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屋内重归寂静,李景知突兀地开了口。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蒋大人押运的那车官银,也是在去寒水县的路上不胫而飞的吧?”
经他这么一提醒,叶清漪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猛地抬起头来:“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干的?”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只要把这窝匪寇端了,官银的下落自然而然就能得出来,蒋寒与她父亲便也无罪。
李景年是家中唯一一个曾经在朝中任职过的,听了叶清漪的话后却轻轻朝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四弟妹心里在想什么,只不过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寒水县目前的这个情况,管事的县令不会不知道,但他却一直未曾上报朝廷,这说明什么?”
“官匪勾结。”
李景知与叶清漪几乎是在同时开了口。
李景年笑着看了他二人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正是如此。那你们可知,寒水县目前的县令,是谁的人?”
这回叶清漪便不曾而知了,她一个女子,几乎从未涉及过朝堂上的事。
倒是李景知,出乎了她的意料。
“我猜,是梁丞相的人。”
“不错。”
李景年又是一笑,忍不住朝他打趣:“看来景知这些年虽然行事上浑了些,但在这方面并未比从前退步多少。”
李景知闻言却只是勾了下唇,瞧着对此没有多大兴致。
从官银发放押送,到蒋寒入狱叶世泽接管此案,又到叶世泽因包庇获罪,此前种种,皆与一人脱不开关系。
梁翊,梁丞相。
押送官银一事上,是他推举的蒋寒,让叶世泽接管此案,也是他一手举荐,甚至就连叶世泽入狱,也是他手下门生查出。
而如今,从李景年口中得知,寒水县的县令还是梁翊的人。
这其中种种关联不言而喻。
“可梁丞相为何要做这些事来针对蒋大人与叶大人呢?”
柳沁如听后依旧不解。
唯有李景知与李景年兄弟俩相视一眼,很显然,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于是在李景年的示意下,李景知开口与他们解释:“其实梁翊针对的不是这两位大人,而是隔山打牛,目标是我们定国公府。”
蒋寒算是半个定国公府的人,而叶世泽为人刚正不阿,定是在查案时发现了什么,一并被梁翊视作了敌对,或者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缘由。
总之蒋寒与梁翊无冤无仇,唯一的联系,也只是隐藏在其中的定国公府。
所以梁翊真正的目标,只有定国公府。
李敬轩仍跪在地上,听完全程后心里惴惴不安问道:“父亲......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定国公仍旧沉默不语,反而是李景知率先做了主。
“三哥,明日起你便启程去寒水县亲自坐镇,眼下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圣上再次下令剿匪的契机。”
没有什么能比定国公府上的人在寒水县出了事更重要的了。
“不过此行过于冒险,而且还不能暴露身份,三哥你......”
李敬轩眼下哪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这个差事:“四弟放心!我一定不会临阵脱逃的!”
“那就有劳三哥了。”
李景知朝他点点头,随后话锋一转,目光跟着落在了叶清漪身上。
“明日我会入宫一趟,借此事向圣上试探一番。”
第14章 明月
“你怎么答应的那么快!这是什么好差事吗?!寒水县匪患那么严重,他李景知自己怎么不去!好事找不到你头上,坏事全都往你身上揽!心眼儿全都让他给长了!”
刚从正堂出来,贺芳芳嘴上便不停地骂着李景知,但声音却不敢太大,只能勉强让李敬轩听见,毕竟身后还有人呢。
而李敬轩听见她这番话后却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随后冷声回复:
“四弟当年经历的那档子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让他去做什么,‘故地重游’?你觉得父亲与母亲会同意吗。”
“那他的安危就是安危,你的安危就不是了?”
贺芳芳心里还是带着气,却没有方才那么浓重了。
李敬轩叹了口气,他自然什么都知道,不过身为庶出子,能在国公府有如今这般地位,他心中已是很知足了,他知道贺芳芳其实是在担心他,于是神情也跟着柔和了下来。
他一只手撑着伞,空出来的那只手揽上了贺芳芳的肩膀。
“无妨,只要夫人心里挂念着我,我便知足了。”
“没正形!”
