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劫就是一条曾在路边流浪的狗,如果从来没人给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在讨宠时摸过他的头,那被再次遗弃的痛苦也许一笑就过了。可偏偏有人对他好过,他一腔心思和热血都用在了季容初身上,现在她却要轻飘飘的都还回去。
不怨恨,是不可能的。
季容初回过神说道:“我听繁楼说过,你不曾欺辱于他,还出言阻止过繁楼出手。而且.....你若是心怀歉意,想要补偿,那也无需补偿到我头上。我......”
她犹豫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两人的关系。
“并非补偿,只是觉得既然你是对于劫十分重要的人,又是丁叮当的师姐,我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你像当初的劫一般,一人在这苦寒的山上待上很久。”
池芸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继续说道:
“更何况,当年之事我总觉得.......什么劫数,责任不该压在一个肩上,对不对?”
季容初闻言愣了一下,久久没有说话。
待到两人聊完,季容初送池芸下山,路上池芸又讲了些孟擎宵和玄劫的传闻,诸如:未央天上下都认为孟擎宵会成为未央天有史以来单身最久的光棍儿,没想到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
又说劫在山上生活这几年和野人无异,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也只有不夜生孟擎宵这群胆大的孩子敢去找他玩,尤其是孟擎宵,两人见面什么都不干,只是比剑就能比个三天三夜。
一直到了山脚下,季容初正要像上次那般悄无声息的离开,却被池芸眼疾手快的抓住了衣服,将她留下吃了顿饭才走。
从那之后池芸依然是有事没事就带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儿上山来找她,季容初拒绝不了,又每次看她爬山都心惊胆战的,只好无奈的改成自己下山主动去找池芸玩。
由于这三个月中,先知决定将未央天的法阵全部转交给繁楼和李寒灯,这两个人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反而是季容初陪池芸养胎的时间更多。
一晃两个多月很快过去,季容初数着日子,没几天要到与先知约定好开天门的时候了,先知却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季容初看着池芸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屋内给小孩子准备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虽然季容初并不喜欢小孩子,但是参与一个新生命逐渐被孕育的过程却感觉十分奇妙,周围的人常带着笑容,真心的期盼这这个小生命平安健康的降生于世,这种气氛感染下让她的心都柔软了不少。
有一次池芸让季容初摸了摸她的肚子,恰好那腹中的孩子动了一下,吓得季容初一退几尺远,池芸恶作剧得逞一般咯咯的笑了起来。
时间很快来到了约定好开天门的前一天。
季容初躺在池芸家里的摇椅上对着窗台发呆,她看着窗棂上挂着许多可爱的挂饰,皆是池芸自己用针线缝制的,哄小孩子开心的玩具。
季容初伸手拨了一下,各种可爱的小动物挂饰撞在一起,呆呆的表情更显憨态可掬。
她闲的没事便来回拨弄,只觉小孩子开不开心不知道,她倒是玩的挺开心的。
玩了一会儿,她又像是觉得无聊,悠悠的叹了口气。
还有一天就去开天门了。
季容初心里有些没底,又觉得有些遗憾――虽然早就算过看不到池芸的孩子出世,真到了这天心中还是有些可惜。
就在这时,一只青色的雀儿落在窗台之上,好奇用喙啄了啄窗棂上的挂饰,引得各类‘小动物’仓皇的左右摇摆。
季容初正抬手欲将鸟儿赶跑,见到那青雀后却一愣,随即不可思议的从摇椅上跳了起来。
这青雀毛色从头到尾由青渐白,腮边两点雪白的绒毛,正是她师父所豢养的雀儿!既然鸟在,那么太微此时一定也来到了未央天!
第107章 天地
那鸟儿在原地蹦了两下,见她注意到自己后展开双翅,在窗外盘旋着飞了一圈,似要让她跟上。
季容初知道这是师父派来引路的鸟儿,她跟着那鸟儿一路奔走,来到一处桃花林之中。
未央天岛上的桃林千花齐绽,灼灼其华,被压弯的树枝在纵横间遮蔽了人的视线,只留满眼娇嫩的粉色,一阵风扬起万千花瓣,雀儿的影子消失在了纷纷撒撒的花瓣之间。
桃花树下,一位青衣少年已等待多时。
他眉目含笑,面容清俊,像个跑入桃花林来玩闹的小少年。
他一手撩起花枝,缓步走到了季容初面前,含笑道:“还认得出师父么?”
