦心。
在女魁赛上大放异彩,夺得魁首,成了邺京城人人得以艳羡的大才女。
众星捧月的日子过得久了,难免会想起曾经跟着小舅舅在演武场上吃苦的日子。
那时小舅舅总是声声以“小叶子”称呼她,一开始她觉得这个昵称真难听,可如今再回想起,却很是怀念。
叶子又何尝不是曾经的叶清漪呢,生如杂草,坚毅顽强,为朵朵娇花架起支撑。
而她,也想如那般,枝繁叶茂的生长,恣意又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李景知这句貌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勾起了叶清漪脑中无限回忆。
若她没记错的话,这个称呼,除却她以外,只有两人知晓。
一个是她的小舅舅,另一个......
现如今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所以这也是巧合吗。
叶清漪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叫她这个称呼,可她心里也知道,她从这人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
于是她稳下呼吸,语气一如往常。
“太难听了,换一个吧。”
李景知闻言一愣。
他在心中设想过许多种回答,可唯独没料到这一种。
“难听吗?那这可就不好办了啊......”
两人在此时俱是暗藏着心思,不约而同地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