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日亲了穆浮生以后,穆浮生有些逆来顺受的感觉,叫他有些心慌。
穆浮生当年住的殿中早已没有了盛放的茉莉花,甚至连花丛都没有了,只剩些顽强地从墙角长出的野花野草。
穆浮生一把推开屋门,灰尘扑面而来,二人用手帕捂住口鼻。
待灰尘稍散去后,赵时安捡了一根树枝拨开头顶的蛛网,才走了进去。屋里那些笨重的桌椅早在宫人搜刮财物争执慌乱间被推翻,连床帐上的金线也被人扯走了不少。
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穆浮生一路都有些沉闷,她走到床榻边,看到被灰尘覆盖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床上静静摆着一只破旧的布老虎,很脏。
许是这老虎实在毫不起眼,既没有用金线细织,也没有镶玉石珠宝,才逃过被人拿走的命运。
她也不嫌脏,爬上去将老虎取了下来,扑了扑上面的灰尘,看着歪着耳朵的老虎笑了一声,举给赵时安看,“这是我母后亲自给我缝的,所以有些丑。”
她母后刚有孕时,便想自己亲手缝制一个小玩意儿给她。
虽说王后自小生于武学世家,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要她舞枪弄棒可以,刺绣就有些为难她了。
因此跟着年纪大的宫女学了许久,才勉强缝出来这么一只歪耳朵的布老虎。
穆浮生很宝贝,从小便搂在怀中睡觉。
赵时安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吐出一句:“挺可爱的,虎头虎脑的。”
穆浮生看了他一眼笑出声,手里捏着那只老虎,“走吧,再去我母后宫里看看。”
“不再找找其他东西吗?”
穆浮生摆摆手,“不必了,除了这些,这里也不剩下可留恋的了。”
穆浮生父王和母后住的宫殿更大,也更为破败,连门窗都已经消失。
两人走进去,空荡荡的大殿什么都没有。
穆浮生愣了愣,“我都忘了,赵乐狼子野心,上位后怎么可能还留着我父王幕后的的东西。”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走进去想要看一看,想找一找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痕迹。
屋里唯一存在的是一座很大的空荡荡的破败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从屋顶延伸下来。许是因为太大,搬不走的缘故,便一直立在这里。
赵时安跟着她走过去,书架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很隐蔽的角落一格,赵时安站的地方,他一偏头无意间看到了一些青色的粉末。
他有些好奇,想要伸手去碰,却被穆浮书喝止。
“别碰!”
赵时安缩回手,“怎么了?”
穆浮书凑近看了一会儿才说:“这应当是……当年害死我母后的毒。我母后去后,父王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情,没想毒竟被下在这里。这书架虽是在寝殿里,但是我母后善武也爱文,她更喜欢在这里看书,还不叫人打扰,平时甚至亲自打扫,不叫下人插手。下毒之人许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将毒下在此处。”
“这竟是毒?”赵时安惊讶。
“是,我父王当时伤心欲绝,只顾着盘查宫人,将这边间屋子都封了起来,不叫人靠近。”穆浮生叹了口气,“难怪他当年什么都没查到。”
穆浮生把赵时安拉出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这毒……我父王查出,是你的祖母找人研制的。这毒早年在各个藩国之间流窜,她妄图从内部一一击垮各个藩国势力。我母后便是她第一个盯上的对象。”
“所以你才去她宫里,是想要给你父王母后报仇?”
穆浮生点点头,“这毒凶险至极,起初中毒并不会有什么感觉,只是会浑身乏力,太医也查不出什么,直到临死前才会万般痛苦。我母后便是这样死去的。”
这是赵时安从来不知道的事实,他伸出手拉过穆浮生,“她不会活太久了,她整日对着我父王母后的画像,活在害死我父王和母后的阴影中,最耗心神了。那毒如今还有吗?”
“没有了,此毒十分难得,她手里的那些虽然当时分散在各个藩国,但应当都已经被销毁或者用掉了。当年各个藩国就时常有重要的臣子或者后妃以这种方式死去,只是没人查得出原因。这里的这些,估计是最后的残留了。”
说完,穆浮生叹了口气,“将这里烧掉吧,以免无辜的人受灾。”
穆浮生又在庭院中站了良久,才道:“走吧。”
二人携手出了宫,卫云律和卫云风正等在外面。
赵时安对着二人吩咐道:“将最大的那座殿烧掉重建,其他的都重新修缮,若是能复原最……”
穆浮生突然松开被他拉着的手打断他:“其实你不必为我费心再来重建宫城,吴国早已消失,留着宫城也没什么意义。”
“要的!怎么不要,以后我们可以常来这里住。”赵时安急急同她争辩,似想要证明什么。
“我说不必!”穆浮生厉声道。
“你……”赵时安茫然抬起头,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恼了她。
“对不起……”赵时安下意识往前几步。
“不,不是你对不起……时安”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时安,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晚上回去我再同你讲,好吗?”穆浮生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穆浮生的眼泪像是在重重打在他心上,他有些语无伦次:“好……我先走,你……我……你还会回来,对吗?”
