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一条递给穆浮生,一条自己留着,对她说道:“姐姐,你有什么心愿,都可以写下来,挂到这千年古树上,心愿便能实现。”
穆浮生接过红绸,问他:“陛下也有实现不了的心愿吗?”
赵时安拿起笔沾了墨,当着她的面儿写下“浮生”两个字,抬起头对笑着她说:“我有什么心愿未了,姐姐还不清楚吗?”
穆浮生红了脸,将自己的红绸拿到一边,背对着他,落笔前还转过身叮嘱:“陛下可不能偷看啊!”
赵时安在她身后嚷嚷:“姐姐,你都看到我写的了!”
赵时安见她认真写字,低头又给自己的红绸添了一句话:“不仅要今生,还要往后生生世世。”
他写完,将红绸扔到一根颇高的树枝上去,转头看到穆浮生正好搁下笔。
“姐姐,要我帮你扔吗?”
穆浮生伸手将红绸扔到了比赵时安扔得还要高的树枝上,朝他得意地笑了笑。
赵时安最后偷看的机会也没了,二人又听静乐讲了半个时辰佛经,才同她拜别。
山寺忽然扬起一阵轻风,将穆浮书没有挂稳的红绸吹落到赵时安挂的红绸一旁,露出穆浮书写下的一行字,“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两根红绸紧紧搅在一起,好似再也不会分离。
二人走出院门,风吹树叶哗哗作响,穆浮生忽然说:“我现在才觉得,我们在云埋山上相遇,是早有缘分。”
风吹树叶的声音盖过了她的轻声呢喃,赵时安转头问她:“姐姐说什么?”
穆浮生摇了摇头,“无事,走吧。”
后山十分寂静,易之的衣冠冢便修在一颗桃树下。
赵时安跟穆浮生朝易之的墓拜了拜,便退到后面,叫张忻单独跟他说说话。
张忻点了香烛,拿出食盒里的几碟素菜摆在墓前,又燃了几份纸钱。
“师傅,可惜寺里不能带荤腥,不然我一定给您带份您最爱吃的肘子。”他听着纸钱燃烧的声音,渐渐红了眼眶。
“他是易之的徒弟?怎么从前在云埋山上却没见过他?”穆浮生小声问。
赵时安也低头同她小声说话:“易之是匆忙间带我逃出来的,张忻是易之在齐国从小带大的徒弟,感情深厚。”
穆浮生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易之……他虽说古板严厉些,却是个很好的人。”
赵时安笑了笑,“我三岁受了惊,没有之前的记忆,只知道他是我最亲的人,虽不是我父亲,却胜似父亲。曾想认他做义父,却被他骂了回去。”
赵时安顿了顿,看着那小小的一方衣冠冢,声音艰涩:“他是嫌自己地位低,小时候刚到云埋山,破旧的小屋漏风漏雨,里头就一张床,一张棉被。他都让给我睡,自己睡在地上。我夜里一个人害怕想让他陪我一起睡,他也只会黑着脸跪在床边哄我。”
“哪怕当年齐国已亡,他都还当我是齐国的世子。”
赵时安的身世不是秘密,整个新燕的人都知道,穆浮生也不意外,当年在云埋山,一个白面无胡须的男人带着个小孩本就怪异,她岁有些猜测,却没往深处想。
如今看来,她同赵时安,也算是同病相怜。
赵时安登基为帝,为齐国报了仇。可自己呢,穆浮生有些茫然地想,她想到那一层又一层看不到出路的宫墙,她自己还有机会,拿起手中的剑,驰骋沙场吗?
穆浮生看着赵时安的侧脸,生出一种想要借着这次时机逃离却又万分不舍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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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辛弃疾《鹧鸪天・送人》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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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赶在天黑前下了山,回到围场时,围账前已经开辟出了一片空地,中间是燃起的篝火,就等赵时安一到便举办晚宴。
夜里凉风习习,夹杂着巨大篝火吹来的热浪,赵时安举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示意开席。
穆浮生坐在他身边稍靠后些的位置,有一道颇有蜀地风味的兔丁赵时安尝着不错,穆浮生桌上没有这道菜,他想要给穆浮生夹过去,但他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只好叫张忻传话下去给穆浮生端来一盘。
穆浮生因为在山上的事还有些心不在焉,转头朝他笑了笑,夹起一颗兔丁放进嘴里,辛辣的味道有些刺鼻,她轻咳了两声。
赵时安见状,顾不上底下坐着的老臣以后又要怎样说他,连忙递去茶水和手帕。穆浮生一抬起眼就看清了他眼里的担忧,眼睫颤了颤,伸手接下了帕子,将茶水放在桌上,低声道了谢,不敢再看他。
赵时安只当她在提醒自己注意礼节,便又坐了回去。
高台底下是专为晋宁王设的位子,瓜果时蔬,各式珍馐一应俱全,连酒水都是添好的。
一众大臣看着那位子心思各异,他们早就知道这位子是为晋宁王准备的,却不知皇帝设这位子是何用意。
只是单纯嘉奖晋宁王打了胜仗?还是借机敲打他莫要猖狂?