季容初的记忆中太微一直是以老人的容貌示人,乍见他变年轻了还有几分不习惯,“......师父,许久不见。”
太微微微颔首,他道:“自你离开太吾山,我们这是第一次相见。”
其实季容初从太吾山出来也没过很长时间,也许是因为一件件事情接连发生,跌宕的竟然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而回想起来,她这一路所经历的种种和走过的地方,背后似乎总有太微的影踪。太微提供的帮助虽然看起来微乎其微,却都恰到好处的解了她的危机。
就在距离还有一天季容初就要去开天门的时候,太微又出现了,好像从这段旅途的开始和结束,他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见证者和推动者。
季容初问:“您是来为我送行吗?”
太微笑而不答,转而问道:“看到师父给你留的信了么?”
季容初想起藏在不夜生家中的书柜里那封信,点了点头。
那封信中太微说自己去了未央天,但是季容初来到岛上后却并未找到他,问了先知才知道,在她来之前太微就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而现在,他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又回到了这里。
太微笑眯眯道:“徒儿啊,你找到我信中说的‘不负天下人,亦不负己身’的路了吗?”
季容初想了想,答道:“我已决意去开天门,应当勉强算得上不负天下人。至于不负己身......”
她坦然道,“师父,一己之喜怒哀乐在冥冥众生的性命面前,重要么?”
太微似是有些叹息,道:“我明白了。”
季容初沉默了一会儿,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交上了没有让师父满意答卷的学徒。
她本来以为太微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前去开天门,但是他现在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摸不准了。
季容初索性直接问道:“师父,您料事如神,可否告诉我到底该如何决定才是正确的。”
太微答道:“你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未来的走向,都取决于你一念之间。”
“是么,”季容初淡淡道,“事到如今,我却觉得世间种种早有定数,我的命运亦是早就注定好的......师父,再为我卜一卦吧,就卜我此去的吉凶。”
太微却反问她,“你觉得是什么呢?”
“我觉得,”季容初重复了一遍,不确定道,“我觉得,应该是吉吧。”
太微在桃花树下笑而不语,丢给了季容初一个锦囊。季容初接过,有些疑惑的看着太微,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卖什么关子。
“我知你会有此一问,锦囊里是卜卦的结果,但是切记,只有在你临行前一刻才能打开。”
季容初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锦囊,纳闷道:“为什么要临行时才能打开?”
她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等到太微的回答,抬起头时,发现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了原地。
季容初已经习惯了太微的神出鬼没,但是这次不一样,这很有可能这是她见太微的最后一面。虽说她没有幻想过师徒两个抱头痛哭的画面,但至少也该伤情的掉两滴眼泪吧......现实是如此仓促的就结束了。
季容初有点伤感,又被太微过于轻松散漫的态度感染的有点想笑。这时一阵呼喊声传来,惊起了桃花林中的鸟雀。
“季姐姐――季姐姐――”
一个小女孩满脸焦急的跑了过来,季容初认出她是池芸的邻居。那小女孩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她一把抓住季容初的手,说道:“走,快跟我回去,池芸姐姐,要,要生了。”
季容初一愣,想也不想跟着她往回跑。她不可置信的问道:“不是说至少还有半个月么,怎么提前了这么多天?!”
小女孩快哭了,说道:“我也不知道,今日池云姐姐说要去找先知一趟,回来后就失魂落魄的,路上还摔了一跤......”
季容初的心空了一拍,她抿了抿唇,向池芸家中跑去。
此时池芸院子门口堵满了人,都是听到消息前来探望的亲朋好友。围观众人窃窃私语,面上都带着担忧和焦虑的神色。而院门口,数十名护卫如同一堵不透风的城墙,牢牢将池芸的住处包围着。
他们不苟言笑,用冷厉的目光扫射过众人,腰间均携带着溢满寒气的兵戈。
季容初走入人群之中,低声问那女孩:“你们未央天的人生孩子都是这个架势么?”
那女孩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迷茫的摇了摇头,“不是的,我认得这些人是先知身边的守卫,为什么都站在池芸姐姐家门口?”
季容初的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她身边的女孩走上前,想要进入屋中,不出意外的被护卫挡住了,那守卫冷声道:“先知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他话音刚落,院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喊声,她似乎是痛极了,那叫声都是支离破碎的。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孩子清亮的啼哭自窗中飞出。
池芸腹中的孩子降世了。
那婴儿的哭啼如同一个信号,让围在屋前的众人都送了口气。有人说道:“孩子已经出生了,至少放一个人进去吧,孕妇的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门口的守卫冷硬的摇了摇头。
“你――”那人气急,道:“繁楼呢?繁楼现在在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人管管了!”