贺芳芳嗔怪着朝着他胸口轻轻地打了一拳,随后抬起头来与李敬轩相视一笑,互相依偎着走远了。
雨淅淅沥沥地仍然在下,不过这场雨比起前几日的那一场,已经很是温柔了。
细细麻麻的雨滴打在石板路上,一瞬间仿佛来到了江南雨乡,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泥土气息与雨腥味。
李景知今晚是从外面回来以后直接过来用的晚膳,他走时并未下雨,手上便也没带伞。
李景年身体不方便,只能坐在轮椅上,由柳沁如推着回去,因此二人撑一把伞就足够了。
几家该走的走,该散的散,最终屋檐下只剩李景知与叶清漪两人。
察觉到旁边人炙热的视线,叶清漪有些站不住,硬着头皮目光注视着前方的雨幕,斟酌开口道:“你,你别这么看我,我就拿了这一把伞。”
李景知气定神闲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眼神还挺好使的。”
叶清漪被他一噎,于是也跟着破罐子破摔:“那行,你说吧,就这么把小伞,怎么回去。”
说完这话以后,叶清漪直接将手中那把闺阁女子用的、小巧到只能容纳一人的油纸伞随手扔到了李景知脚边。
顿时,李景知与那把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小花伞“大眼瞪小眼”。
于是方才打算提议两人共撑一把伞的李景知默默闭上了嘴。
就这破伞,也就叶清漪身形纤瘦,能勉强容下,换作另一个人都得浇个半湿!
他就纳闷了,他朝霞苑那么大,难道就找不出一把像样的伞出来吗?!
叶清漪透过他面上的神情,仿佛洞察了他的内心,立即补刀:“就这把伞,还让人足足找个半个时辰。”
李景知:“......”
也怪他曾经太过游手好闲了,平时遇到雨天干脆直接找个避雨的地方,一整天或是一整夜不归家都是常事。
伞这种东西他还真是鲜少用过,一般不是借的就是从别人手里顺来的,自己的伞几乎用一把丢一把。
要不然也不能造成如今这个令人尴尬的局面。
李景知正拧眉思考着对策,猛然见着旁边那抹湖蓝色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叶清漪的衣袖被李景知牢牢攥在了手中。
她回眸,望向李景知稍带着不安的眼。
“你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是想干什么呢,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要干什么去?!”
李景知突然提高的语调,还有眼底隐隐浮现起的雾气,都在昭示着一点:他在害怕。
可是他在害怕些什么呢?
叶清漪不解,于是只能先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你有腿疾,不能受凉,那伞你用着,我冒雨跑回去就......”
“不行!”
没等叶清漪把话说话,李景知便气急败坏地打断了。
他一直以来都柔和的面部线条,如今却因为真的动了怒而变得紧绷,突如其来的吼声更是将叶清漪吓了一跳。
可是几乎在下一秒,他又如同泄了气一般,神色再次软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吼你的,我就是,我就是太着急了,一想到你是因为关心我要出去淋雨,一想到你可能会因为这些而生病,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电光火石间的变化倒是打了叶清漪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说实话,方才他那一吼并没有多骇人,不过就是音量大了些而已,语气里的焦急叶清漪不会听不出来。
她本身也没有因此而生气,只是有些没想到,李景知他竟然会为此道歉。
她原以为,像李景知这种出身名门的富家子弟,该是有种浑然天成的傲气,不会这样轻易对谁低头折腰。
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叶清漪也逐渐摸清了李景知的性情,他从未有那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反而很好相处。
甚至通过刚刚在饭桌上的那些话,李景知对局势的分析,以及他没用多长时间便定下的决策,让叶清漪一瞬间恍然,他李景知在十四岁之前,可是邺京城里人人称赞的大才子。
叶清漪从前还看过他写的一些文章,的确很有文骨。
现在变成这副鬼样子,她打心底里还觉得有点可惜。
于是神情也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可是你现在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李景知一听这话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脸颊一瞬间如同火烧了一般变得通红,他梗着脖子扬起头来:“有啊,怎么没有......”
说着说着,竟是逐渐没了底气,惹得叶清漪啼笑皆非。
几番犹豫之下,李景知慢吞吞地挪到了叶清漪面前,随后背对着她缓缓蹲下身去,动作仔细到竟然让叶清漪感受到了一丝虔诚。
几乎这一个动作,叶清漪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景知是想背着她回去,而她只负责在他的背上撑伞即可,这样两人都能躲在伞下,尽管会淋湿,但面积不会像并行时那么大。
的确是目前极好的一个办法,但是......
叶清漪低头看着李景知宽厚的背脊,目光稍有些犹豫。
她与李景知......