穆浮生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重重应了一声,“嗯!”
卫云律师徒两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天边燃起艳丽的晚霞,似要席卷过头顶的一方天空,倦鸟归巢,他深爱的人却好像在离他远去。
赵时安将一方干净帕子塞进她手里,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想要他走,那他便走。
他是从来没见过穆浮生哭的,从前的她如骄阳一般热烈,永远带着笑意,一袭烈烈红衣,腰间缠着软鞭,背上背着弓箭,在云埋山苍翠的山林间穿梭的身影,是他一生的向往。
他驾着马一路未停,去了卫云风安排好的客栈,下马时险些摔倒,帮忙牵马的小二好心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这间客栈很大,屋子很空,赵时安多想去找穆浮生啊,但他不能,他只能等待。
卫云律从窗户爬进来,扔给他一坛酒,抓了一炒花生放在桌子。
“喝吗?”
赵时安没说话,拿起酒坛就往嘴里灌,溢出的酒液从颊边淌下,打湿了前襟。
他灌下半坛酒,慢吞吞将坛子拿下来,用手背粗暴地抹了把嘴,“不能再喝了,我还要等浮生回来呢……她有话同我讲,所以我不能喝醉。”
卫云律嗤笑一声,“出息。”
赵时安将酒坛重重放在桌上,白他一眼:“你懂什么?四十多岁了还不娶妻!”
卫云律剥着花生的手一顿,低下头吹了吹落在腿上的碎屑,淡淡道:“你个小兔崽子,你又懂什么?”
他拿过赵时安喝了一半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你心里应该清楚,既然她是那位吴国郡主,后宫如何关得住她?她迟早要走的。”
赵时安苦涩地笑了笑,望向窗外,远处天边越飞越远的飞鸟,“我知道……我甚至知道我留不住她……”
他转头对卫云律说:“但我相信,她今天肯定会回来,她答应我的。”
赵时安眼神落寞,语气笃定,因为骑马凌乱的发丝和衣襟上的酒渍显得他有些狼狈,这话虽然是他说给卫云律听的,但他心里明白,这话明明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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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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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楼下的几个小贩陆陆续续收摊回了家,喧闹的街道逐渐变得冷清。即将入夜的时候,客栈门口点起了灯。
卫云律将晚饭端进来放在桌上,“她还没回来?”
赵时安没答话,他一直坐在窗边等,胸前的酒渍早已干涸。
卫云律给他把饭盛好,摆好筷子,“来吃饭吧,这家店的特色菜,炸得酥脆的肉,还是酸甜的味道,你应该会喜欢。”
“卫叔,你说她还会回来吗?”赵时安转头看他,眼神有些茫然。
“卫叔”,这是自己多少年没听到过的称呼了。
看来这孩子是真的伤了心,情之一字,最为磨人。
卫云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说她答应你还会回来的吗?那她就一定会回来的。”
“你卫叔我,当年差点儿就成亲了。”
赵时安问:“是哪家姑娘?”
卫云律坐在他对面,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才慢吞吞道:“是一家酒肆的女掌柜,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梅,店里熟客都叫她梅姑娘……是不是特别好听?我有一次出任务,老去那儿打听消息,一来二去就跟她熟了。”
“后来呢?”
“后来,我经常给她送些小零嘴,小玩意儿去,她也对我有那么些意思。你母后看出了我的心思,给了我一个离开暗卫营去找她过日子的机会。”
“那你为什么没娶她?”
卫云律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怀念,“我拒绝了。”
“拒绝?”赵时安一下站起来,“你们明明可以长相厮守,为什么要拒绝?”
卫云律笑了笑,“年轻人,说起情爱,都好像要撞个头破血流轰轰烈烈似的。”
他抬手捡起一颗之前剩的花生慢慢剥着,“我从小在暗卫营长大,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树敌无数,指不定哪天就要没命。说变成平民百姓就变成平民百姓?哪有那么简单!若我同她在一起,那才是害了她。”
赵时安哑口无言,有些泄气地坐到桌边。
卫云律将花生丢进嘴里,给这个故事补上了结局,“后来我去找她道了别,没再去过那个酒肆。我有一次路过那里,发现原来酒肆的位置换了家店。听街坊说她过了几年就嫁人了,丈夫对她很好,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搬走了。”
卫云律讲完故事,站起来准备离开卫云律的房间,走到门口时他回身提醒了一句:“记得吃饭。”
门“吱呀”一声又合上,赵时安叹了口气,夹起卫云律说的那道菜尝了尝,是他从来不曾吃过的酸甜的味道,是很好吃。
“时安吃什么呢?不给我尝尝吗?”
