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熟悉的声音,他轻轻动了动,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穆浮生正坐在自己床前,“姐姐……”
穆浮生将他扶着坐起来靠着床上,轻声哄道:“时安,把药喝了再睡好不好?”
赵时安闻到苦涩地药味皱了皱眉,“苦……”
“喝了这碗药就给你一颗糖好不好?”穆浮生劝道,端起药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赵时安明明身上没有什么力气,竟然还尽力偏开头,“不……”
穆浮生的耐心逐渐消失,她大声问了一句:“你喝不喝?”
赵时安回头眼神有些委屈地看着她,乖乖喝了勺子里的药,“要糖……”
穆浮生又舀了一勺递过去,“要什么糖?喝了再说!”
张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赵时安在喝药这事儿上让他每天都愁秃了头发,却没想到在这位娘娘的手下,赵时安乖得跟只猫儿一样。
穆浮生见他老实喝药了,回头对张忻吩咐:“陛下身上的寝衣都被汗湿透了,穿着也不舒服,你去拿一套新的过来。”
“是。”
赵时安老老实实喝了大半碗药,还剩碗底一点是最苦的,他说什么都不愿再喝了。
穆浮生想让他坚持喝完,端着碗红着脸凑过去小声道:“你喝完我就亲你一下。”
赵时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夺过碗把碗底的一小口最苦的汤汁喝了下去。
赵时安把碗还给她,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她,“我准备好了!”
穆浮生红着脸凑过去,正要吻上他的嘴唇,却被赵时安躲开,只亲上了他的侧脸。
赵时安慢慢撑着身子躺下,说话声音带着可怜兮兮的鼻音,“我才舍不得把风寒传给姐姐。”
“而且……我现在嘴里是苦的,下次要甜着给姐姐亲!”
穆浮生抓过张忻早就准备好的糖塞进他嘴里,又给他拉了拉被子,脸上灿如云霞,“好好休息!不许再讲话了!”
赵时安身体疲惫,渐渐闭上眼睛睡了过去,这次他睡得还能安稳。
张忻轻手轻脚拿了寝衣过来,穆浮生悄声对他道:“等他醒了之后再给他换吧,本宫先回去了。”
她走了几步,又说了句:“本宫明早再来。”
张忻将她送出殿门外,“恭送娘娘!”
此后几天赵时安一直时睡时醒,穆浮生每日早上来温室殿,晚上又回去。
这日,袁奉搬了许多他不能处理的折子到温室殿来。
赵时安已经好了许多,刚喝完药靠坐在床头笑眯眯看着穆浮生捧着本书坐在旁边念给他听。
穆浮生声音清朗,念起书来娓娓动听。
待她念完一页停下来喝水,赵时安对她道:“姐姐,袁奉一早就送来这么些奏折,姐姐念给我听好不好?”
穆浮生好脾气地拿起一本,是工部尚书的折子,问修路是先修去往哪个府的。
赵时安往被子里缩了缩,“姐姐,我实在头晕得很,但这些折子今日都要批出来。”
可怜兮兮的语气逗得穆浮生发笑,她伸手探了探赵时安的额头,发现是温热的,才把心放下。
“姐姐觉得该先修哪条?”赵时安随口一问。
穆浮生想了想,开口道:“这折子上所说的离京城最近的两处州府,一个是富庶之地,是众多商户南北通商必经之路。另一个虽然也是富饶的地方,但三面环山,修路还是选第一个更好。如果钱款够,一起修也甚好。”
“姐姐竟同我想的一样!”赵时安笑道,又同她撒娇:“姐姐帮我批一下折子吧,我没什么力气。”
穆浮生捏着折子的手紧了紧,迟疑道:“这……”
“姐姐就帮帮我吧!我也想好好休息几天,这几年我一直都很累……”
穆浮生看着他疲惫地模样有些心疼,但批折子这种事……她还想拒绝,赵时安却翻了个身打算睡觉,声音含含糊糊从被子里传出来,“姐姐便帮帮我吧,你批完我再叫袁奉看看。”
穆浮生对这些并不算太陌生,毕竟她从小是被当做吴国下一任吴王培养的。虽然赵乐后来起了夺位的心思,但之前对穆浮生可谓是倾囊相授。
于是穆浮生便学着赵时安的字迹帮他批完了剩下的折子。
在模仿赵时安字迹这件事上,穆浮生可谓是轻而易举,从前她磨不过赵时安撒娇,帮赵时安写过几次易之布置的抄写课业,易之竟也没发现。只是写过几次后,赵时安自己也懂事,不再找她帮忙了。
赵时安长大后,字还跟那时没太大区别,只是更成熟飘逸些,穆浮生练了两笔便学了个七七八八。
次日袁奉来拿折子,竟也未起疑心,看过后还对他说里头有些想法比以前更缜密了。
往后几天袁奉天天都拿折子来,虽然赵时安身子渐渐恢复,但他还是撒娇让穆浮生帮他批。
张忻看得心惊胆战,但也明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能把这事儿烂进肚子里。
赵时安实在舍不得她走,但他的病总有好的一天,穆浮生也有离开的一天。
这夜无风,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深蓝的天幕上无数星子闪烁。赵时安病愈第一天上朝,晚上在宣室殿处理完折子,回到温室殿,发现穆穆浮生背着一只小包袱站在院子里,腰间是那柄叫“浮生”的短剑,连剑鞘都闪着寒光。
他慢慢停下步子,脸上的笑意褪去。
张忻是隐约知道穆浮生要走的,于是悄然退下,殿中的其他宫人也被他示意离开。
赵时安走近几步,却又在离穆浮生不远的地方停下,正好能闻到穆浮生身上的茉莉香,他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声音涩然:“姐姐……今晚就要走了吗?”