“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见叶清漪迟迟未有动作,李景知出声催促她,语气里是压抑着的万千情绪,喑哑的嗓音叫叶清漪听出了那么几分小心翼翼。
倘若叶清漪这时就站在李景知对面,一定就会注意到,他自眼底涌现出来真挚的期许。
叶清漪一直没有回应,李景知心下焦虑不安,但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是转过头来嘴角挂着顽劣的笑,眉梢一挑,神情坏到了骨子里。
他问:“傻愣着干什么呢,怎么,害羞了?”
他一顿,话锋一偏:“还是......觉得本国舅魅力太大,对我芳心暗许了?”
叶清漪闻言如同梦中惊醒一般,连忙上前一步,眼一闭心一横,就这么伸出手搂住了李景知的脖子。
下一秒――
“咳咳咳咳!!!你要勒死我啊!”
叶清漪:“你到底行不行啊!”
李景知:“我怎么不行?!我可行了!”
“......闭嘴吧!”
随着李景知起身的动作,叶清漪手上力道一松,身子也跟着往下一滑,吓得李景知连忙将她往上颠了颠。
“你干什么呢,抱稳点。”
叶清漪伏在李景知肩上,闻言脸一红:“哦,知道了。”
紧接着,她一只手牢牢地环住了李景知的脖子,这次在中间留了空隙,不会再因此而勒到他。
雨仍在下,叶清漪空出来的那只手撑着伞,举在了两人头顶。
为了能让李景知身上少被雨淋到,叶清漪便把伞举得低了些,这样也就导致她身子几乎完完全全的趴在了李景知的后背上。
感受着身下的略微发烫的身躯,叶清漪脸上的红晕越来越重,落在李景知耳畔的呼吸也变得灼人。
她从未与男子这般亲密过。
而李景知也不好受。
越发与自己贴近的柔荑,带着轻微的凉意,与耳边那灼热的气息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瞬间他仿佛身处冰火两个境地,一点点折磨着他的定力,他的心。
李景知一步步走得极稳,叫叶清漪没由来感到安心。
“没想到你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身子骨倒是比想象中要壮一些。”
李景知:“怎么,你还私底下妄想过我的身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听见叶清漪羞恼的语气,李景知心情愉悦地笑出声来,在雨中越发清晰。
叶清漪本想寻话转移一下自己心中那份不自在,却没想到对方的话偏偏让自己的脸更加发烫。
她闷哼一声,将脸贴在了李景知肩膀处,随后不再发一言。
雨夜无风也无月,天上暗无边际,雨水连成线汇成雨幕,顺着伞檐连成一串簇簇下落。
李景知背着叶清漪走在回朝霞苑的路上,周围除却他们二人再无旁人。
空气潮湿,雨水成片,早已将李景知的鞋袜打湿,但背上的少女身上却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不知何时,背上原本稍有些急促的呼吸早已变得均匀绵长。
李景知扭过头去看时,方才还在与他暗自较劲的叶清漪如今阖上了双眸,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右手却仍然握着伞柄。
一阵风过,带动伞身,叶清漪猛然间惊醒,立马反应过来把手中的伞重新摆正,随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李景知仿佛洞察了这一切,目光清澈,嘴角笑意浮现。
今夜月亮不在天边,在他的身上。
第15章 入宫
次日一早,骤雨初歇,天朗气清,东边明日高悬,光线顺着窗户照进屋内。
朝霞苑一大清早便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匣子或者几人合力抱着箱子,一来一回好不热闹。
红袖站在叶清漪屋门口看着他们因为放东西制造出来的声响,开口训斥着这群人:“你们都小声点,少夫人还没醒呢!”
而几乎是在同时,屋内自床帐中伸出了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垂在床侧。
叶清漪迷迷糊糊坐起身来,薄纱材质的床帐被她左右拉开,光线随之照在脸上,晃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一直候在外间的绿箩听到动静后立马跑了进来,见到叶清漪醒后面上一喜,连忙朝外面喊道:“红袖!少夫人醒啦!”
随着这声清脆的嗓音,门外的人像是活过来了一般,交谈声与箱子撞地的声音接天铺地的传入耳中,直听得叶清漪一阵恍惚。
她双手抓着床帐隐住身躯,只露出了一个头来,眼睛因为刚睡醒仍然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双瞳剪水,氤氲着雾气,圆润的眸子漂亮的像只林间小鹿,惹得人心尖一颤。
李景知刚进里间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光影打在叶清漪半边侧脸,她隐在薄纱之下,漂亮的宛若天边仙女。
一瞬间,李景知甚至以为自己误入了仙境。
“奴婢参见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