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妙玉子【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05 14:43:37

  他拿起了石桌上的杯盏,想也不想地便饮下了一杯酒,试图浇灭心中的怪异情绪。
  方才饮下不久。
  他便觉察出了自己的不对劲,四肢绵软使不上力来,喉咙处也灼烫不已,且眼前的视线渐渐地开始模糊。
  他只得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去唤躲在暗处的死士,可接连放出了几个信号,那些死士们却迟迟未曾现身。
  四周分明风平浪静,可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却刮过些冷厉的呼啸之声,好似一拨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他一般。
  郑衣息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立时意识到了是石桌上的酒有问题。
  可太子已饮下了这么多杯……
  是东宫出了内鬼!
  安国寺的这场花宴是冲着他来的!
  郑衣息的心不停地向下坠,随着那些脚步声的逼近,他已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意欲和袭击他的人死战一番。
  可他身形摇摇晃晃,虽已勉力咬着下唇不让神智再混沌下去,可那药物的作用太猛烈了些,他越是想死战,四肢愈发瘫软无力。
  倏地,郑衣息手里的匕首应声落在了地上。
  金石撞地发出的清脆声响,飘进了廊角正往郑衣息的方向走来的烟儿耳畔。
  湖蓝色的衣角飘入郑衣息迷蒙不清的眼底。
  郑衣息也只能靠着最后一点意识朝着烟儿大吼道:“快逃。”
  他已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没了反抗的气力,那几批刺客已露出了泛着银辉的匕首,只需几息间便能让郑衣息人头落地。
  他必死无疑,仅存的这点善心便用在了保住烟儿这条命之上。
  也算是他做的一件好事了。
  将来在地底下与娘亲团聚时,倒也能拿出来说一说,让她高兴高兴了。
  郑衣息如此想着,唇边便勾出了一些餍足的笑意。
  这等突兀的笑意让围着他的刺客们一怔,留给了他些喘息的余地,也让廊角的烟儿寻到了离凉亭不远的敲钟小楼,急中生智地想出了个救人的法子。
  她咬着牙举起了铜棍,朝着钟架上的梵钟奋力击锤了一番。
  霎时,竹林假山周围响起一阵震颤人心的钟声,片刻间,守在外围的太子亲兵们闻声而来。
  方才未来得及动手的刺客们见亲兵们朝着竹林的方向赶来,便也只得退却离去。
  漫长的钟声息止。
  郑衣息在意识昏迷前,最后一刻似是望见了不远处衣鬓散乱,神色惊惶的烟儿。
  她的手里那拿着敲钟的铜棍。
  他想。
  这个哑巴真傻,怎么不逃命呢?竟还想着敲钟救他。
  若是太子的亲兵赶来的慢一些,那些刺客们断断不会放过她。
  为了他这么一个恶劣的主子。
  值得吗?
第13章 喜色
  澄苑内已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
  正屋内寝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躺着个双眸紧阖的俊俏公子,脸颊两侧泛起了病态的惨白。
  郑老太太忧心忡忡地望着昏迷不醒的郑衣息,嘴里忍不住叹了句:“太医说息哥儿两个时辰都能醒过来,这都四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昏睡着。”
  立在郑老太太身后的苏氏拿起软帕压了压眼角,瞧了眼坐在团凳上岿然不动的刘氏,泣道:“息哥儿好好的一个人,跟着长嫂出去一回,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若换了往常,刘氏再不会将苏氏夹枪带棒的话语当真。
  可今日,她却是一改从前的淡然不争,回呛苏氏道:“二弟妹这话我却听不明白,息哥儿遭了袭,难道不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为痛心?轮得到二弟妹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劈头盖脸的一番诘问,让苏氏掩着帕子落泪的动作一僵,一口气堵在心气不上也不下。
  几息后,她才回过味来,横眉竖目地说:“我为何这么问,长嫂心里还不明白?息哥儿的姨娘是怎么……”
  话未说完。
  郑老太太的冷喝声已落了下来,“好了。”
  冰冷矍铄的眸子凿过苏氏与刘氏的脸庞,话音里染上了几分愤慨:
  “息哥儿还没醒呢,你们便掐得和乌眼鸡似的,当我是个死人不成?”
  郑老太太发了怒,苏氏便噤了声,只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肯再言语。刘氏则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淡然模样。
  “你们都回去吧,让息哥儿好生歇息。”郑老太太扫了一眼各怀鬼胎的两个儿媳,仿若在一夕之间卸了力气,满面疲累地说道。
  苏氏心有不甘,狠狠地剜了刘氏一眼后,才由红双等丫鬟搀扶着离开了正屋。
  刘氏也被白芍搀扶了起来,正张了张嘴欲对郑老太太说些什么时,却被郑老太太伸手挡了回去。
  “你走吧,息哥儿这儿有我看着呢。”
  刘氏眸色微闪,到底是不敢违拗郑老太太的意思,瞥了眼拔步床上无声无息的郑衣息,转过身时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冷笑。
  而后再由白芍搀扶着离开了澄苑。
  正屋里只剩下郑老太太以及紫鹃、绿珠等丫鬟,并一个立在外间暗地抹泪的双喜。
  烟儿缀在缠枝身后,面色里凝着些惊惶与无措。
  郑老太太慨叹一声,拒了紫鹃递来的茶盏,泪眼婆娑地说:“方才在这屋子里坐着的人里,除了我,又有哪个当真在意息哥儿的生死?”