穆浮生捏着包袱的手用力抓紧,她点了点头,“要走了。”
“我送给姐姐那么多东西,怎么不带上?出门在外……总归是要多些银钱傍身的好。”
穆浮生摇了摇头,“这些就够了。”
“姐姐打算去哪里?”
穆浮生笑了起来,慢慢道:“想四处走走……想多看看外头的人,想知道四季如春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赵时安抬起头,攥成拳的手指快将手心抠出血来,“我给姐姐栽的茉莉花……姐姐不打算看了吗?”
穆浮生摇了摇头,退后一步,“不看了。时安,珍重。”
她跃上墙头,生怕再多说几句,自己就不想走了。
赵时安孤零零站在空旷却华丽的殿前,满身落寞。
卫云风从暗处悄然飘落,跪在赵时安脚边,“可否需要属下去追回来?”
“不必了,你退下吧。”
赵时安在院中静默良久,忽然高喊一声:“张忻!”
“奴婢参见陛下!”躲在殿外的张忻连忙走出来跪下。
赵时安闭了闭眼,冷然道:“即日起将穆美人打入成冷宫,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
张忻走后,赵时安忽然觉得院中的安静得可怕,还未到夏天,甚至连墙角聒噪的蛐蛐都没有。
“如果……若能还在云埋山的时候……该有多好啊。”赵时安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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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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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朝吴国位于最北部,一边是几座望不到头的深山,另一边与别国接壤。
群山之中最靠外的一座叫云埋山,没什么名气,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山上除了当地村民偶尔砍柴挖野菜,但也因着时有人住,并没什么凶猛野兽。
半山腰一处开阔平地上,挤挤攘攘立着三间朴素小屋,外头围了一圈篱笆。
篱笆外是一片空地,空地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一条蜿蜒小路从竹林延伸出去,一直通往山下。
篱笆里是整整齐齐的几排菜畦,小白菜和青白色的葱惹人喜爱,几只鸡崽正跑来跑去。
院中站着一个穿得麻布衣服的干瘦老头,皮肤黝黑,正捏着手中的藤条盯着一个小孩写字。
小孩坐在院中的一颗桂花树下,桂花树根系发达枝叶庞大,只是这时节并没有开花。
树下是一张石桌,上面摆着几张黄麻纸和一本书。
小孩长着一副机灵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此时却正愁眉苦脸抓耳挠腮地抓着毛笔往纸上默写。
老头见鸡崽跳到小孩身边捣乱,便伸脚将几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往旁边拨了拨。
小孩趁着老头低头,飞快翻了下一旁的书,却不想被老头抓个正着。
藤条毫不留情地打下来,却只打到了石桌上。
小孩知道老头舍不得打他,每次都打偏,嬉皮笑脸道:“易之,你看太阳要下山啦,都被竹林挡住了,明日再写好不好?”
易之抬头看了看天色,是已经快要看不清书上的字的程度了,他收起藤条,板着脸往灶房走去,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喊道:“你又干什么去?”
小孩从竹林里探出个头,冲他扮了个鬼脸,“二牛来找我,我下山一趟!”
易之倒也没阻止,又喊道:“半个时辰之后准时回来!吃饭!”
“知道了!”小孩清脆的声音远了些,易之摇了摇头,背着手进了厨房。
赵时安十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易之叫他坐半个时辰读书都坐不住。
此时他伸手摸了摸裤子兜里攒下的几个铜板,盘算着一会儿可以跟货郎买几颗糖。
二牛穿得破破烂烂,有些邋遢,一脸憨厚地看着他,“老大,你爷爷好凶。”
赵时安摇了摇头,“跟你说了多少遍啦,他不是我爷爷。”
“那他是你爹爹?年龄真大啊。”
“他也不是我爹。”
二牛挠了挠头,“那他是谁?”
