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容初觉得严云鹤的声音有些奇怪,还故意背对着她,她好奇将脑袋探过去,惊奇道:“呦,二师兄,真哭啦。”
“没有!”
严云鹤眼眶有点发红,低声怒吼道,“你能不能别气我了!让我把话说完!”
季容初不敢造次,道:“你说,你说。”
“你……以往宗门内比试,我知你不爱使出全力,凡事留几分退路,但是这次不一样,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知道么?”
季容初点了点头,又纳闷的问道:“我什么时候在比试时没用全力了?”
严云鹤久久没有说话。
雷龙在云中穿行,耳边传来阵阵破风声,掩盖了严云鹤的一声叹息。
“我和你第一次相见,就是在宗门大比的决赛,你我互为对手,那一次你使剑,输给了我,直到我和你一齐拜入师父门下,才知道原来你是灵修。”
严云鹤语气复杂道,“那次大比的第一名可以拜入内门,成为长老的亲传弟子,是我极为看重的一次机会。而你是剑圣的女儿,拜入师父门下并不需要拿下大比魁首……”
“我知道是你手下留情,将机会让给了我。只是我当时年轻气盛,难免有些气不平,现在想来实在没有气量,不配当你师兄。”
他说完,有点忐忑的看着季容初。
季容初好像在思索什么,过了半天才说道:“原来还有这么个规定的吗?”
严云鹤:“……?”
“我不知道啊,当时我看有奖励就去了。”季容初说道,“而且那个时候我就是剑修的啊,我没跟你说过吗,在拜入师门之前,我一直是用剑的,后来才改为灵修。大比的时候,我就是没有打过你。”
严云鹤:“……”
严云鹤一脸被雷劈了表情,愣愣的盯着季容初。
季容初没把严云鹤刚刚纠结的心情当回事,她在龙背上往下看,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九天扶摇宗?你直接送我去天上么。”
严云鹤回神,他皱起双眉,严肃道:“我尽力一试,但是当年剑圣去往的高度,我不一定能达到。”
季容初怀疑的看着他,脸上写满了:你到底行不行?
严云鹤强忍将她一脚踹下去的冲动,转过脸不再看她。
就在这时,季容初突觉胸口一暖,衣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热。
她将发热的东西拿了出来――一根柔软的凤凰尾羽。
此时凤凰尾羽燃起火光,却丝毫不灼人,只十分温暖。
天边响起两声嘹亮的凤鸣,两只凤凰身卷红霞与万丈金光,驱散了雷龙过处的一片阴云,向他们振翅飞来。
季容初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她转头对严云鹤说道:“多谢啦,我要上下一班车了。”
严云鹤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等会儿,你要干什么去……季容初!”
龙凤擦身而过的瞬间,季容初轻盈的跳到凤凰身上,那凤凰发出清鸣,双翅猛的一振,扶摇而上。
凤凰的速度简直超乎想象的快,季容初已经不知道自己飞了多高,越向上飞空气越冷,而她手中的那根凤凰尾羽却散开一个温暖的护罩,将她笼罩其中。
她壮着胆子向下看了一眼,从凤凰五彩斑斓的羽毛之中勉强只能看到一片金光和浮云,其余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别乱看了,”她听见身边一个轻飘飘的女声说道,“快到九天扶摇宗的地盘了。”
季容初睁大双眼,“岚纯?!”
红裙女子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笑着叫她好妹妹,只是淡淡的‘唔’了一声。
季容初:“我以为你那天……”
岚纯道:“没死,但是快了。临死前我得想办法,把姐姐的心头血拿回来。”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岚纯迟疑了半晌,伸出一只手放在季容初头上摸了摸。
“对不起,”她说道,“我真是一个很差劲的长辈。”
她的手满是疮痍,露在外面的皮肤满是烧伤留下的伤痕,仍有许多小火苗不停从指缝间窜出。
季容初望着岚纯烧的通红的双眼,两人之间的种种,在此刻一笔勾销了。
她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在太吾山的十年里,因为有你我也不算太无聊。”
岚纯哑然失笑,她摇了摇头,此时凤凰速度渐缓,扇动着翅膀停在了半空中。
“九天扶摇宗我进不去,等别人来接你吧。”岚纯说道,“我先走了。”
说完她也不待季容初反应,踏上了另一只凤凰的背离去,只留下一片拖着尾的红霞。
北境边境,万剑之冢。
一声清幽的琴音响起,有人轻抚琴弦,抚出一段悠长的古调,那琴音萧索枯涩,如同一颗孤寂多年的老木,与屋外的万千把无主之剑产生共鸣,合鸣不止。
无论抚琴之人,抑或是手中之琴,皆是极品。
屋内,黎启明一曲奏罢,双手按在仍在轻颤的琴弦之上。
琴声停止的刹那,在他身旁昏昏欲睡的女人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瞬间坐的笔直,捧场道:“好听!”