  这却不是几个丫鬟敢接的话,紫鹃只好婉言劝道:“老太太别担心,陆太医方才不是说了,世子爷已无大碍,只需仔细将养两日便能痊愈。”
  几炷香的工夫后。
  郑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黄昏未至时便已露出了疲惫之色,被丫鬟们苦劝了一番后,才舍得回荣禧堂安歇。
  离去前,她特意瞥了眼烟儿,放柔了语气道:“息哥儿不许丫鬟近身,你便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事,便差人来荣禧堂禀报。”
  话一出口,郑老太太又忆起这烟儿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便把自己的两个大丫鬟都留了下来。
  烟儿垂眸,乖顺地点点头。
  *
  绿珠与缠枝都是伺候郑老太太的大丫鬟,在郑国公府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等闲从不与那些外头采买来的丫鬟多言。
  可今儿她们俩却亲亲热热地攀住了烟儿的皓腕,笑道:“我们也不知道世子爷院里的规矩,一切近身伺候的活计都要仰仗烟儿妹妹才是。”
  烟儿面露难色,她也没有近身伺候过郑衣息啊。
  绿珠和缠枝却已退到了外间明堂里,与双喜凑在一处悄声说着话,时不时地瞥一眼帐缦后的烟儿。
  笑话。
  满府里谁人不知那霜降的下场,谁敢不要命地犯了郑衣息的忌讳。
  烟儿只得去外间打了盆热水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郑衣息腰间的衣带。
  苍翠暗纹锦袍半敞,露出郑衣息遍布狰狞伤痕的胸膛来。
  烟儿绞了帕子,正欲替郑衣息擦拭身子时便瞧见了上头触目惊心的伤痕,最长的一条从腰间蔓延到了脖颈之上。
  那伤痕像是用鞭子鞭笞而留下来的痕迹,饶是烟儿瞧了,心里都格外不落忍。
  这位爷从前的日子似是不太好过。
  她轻柔地替郑衣息擦拭了一回,放下铜盆时忍不住吁出了一口长长的叹息。
  今日在安国寺的竹林丛险象环生的景象时时刻刻萦绕在她的脑海里,至今想来她仍是觉得后怕不已。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去撞钟震慑那群亡命之徒。
  若是那些侍卫们晚来一步,她会有何下场?
  烟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夜半时分,昏睡了许久的郑衣息总算是醒了过来。
  彼时烟儿已困意连连,身子倚靠在拔步床的脚踏旁,竟渐渐地阖上了杏眸。
  郑衣息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趴伏在床沿边熟睡过去的烟儿。
  她好似累极了的模样,弯弯的柳眉蹙成一团,掩住了浓密如蒲扇的睫羽,和睫羽之下不染而红的小巧丹唇。
  郑衣息清咳了一声,本意是想唤醒烟儿。
  可一声落地,她一动也不动,倒把外间的绿珠唤了过来。
  绿珠眨着眸正要问郑衣息有何吩咐时,郑衣息却眼疾手快地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清白冷厉的面容上漾着与之极不相符的温柔小意。
  绿枝僵着身子怔了好久,一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缓缓放下了身前的软烟罗幔帐,如丢了魂般坐回外间的团凳之上。
  郑衣息的四肢不再绵软无力,他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思绪游移到了昏迷前千钧一发的时刻。
  这哑女为何不逃命,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救下自己。
  比起东宫有了内鬼一事,烟儿跌跌撞撞地持着铜棍赶回竹林的一幕更让他惊诧无比。
  活了这十几载,除了芳魂已逝的娘亲和于嬷嬷外,竟还有个人愿意在生死关头对他不离不弃。
  而这个人,还是往日里他最瞧不起的卑贱哑巴。
  惊诧之后,郑衣息的心口还漫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色。
  起先,这点喜色仅仅只是弥漫在心口,而后便沾染到了他的经络血脉之中,迫得他嘴角不可自抑地上扬。
  他兀自沉溺在蓬勃的情绪之中时,睡得极不安稳的烟儿缩了缩身子,将头偏向了铺着绵软褥子的另一侧。
  大约是熟睡后开始怕冷了。
  郑衣息瞥了她一眼,瞧见她因发寒发冷而蹙起的柳眉。
  竟是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锦被,弯下身子将烟儿从脚踏处抱上了床榻。
  烟儿清瘦的好似一缕薄烟,郑衣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了上来。
  循到温热之意后,烟儿便倾身倚靠了过去,温香软玉的娇躯再度陷入郑衣息宽阔的胸膛之上。
  她无意识的动作却让郑衣息心跳滞了一拍,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只得缓缓地躺向了里侧。
  烟儿似是疲惫极了,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郑衣息不过离她咫尺的距离,能清楚地瞧见烟儿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也能觑见她浓密睫羽下显眼的乌青。
  更能听见自己扑通乱跳的心跳声。
  郑衣息紧盯着烟儿眼下的乌青,面色怪异的不像话。
  心口竟是漫上了些极为骇人的念头。
  他似乎在心疼她。
  心疼一个他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哑巴。
  这个认知让郑衣息愕眸怔愣不已,心里滚过些嫌恶与不忿。
  *
  烟儿醒来后,郑衣息已不见了踪影。
  她怔愣地坐起了身,察觉自己正躺在郑衣息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后,心内止不住地发寒。
  她怎么好端端地睡了过去?睡过去也罢了,怎么又睡在了世子爷的床上?