赵时安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可能是我叔叔?也可能是我伯伯。”
在山路上的等他们的大牛听到这话对二人有些鄙夷,“你平时怎叫他,他就是你的什么。”
“就叫名字啊。”赵时安有些茫然,难道“易之”也是什么长辈称呼?
大牛是村里少有的“见过世面”的孩子,曾经跟着在镇上做生意的亲戚在镇上做过几个月的学徒,后来亲戚做生意亏了钱,大牛只好回到云埋山。
作为三个人里面年龄最大,见识也最广的孩子,大牛这下也搞不明白那个很凶的老头是赵时安的谁了。
好在这事儿很快被抛之脑后,三个吵吵闹闹的小孩儿,一路从山上打闹到山下。
太阳刚落山,几个农人扛着锄头回家。
“王叔好!”
“王婶儿好!”
三个人七嘴八舌地跟路过的人打着招呼,又往村口的方向跑去。
两口子笑眯眯应了,王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问旁边的男人:“哎,那领头的小孩儿是谁啊?”
王叔答道:“……不知道,瞧着眼生。”
“管那么多做什么?回去做饭了。”
三人一路连跑带跳到了村口,到底是小孩子,都不带大喘气的。
赵时安脑袋转了一圈儿,村头小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回头问二牛:“你说的新来的货郎呢?”
二牛吸了吸鼻子,生怕老大生气,连忙道:“我今天听得特别清楚!我爹跟我娘说今天就是有货郎来村里,还要在村长家借宿一宿,明天才走呢!”
大牛也跟着说:“我也听见了,而且以前那个货郎每次来都在这儿摆摊!新来的肯定也是!”
赵时安也不想动了,此时天刚黑,倒还看得清路,他一屁股坐到村头的大树下,两个小孩见状也跟着他坐在一起。
不多时,从村里走出来一个人影,二牛蹭得站起身,指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对赵时安喊道:“老大!就是他!”
那货郎走近了,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是三个小孩儿,想来也做不成什么大生意。
赵时安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有糖吗?”
货郎倒也爽快,拉开货箱的抽屉叫他凑近了看,一块块不算太规整的糖正躺在抽屉里,看着诱人极了。
“这糖怎么卖?”
“三文钱一块儿。”货郎答道,他压根儿没觉得自己能卖出去。
云埋村地方又偏,人都穷,从前那个货郎一个月才来一次,大多是以物换物。
糖这种稀罕东西在云埋村根本卖不出去,有些富裕些的村子才会有人买几块儿给自家小孩当零嘴。
他虽说最近才接手这个生意,但这些他都提起搞清楚了,因此没什么指望,这一天下来,只有村长的女儿在他这儿买了两截红头绳。
赵时安捏了捏裤兜里的铜板,对货郎说:“两文,我就多买几块儿。”
“哦?你要买多少?”
“你先说两文行不行?”
货郎每个月走好多地方,还是头一次遇到小孩跟他讲价的。他觉着新奇,笑着说:“你要是买五块儿,我就给你算两文。”
赵时安咬了咬牙,说:“我买五块儿,你再多送我一块儿,以后你每次来我都买五块儿!”
“那我怎么知道你每次都来买五块儿?”
赵时安扬起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一脸严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货郎叉着腰笑出声,从货箱里捡出六颗糖用纸包好给他,借钱的时候好奇地问:“你家大人呢?知不知道你花这么多钱啊?”
赵时安接过糖没说话,一旁的二牛插嘴道:“他……他爷……不是,他们家大人才不管他这些,只知道让他读……”
“二牛闭嘴!”大牛到底年纪大了懂些道理。
二牛被大哥凶了一句还有些委屈,瘪着张小嘴。
货郎心里了然,但也没多说话,他倒是还不知道这穷乡僻壤还有供得起孩子读书的人家。
村里不如大户人家那么计较,此时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说些农家闲话,男男女女分开站着,也能说些话。
货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说不定还能再有几单小生意可做。
赵时安带着兄弟两个走远了些,把糖分给他们一人一块儿,小大人似地揉了揉二牛的脑袋,“我走了,你们也快点回家吧。”
二牛没心没肺的,拿着糖就已经不觉得委屈了。
兄弟两个看着赵时安走远,大牛一脸严肃地对舔着糖的弟弟说:“安安平时会读书写字,还分给咱们糖的事,一定不能告诉别人!爹娘也不行!”
“为什么?”二牛一脸懵懂。
大牛虽然心里隐约明白是个什么原因,却也给弟弟解释不清楚,只好吓唬他:“你要敢说出去,我以后就不带着你和安安玩儿了!他给的糖我也不分给你!”
大牛想了想,又接着说:“要是村长家的那个小越知道了,就更欺负咱们了!”
小越是村长家的孙子,被养得极其骄纵,在村里许多小孩之间横行霸道,却没人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