黎启明:“……”
“我给你做的这个琴中剑怎么样,用的还顺手吗?”金吾笑眯眯的邀功道,“亲一个?”
黎启明脸有点发红,自动忽略了女人的调戏,他说道:“琴很好,就是剑我还不太会。”
“好说,我来教你就是。”她说完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正好也到时辰了。”
金吾站起身,走出屋外。黎启明将琴中之剑抽出,跟了出去。她一手揽着黎启明的腰,一手抓着他的手,划出一个剑式。
黎启明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金吾,这剑怎么在发颤?”
金吾一边将灵力注入其中,一边懒洋洋的故意逗他道:“有么?今天教你一式特别的。”
黎启明很快发现不仅他手中的这一把剑在发颤,整个剑冢中的所有剑都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插在泥土中疯狂的颤动着,好似要迫不及待的飞出一般。
“这叫……剑随心动!”
九天扶摇宗之中,长夏正在和另一位女弟子比剑。
她取了先机,一剑递出就要点在那弟子的胸口上。然而手中的剑在出手突然失了控制,竟然自己直直飞了出去!
在即将刺伤另一位弟子的刹那,那把剑又好似收到某种指令,调转方向后化作一道飞光冲着天空飞去。
在一旁围观的弟子们均是一头雾水,然而很快,她们剑鞘中锁着的剑震动不止,纷纷挣脱了剑鞘的束缚,争先恐后的向青天而去。
九天扶摇宗之内,但凡佩剑之人,身侧利剑均是觉醒了灵性一般,数万把各式各样的宝剑破空而去,如同流星般刮破天际,银光璀璨,在天幕上列出一道无比锋利的银河。
站在凤凰羽翼上的季容初很快见到了第一把飞来的剑,横陈在她的膝前。
很快,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无数把剑列阵在前,组成了一条一望无际的剑梯。
这把剑梯的终点,就是天门。
她拾级而上。
刚走上第一阶,那凤凰尾羽给她撑起的罩子瞬间消散了,呼啸而来的狂风差点直接将她掀翻出去,她迎风艰难的踏出一步,在原地喘息了许久。
就这样走上了十来阶,她觉得自己走不动了。
季容初从来没有觉得身体这么沉重过,仿佛四肢灌了沉重的铅,而后背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身上,如同在背着一块巨石爬山。
她曾尝试使用灵力挡下这些罡风,当她到了某个高度后,灵力再也凝结不起来,全部溃散了。
也就是说,先知的计划在这一步,必然会失败。
然而并没有人能告诉他这件事,古往今来走到这里的人,无论是成功飞升或粉碎碎骨,都不会再回来了。
季容初咬着牙继续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或许有百余阶了吧,向前看仍是没有尽头。她离孟擎宵当年开天门的高度太远了,在这里向上看和向下看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片流云自身边流过。
极度的疲惫后产生的就是巨大的孤独感,季容初已经累的思绪混乱了,她想:有个人能推我一把就好了,自己走好累啊。
已经走到这一步,当然没有什么人能够陪她。
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种目光在凝视着她,那是一种熟悉的,又极为复杂的目光。
从某天在太吾山上遇见那个人开始,这种目光就好像没有离开过,永远专注的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季容初胡思乱想道:这个时候我要是喊一声累,估计会瞬间被狼叼走离开这里吧。
她想完又觉得自己累傻了,这道天梯之上除了她哪里还有别人呢?