守卫没有说话,沉默的看着众人。
眼见两拨人就要吵起来,季容初悄然从人群中离开,她爬上一颗树,双掌一合,化作一朵飘零的白花随风飘入院中。
她落地后化为人身,嗅到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
以及在外时听不清楚,到了院中无比真切的女子哭声。
是池芸在哭。
季容初心里愈发不安,她记忆中的池芸总是带着开朗的,温柔的笑意,说起孩子出世的话题时都是笑盈盈的,从来没有这么痛苦哭泣的时候......
是孩子发生什么事了么?
季容初怀着满心的不安,她推开了房门。
此时负责接生的稳婆都已经离开,房内只剩下了三个人,池芸躺在床上面色惨白,整个人像是马上要晕厥过去。先知站在她的床边,看不清他的面色。
而繁楼抱着襁褓中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垂着头跪在地上。
季容初开门的瞬间,三个人一同望向屋外的她。
“怎么回事......”
季容初问道,她的目光落在繁楼怀中的婴儿时蓦然顿住了,刚出生的小孩和她想象中粉嫩水灵的样子一点儿边都不沾,反而全身通红,皮皱巴巴的,像个在阳光下暴晒过的猢狲。
这小猢狲尚不知自己的命运,闭着眼睛嘴角却弯起来,露出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
繁楼突然将孩子放在了季容初怀里,季容初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抱好了这个小家伙。她还未来得及问繁楼发的哪门子疯,就见繁楼跪在地上拼命向先知磕头。
他说道:“幼子无辜,还不通人事,我愿化尽修为,只求留这孩子一命。”
先知面露不忍,却没有说话。
季容初的心中隐隐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想,她呼吸急促起来,问繁楼:“男孩还是女孩?”
繁楼嘶哑的回答道:“女孩。”
季容初又说:“我记得你是土灵根,你跟我提过池芸身上有后土娘娘的血脉......”
繁楼双眼通红,别过脸说不出话。
季容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先知道:“你给我看过,五行灵体的心头血除了那半根金钗,已经集全了,没错吧。”
那日季容初和先知的谈话中,他拿出一个装着五行灵体心头血的盒子展示给季容初看,她还记得土灵根心头血的化身是一个泥娃娃。
泥......娃娃?
季容初看向自己怀抱中无知无觉的婴儿,不自觉伸手护在她的身体上,眼神充满了恐惧。
“那个泥娃娃根本不是天生灵体的心头血,”季容初喃喃自语道,“是你拿来骗我的。”
“土灵根的天生灵体已有千年未出现过了。”
先知像是叹息般的说道,垂下眼睫遮住了双眸中的不忍,“天意垂怜,在开天门前一天,将这个孩子送到我未央天之中。”
季容初只觉得一阵阵的晕眩感传来,几乎让她感到窒息。她抬眼看向池芸,池芸面上毫无血色,乘着泪的双眼也在望着季容初。
“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池芸哽咽着说道,“怎么会这样呢?我,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了,容初。我才知道你一开始为什么疏远我,是我和繁楼有愧与你和劫......”
她闭上眼睛,刚生育完的身体不停颤抖,整个人几乎快要晕死过去。
跪在地上的繁楼脸色一变,想要起身安抚自己的妻子,季容初却先一步走上前握住了池芸的手。
不是这样的。
季容初未曾迁怒在池芸身上过,看到此时繁楼狼狈的姿态,也没有什么快意。
她动了动唇,想要安慰什么,一时间却觉得十分迷茫。
她同意去开天门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天门开后希望大家过的能好一些。怎么事到如今,她身边的人反而一个赛一个的凄惨了呢?
“咿......呀......”
季容初怀中的小猢狲不合时宜的哼哼了两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条缝一样的眼睛弯着,像个和蔼的老太太。
太脆弱了。
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一出生就是为了去死么?
季容初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握了握池芸的手让她安心,转身对先知说道:“你让我在未央天等三个月,就是为了等这个孩子降生。先知,难道你要亲手剖出这个孩子的心头血么,她才刚刚出生啊。”
先知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平静又含着悲悯的瞳仁静静的望着季容初。
他像是在问:那又能如何呢?
于千秋万代的薪火相传之中,一个国家的兴亡便是件小事。
与冥冥众生的性命相比,几个人的死活就显得不值一提。
大厦将倾,所有人都在逃跑哭喊,这时候有人能擎住倾倒的墙壁,她就应该一力接下,自己的喜怒哀乐,荣辱不甘,就该合着自己一身血肉粉身碎骨在其中。
季容初已经做好了当这个殉道者的准备,但是那个孩子还太小了,小的一根手指压在她额头上,就吓得她哇哇大哭。
她迷茫的想:“没有这样的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