君心难测,几个大臣互相敬了酒对视一眼,没哪个不长眼的敢谈论这个事。
宴会走到后半程,歌舞将歇,忽然有一小兵前来通报,说晋宁王到了。
一片寂静,赵时安笑了笑,叫几个宫女将晋宁王桌上凉掉的菜都换成热菜,还添了热茶。
“朕都说了晋宁王不必如此费心劳力,他还特地跑一趟京城。”
赵时安不大不小的声音传遍整个宴会场地,在场的大臣都知道皇帝在睁眼说瞎话,位子都安排好了,明眼人都知道这次肯定是皇帝叫晋宁王来的。
但没人敢说天子半个不是,几个大臣干巴巴应了几声。一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才赶到京城,步子刚迈进宴会场地的穆宗听到这话更是有苦说不出。
他原本在打完仗以后就要回晋国,结果一个黑衣人半夜带了口信叫他前去京城参加春L。穆宗心里其实是不愿相信,但他知道皇帝有一批神出鬼没的暗卫。若真是皇帝的口信呢?自己不去岂不是违抗圣命?
穆宗咬了咬牙,不敢冒险,次日便轻装简骑,马不停蹄往京城赶,且因面圣要衣冠整洁,他还草草在驿馆沐浴完才骑着马往围场来,正堪堪赶上春L宴的尾巴。
穆宗气都没喘匀,上前给赵时安行了礼,赵时安同他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给他赐了座。
赵时安当着座下众多大臣的面,给了穆宗一些金银玉器之类的赏赐,还赐了杯酒。
穆宗忐忑地接了赏赐,一口冰凉的酒入喉叫他瞬间清醒过来。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叫他来,此次应该是想要敲打他一番。
自从他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以后,发现她深受宠爱,自己便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回想起自己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背后渗满了冷汗。
伸手朝皇帝要兵马,不伦不类的捷报,不管是哪一件都足以让皇帝动怒。
晋国兵强马壮,收拾胡人绰绰有余,哪里用得到向朝廷借兵?仗着女儿受宠,就以为自己深受皇帝看重;打了胜仗,就以为自己能将胜仗的原因瞒天过海。
穆宗明白得太迟,此时更是骑虎难下。
好在赵时安没有太过为难他,赐了酒就自己先离席了。
丞相袁奉走到他身边,笑着说:“皇恩浩荡,晋宁王深得陛下爱重啊!”
后头陆陆续续跟了好几个大臣,都是端着酒来感慨恭维他受宠的。
穆宗僵着一张笑脸频频点头,灌了不少酒下去,原本饿得空空如也的胃被酒一刺激,更疼了。
次日,皇帝回宫,总管公公站了出来说陛下昨日夜里受凉加上旧伤复发需要静养,不宜面见臣子,未来几天先由丞相袁奉代管朝政。
回去时的队伍看着跟来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向喜欢骑马的皇帝因为生病跟穆美人同乘了一辆马车。
春L结束,穆宗一个藩王也没了待下去的理由,他想亲自向皇帝辞别以示诚意,却不想那总管公公说陛下不宜见客,晋宁王自行离去即可。
披星戴月赶路,只待了一个晚上就要走,临走皇帝还不愿见他,穆宗苦不堪言。
再说赵时安这边,他带着穆浮生和卫云律,三人都是一身黑衣劲装,正施展轻功在林中跳跃前行。
一出城赵时安跟卫云律起了比试的心思,一个比一个快,穆浮生见状只好也迅速跟了上去。
到了夜里,三人已经到了京城近百里外。
卫云律常年在外漂泊,对新燕熟得很,他找了一处挡风的山坳,熟练地生了火。
赵时安拿着水袋碰了碰他的胳膊,“你找的什么理由?皇帝不上朝,太尉也不上朝。那些大臣该怎么想?”
卫云律手里拿着块儿饼子,撕成两半,将稍大些的一半递给他,冷笑一声说道:“早知道不当什么太尉了,官服穿着繁琐得很,还要日日上朝。我说我要娶媳妇儿了,告假在家请几个媒婆相看。”
“媒婆真去你府上了?”赵时安接过饼,美滋滋咬了一口。
“当然没有,我随口一说而已。”
穆浮生捧着热水看着他们两个斗嘴,自己心情也好了不少。好像不管是谁,出了那叫人透不过气的宫城就会鲜活许多。
赵时安转头看她,“姐姐,你刚才那块儿饼吃完了?还要吗?”