赵时安猛得转头,看到窗外站立在屋顶上的人影,手一松,筷子掉到了地上,“浮生!”
穆浮生从窗外跳进来,被赵时安抱了满怀,她没有躲开,任由赵时安将他紧紧箍在怀中,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大没小的,叫姐姐!”
“姐姐。”
赵时安把头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些委屈。
二人静静相拥,准确地说,是赵时安一整个将穆浮书抱在怀中。
“好了,饭菜都要凉了,用饭吧。”穆浮书伸手拍了拍他宽厚的脊背。
“嗯。”赵时安乖乖应了,松开穆浮书,又抓着她的手走到桌边,先给穆浮生盛了一碗。
穆浮书其实没什么心里吃饭,但她还是陪着赵时安吃了几口。
饭后,赵时安叫小二上来收碗碟,顺便送了热茶和瓜果点心上来。
等小二收拾完出去,赵时安伸手给二人添了热茶。才小心翼翼开口:“姐姐,你今日去哪儿了?”
“就坐在我父王母后的殿中,哪里也没去。”穆浮生手里捧着热茶,冲他微微一笑,“想听听吴国旧事,或者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去云埋山上待那么久吗?”
赵时安点了点头,穆浮生便伴着袅袅茶香,同他讲述了过去的一段故事,“那便从我母后过世后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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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未停,小小的穆浮生穿着一身孝衣扒着窗台看外头的院子,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雪,雪上没有一丝痕迹,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找过她了。
这是她母后逝去的一月以后。
教她的女先生自那天后没再来过,父王也许久没来看她,她身边只有母后的贴身宫女竹知。
就好像她被整个吴宫遗忘。
“郡主,下来吧,窗边冷。”竹知说着就要伸手来抱她,却被她侧身躲过。
“竹知姐姐,我想吃你亲手做的甜糕。”
竹知担忧地望着她,自从王后过世,这孩子就安静地跟平时一点儿也不一样。
这次终于给她提了要求,她自然要用心准备,只是她离开时又嘱咐了一遍:“郡主就待在这里,奴婢马上就回来。”
穆浮生等她走远,便想自己去找父王,她一个小小的人,摆出一副架势:“本郡主要去外面玩雪,你们都不许跟着。”
外面天寒地冻,几个宫女私下都想躲懒,没人愿意出去受冻。她们想着,自己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好给她多穿了件披风,又拿了帽子和手炉给她。
“郡主就在院中,千万不能跑远了。”
穆浮生应了一声,推开沉重的殿门跑了出去,她假装在院中玩了一会儿雪,跑了出去。
殿外小路天天都有宫人扫雪,但还是有些湿滑,穆浮生一路小跑着还是跌倒了一次。
她怕被竹知追上来,还要一直躲着路过的宫女和太监。
明明是她一直在走的路,她却觉得自己走了好久。
穆浮生实在走不动了,躲在一处树丛后歇息,听到路过的几个太监在说话。
“陛下忧思过重,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
“是啊,连郡主都没管过,可怜的孩子。”
“你可怜她做什么?人家再不济也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不用在外头受冻!”
几个太监说着走远了,她从树丛后出来,想要快点去找父王,难道,父王真的不要她了?
她跑到父王和母后的殿中,门口站着几个宫人,但她还是走了进去。手炉被她摔倒的时候就扔掉了,披风也凌乱地穿在身上,头发被雪水打湿,贴在脸上。
一个太监瞧见她,连忙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出来将她领了进去。
屋里原本她母后看书的半边已经被帘子挡住,吴王和丞相赵乐正对坐下一盘棋。
她上前见了礼,屋里暖和,身上的雪化了,雪水滴滴答答沿着衣裳往下淌,有些狼狈。
吴王叫身旁一个宫女把她抱走,去屏风后换了衣裳出来。
“浮生怎么来了?”吴王撩起眼皮看她一眼,问了一句。
穆浮生似是察觉到了她父王并不想她来,怯生生退后一步,“浮生想父王了。”
吴王丢下手中的棋子,叹了口气,“父王也想你母后了。”
小时候的穆浮生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她同她的母后长得太像。吴王不想见到她,是不想看到她就想起她的母后。
一旁的赵乐笑着说:“郡主如今也找了先生讲学,是该接触些朝中之事了。”
吴王叹了口气,“那先生是她母后找的,朕如今瞧着不喜欢,给辞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