  若是被世子爷知晓了,岂不是要生吞活剥了她?
  烟儿惧怕不已。
  几乎是踉跄地跌下了床榻,须臾间已从冰冷的地砖上爬了起来。
  圆儿便在这个时候提着食盒走了进来,瞧见面色惊慌的烟儿后,笑盈盈地说:“姑娘,今日厨房里多赏了五道菜呢。”
  揭开食盒一看,的确是多了几道精细的功夫菜。
  烟儿心下愈发惶恐,朝着圆儿做了个板着脸的表情。
  圆儿忙答道:“爷在书房里练字呢,方才走时还嘱咐我不必吵醒姑娘。”
  这便更为奇怪了。
  郑衣息可从不许丫鬟们近身伺候,碰他一下都是大逆之罪,更遑论她直接睡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烟儿怕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囫囵吞枣般吃完了一碗饭后,便哭丧着脸欲去外书房领罚。
  谁曾想刚走出屋门时,一声灰色鹤氅的郑衣息已迎面向正屋走来,步伐稳健,神色疏朗,不见半分病容颓色。
  烟儿霎时躲回了正屋,杏眸已氤氲起了泪雾。
  那日霜降不过是进了趟书房便被罚了三十大板,她犯下的罪责却要比霜降严重许多倍。
  郑衣息缓缓走入正屋,跨过门槛时便瞥见了垂头神伤的烟儿。
  他下意识地蹙起了剑眉,余光落在了梨花木桌上完好无损的菜肴之上。
  这些菜是他特意嘱咐小厨房熬煮的药膳,有些补肾养气的效用,最能治眼下乌青的亏空症状。
  可她怎么不肯吃?
  莫非是味道不好?
  郑衣息板着脸沉思不止,落在烟儿眼里却是他要痛罚自己的证据。
  她吓破了胆,一时软了双膝,跪在地上垂泪不语。
  可觑见这一幕的郑衣息面色却愈发难堪,见烟儿“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便陡然忆起她尚未好全的膝盖。
  漆色的眸子里掠过些恼怒之色。
  他上前一把扶起了烟儿,迫使她扬起头后便撞见了她裹着泪花的杏眸。
  恼怒霎时化成了疼惜与不解。
  “哭什么?”郑衣息刻意放缓了几分语气,与冷硬的面色相冲,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温柔。
  烟儿指了指内寝里的床榻,又指了指郑衣息,最后再以忏悔的神色指向了自己。
  她想告诉郑衣息,她再也不敢睡在他的床榻之上。
  求他网开一面。
  烟儿兀自害怕之时。
  上首却传来郑衣息竭力掩饰却依旧露出些蓬勃喜色的话语。
  “你想与我共宿一榻?”
第14章 心动
  这般腻人的话语从郑衣息嘴里说出来时,无异于给了烟儿一记当头棒喝,裹着惧意的杏眸里凝结着些更为惶恐的不安。
  她往后退却了一步,使劲地摇了摇头,将郑衣息暧昧的话音隔绝在一寸之外。
  颤抖不止的身姿已将她的心意吐露得明明白白。
  她并不想与郑衣息共宿一榻。
  她很怕他。
  如此低贱、不值一提的哑巴,正在以她的方式划出两人泾渭分明的界限。
  正如那不敢进内寝伺候他的绿珠与缠枝一般,避着他高高在上的锋芒,并不敢以她们的卑微之身靠近他半分。
  烟儿的动作分明该暗合他的心意。
  可郑衣息却恼了,心口还翻起了惊涛巨浪般的怒意,摧得他伸手将烟儿拉扯到自己眼前,攥住她皓腕的大手不断地收紧。
  “你躲什么?”
  烟儿疼得泪眼汪汪,腕骨仿佛被人捏碎了一般疼痛不已,盈盈的泪珠不争气地往下落。
  泪珠砸在了郑衣息的手背之上,一如那日在竹林时一般滚烫灼人。
  他慌忙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黑眸里掠过些懊恼之意,只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抹矜傲冷厉的神色。
  “不知好歹的东西。”
  骂完,郑衣息便顶着一张沉郁恼火的面孔,气冲冲地离开了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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