季容初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
又走了很久很久,她感觉脸上一凉,有落雪飘洒在她的身上。
她想起太吾山的山顶,自从孟擎宵破天门之后那里就开始常年积雪,她曾在山顶仰望天上的那道裂痕,那裂缝中洒落着时隐时现的五色光晕,如同仙子轻盈的缎带被风吹的起伏不定,直到目光不可见的地方。
如今这道裂痕就在她的头顶上,好似伸手就能摸到。
快到了,就快到了。
季容初又踏上一阶剑梯,然而那一柄剑也许有白雪覆盖的原因,剑身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在踩上去的那一刻寒霜尽碎滑落,她没站稳从剑上跌落。
“啊……”
在最后一刻,季容初勉强握住了那柄细剑的剑身,整个人的身体悬在半空,剑刃深深陷入她的血肉之中,剑刃上的霜雪被鲜血染的殷红,一滴滴滑落下去。
这个时候季容初的脑海之中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麻木的四肢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她如同进入了以往灵力暴走,又或者是与孟擎宵比剑时的状态――只会放,不会停。
她好像天性如此,要不是早早放弃,要不然就不会停,也不可能停下来了。
季容初一声闷哼,又抬起一臂,死死抓住那柄剑身,全身用尽力气,回到了剑身上。
她重新站起来,脱力般的出了两口气,将手上的血随便在衣裙上擦了擦,无比坚定的向前继续走。
当她站在最后一把剑上时,终于直面了那道裂缝。
那道巨大的裂痕曾被人一剑劈开,裂缝中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泽,那种光芒的颜色和状态季容初生平从未见过,她知道这不是属于她们这个世界的东西。
天门后面是什么?没人知道。
季容初只看见一把剑倔强的插在裂痕之中,即使过了十年,剑身落满了雪,仍是不改其意。
天地无拘剑。
当年孟擎宵以一己之力来到这里时,是不是也如她现在这般无法使用灵力了呢?他仅以凡人之身,义无反顾的挥出了那一剑。
季容初估量着她和剑柄的距离,却绝望的发现至少有两丈――就算她全力一跃也很难能够握住,然而也已经没有多余的剑供她再向前一步了。
季容初认命般的想道:我已经尽了全力,剩下只能交给命数了。
她提了一口气,向裂缝纵身一跃。她的指尖轻轻擦过天地无拘的剑柄,就在她以为自己能够握住的时候,被割伤的手掌却不合时宜的抽搐了一下。
季容初双眼睁大,眼睁睁的看着已经搭在剑柄上的手无力的滑了下去,一同落下的还有她的身体。
在这一刻,她闭上眼睛,平静又绝望的想:抱歉,天命并未落在我的身上。
一声狼嗥声自天穹中回荡,在这一片无边寂静之中显得尤为震撼人心。季容初觉得自己被人紧紧抱住了,那人手臂勒住她的腰,借力一荡,将她带回了剑梯之上。
季容初睁开双眼,道:“......玄劫?”
风吹起玄劫的头发,他的眼瞳中满是痛苦,兀自喘息着,眼睛说不清要滴出血还是泪来。
“是我,”玄劫说道,“我还没有放弃,我说过你如果去开天门,我一定会在半路将你叼走。”
季容初道:“可是刚刚我是自己掉下去的,是你接住了我。”
玄劫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恶狠狠的说道:“那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失败了。”
季容初又问:“你是不是一路跟着我上来的,我感到你一直在看着我。”
“是,”玄劫承认道,“你只要在路上说一句累,不想继续向前走了,或者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就会现身将你带走,不再让你受这些苦,但是你什么都没说。”
他伸出手轻轻将季容初手抬起来,小心的握在手里。在看见手掌上深可见骨的伤痕的时候,明明是季容初受的伤,他却抖的比她还要厉害。
季容初愧疚的看着他。
玄劫自嘲的笑了笑,语气却无比的难过,他说道:“季小仙子不用有心里负担,这是我自找的。你从来就没跟我求助过――也许你心里根本没我这个人。不过我就这一点好,没皮没脸,我本以为等到你哪天不需要我了,将我一脚踹走,我也许就不再来巴巴的找你了。但是不行,我做不到。”
季容初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听人说过的:花开花落,自有定数。
人与人的缘分就像是一次次花开花落,聚聚散散,皆是常事,没人会在一朵花前吊死,陪她同开同谢。
季容初喃喃道:“那若是有呢?”
玄劫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季容初笑道,“你来找我,我也在等你,玄劫。”
“有些事,我其实在很早以前就想通了。”季容初说道,“我是剑圣的女儿,他生前没解决完的事,就由我来解决。毕竟不能白担了这个名头和好处,是不是?”
玄劫深深的望着她,他哑声道:“你拿什么好处了。”
季容初缓缓抬起手,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
她笑眼弯弯:“我拿了二两银子,把你买回来了。”
玄劫将她抱在怀里,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浑身颤抖起来,像是在压抑着自己喉咙里的呜咽声。
“若你真不愿一人独活,就将你的内丹交给我。”季容初闷声说道,“入天门后我要是有什么不测,就会捏碎珠子,珠子一日不碎,就说明我还活着,你也不能死,知道么?”
玄劫问道:“那你若是真的飞升了呢?”
“一百年,”季容初说道,“你我相约百年,若是那时候我还未有音讯回来,你的命是生是死随你自行决断。”
玄劫道:“一百年......小姐,何其残忍。”
季容初伸出一只手,对着他反问道:“你给不给?”
玄劫反握住她的手腕,那根在云鸢上给她戴上的白玉珠子闪着莹白的光,他低声道:“能给的,我已经全部给了。”
季容初对着那串珠子发了一会儿呆,“那个时候原来是你......”
玄劫手腕一翻,一个飘荡着粉白色小花的木枝在他手中,正是季容初被九天扶摇宗没收的法器‘春心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