穆浮生摇了摇头,“不必了。”
赵时安因为和卫云律非要在轻功上比个高下,一眨眼跑到了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投宿的地方都没有。
赵时安看着穆浮生靠着树便要睡,拿出一件披风给她盖上,自己也靠坐在她身边,心想再也不要和卫云律一起疯了,明日便找个府城买三匹好马。
从京城到长州府坐马车恐怕要半个多月,但三人都是轻功极佳的高手,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马车。他们若是一直赶路,不出五日便能到长州府。
中途他们路过许多从来没去过的州府,但没什么时间停留,卫云律便去买了些当地小吃来。
进长州府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县城过夜。赵时安要了两间上房,一间卫云律住,一间他跟穆浮生住。
长州府这边比京城要冷些,穆浮生披着披风站在窗边看夜景。
新燕民风开放,夜里甚至不设宵禁。他们住的客栈位于县城中的繁华之地,此时外头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他们投宿时店里小二还热情招呼他们去瞧瞧这几日城里正在举办的当地的山神节,城里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庙会,各处挂了不少花灯,热闹得很。
“想去看看吗?”赵时安走到她身旁,给她拢了拢肩膀上滑落的披风。
穆浮生摇了摇头,抬手关上窗,隔绝了城里的喧嚣:“小时候父王偷偷带我来过一次,给我买了个特别好看的兔子糖人,我一直没舍得吃。回宫以后还被母后骂了一顿。”
“后来那个糖人呢?”
“当然是没忍住被我吃掉了。”穆浮生笑着说。
今夜城里好像真的很热闹,关上窗户还有隐隐约约的笑闹声传来,穆浮生心里装着事情,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她醒来,身旁的被褥是凉的,赵时安应当已经起床许久了。
她坐起身,转头就看到了桌上的茶杯上架着一只漂亮的淡黄色兔子糖人。
她走过去,慢慢将糖人拿起来,仔细看了好久。其实小时候那只糖人的细节,她早已模糊不清了,但她从心底里觉得,这只糖人就同小时候那只一模一样。
穆浮生低头,一口咬掉兔子的一只耳朵,很甜。
她收拾完举着没吃完的糖人下了楼,看到赵时安跟卫云律坐在窗边角落的位置,桌上是一些清粥小菜。
赵时安见她来了,给她盛了一碗粥,“姐姐快来吃,卫云风刚刚送了信过来,说城里已经安顿好了,就等我们过去。”
“糖人好吃吗?”赵时安笑着问。
穆浮生端着粥碗点了点头,见赵时安从身后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五六个糖人,眉开眼笑地说:“我买了好多个呢,姐姐你还要吗?”
说着,也不等穆浮生回答,他倒是自己一口咬掉了一只兔子的头,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我本来还想叫那个老爷子多加点糖呢,但他不给,说吃多了坏牙。”
赵时安三两口解决了一只糖人,递给一直没出声的卫云律一只,“你要么?”
卫云律推开他的手,嫌弃道:“自己留着吃吧你!那老爷子说的没错,你是该少吃点!我可听说,张忻跑了好几次太……医馆,叫大夫给你备点儿治牙疼的药呢!”
“真的?”赵时安惊讶道,“我回去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小客栈的女掌柜忙时也跟着小二端盘子,路过他们这桌时还插了句嘴:“是该少吃糖啊小伙子!不然老了要受罪的!”
赵时安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吃掉了三只糖人,闻言第四只怎么也下不去嘴。
穆浮生拿过他手里剩下的糖人,分给了几桌因为早起闹脾气的小孩。
赵时安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糖人被几个小孩拿走,只好盯着穆浮生手里的看。
穆浮生坐在靠窗的一侧,手里的那只糖人还剩半个身子。
赵时安趁着卫云律低头掏银子,自己撑起身子挡住外人的视线,佯装要咬穆浮生的糖人,一口亲在了她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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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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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州府是一座不算太繁华的小城镇,春天来得很迟,路边野草三三两两刚冒出头,常青树一年四季一如既往。
此时正是早晨,城外几座村庄陆陆续续冒出袅袅炊烟,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
原来的吴宫旧址位于城外二十里处。当年设立长州府,要重建长州城时,知府特地绕开了吴宫,将原来围绕着宫城最繁华的地段移到了如今的府城。
赵时安和穆浮生与卫云律在城门口分别。赵时安跟穆浮生先一步去吴国旧宫,卫云律去城里安置行李,稍晚些再同早已等待在城中的徒弟卫云风一起过去。
吴国旧宫不大,因为战乱的关系,如今已衰败得只剩断壁残垣,鲜有几个较为完整的屋子也结满了蛛网,落满了灰尘,里头值钱的东西早在城破时便被人搜罗一空。
之前早在赵时安秘密吩咐卫云风重新修葺的时候就告诉了长州知府,并派人将这里围了起来。
像王宫这种战败被遗忘的旧址,是乞丐都不会进去居住的,还不如无人的破庙更能给人庇佑的感觉。
几个修葺的工匠特地被卫云风告知今日不用上工,因此整座空城只有他们二人。
穆浮生站在残垣外迟迟不敢踏入,赵时安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微风拂过,土堆残瓦上的野草随风摇曳,更添几分萧索。
“那几间还立着的屋子是我住的地方和我父王母后住的地方,要去看看吗?”穆浮生轻声问。
赵时安连忙点头,跟在穆浮生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