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不定的模样,总是让烟儿惴惴不安的心得了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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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衣息回了外书房后,便将翘头案上的散物统统砸在了地上。
犹此还不够,他还命双喜端了一套崭新的青窑玉制杯盏来,使着大力砸了个粉碎。
双喜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守着,惊惶的面色里有说不出的无奈。
这些时日,爷的脾气才瞧着好了几分。
怎得如今又没头没脑地发作了一回?
若郑衣息心绪甚佳,他的差事还能当的顺心一些。可若是郑衣息心绪不佳,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双喜转头朝着正屋的方向望去,忙将廊下立着的小武唤了过来,嘱咐他道:“让小厨房做碟糕点来,就说是烟儿姑娘为爷做的。”
小武领命去了。
眼觑着外书房内一片狼藉,郑衣息似是也发泄够了,正坐在扶手椅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本手语册子瞧。
双喜扬着讨好的笑意,凑到他身前道:“爷何苦跟烟儿姑娘置气呢?”
郑衣息眉眼一动,一汪沉潭般的阴寒眸子扫过他的面容,冷着声道:“我什么时候和她置气了。”
笑话。
他堂堂一个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会与一个低贱的哑女置气?
郑衣息矢口否认,可却正好瞧见了双喜手里的白瓷碎片。
外书房的地砖上一片狼藉,折着日光的杯盏碎片晃了他的眼,处处彰显着他方才的怒意是何等得突兀与失态。
郑衣息一怔,错愕的眸子里多了两分惊恐。
地上那一套青窑玉制杯盏也称得上是他的心爱之物,竟因为那哑巴的一个退却动作,便顷刻间化为了齑粉。
除了愕然,郑衣息打从心底地犯起了嫌恶。
非但是嫌恶那低贱、惹人恼怒的哑巴,更嫌恶为了哑巴而方寸大乱的自己。
顷刻间。
郑衣息的面色愈发泛青泛白,刀锋般镌刻过的脸庞绷成了厉然的弧度,整个人颓然地陷在了扶手椅里,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傲。
双喜忖度了一会儿,见小武在廊道上探头探脑,便笑着说道:“爷,奴才方才瞧见烟儿姑娘往小厨房去了。”
郑衣息不答,瞥向他的眸子里添了两分疑惑。
双喜便跨出了外书房的门槛,从小武手里接过了那一碟子桃花糕。
双喜将那一叠桃花糕递到了郑衣息身前的翘头案上,嘴里只笑道:“烟儿姑娘做的桃花糕和她这个人一般明丽呢。”
郑衣息心口堵着好些难以言喻的愤恼,闻言不过扫了那桃花糕一眼。
只见那映着嫣红桃色的花口白瓷里托着几团粉粉嫩嫩的薄皮糕点,上头还淋着些染了花汁的糖霜,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不过是个哑巴罢了,担的起你这般夸赞吗?”郑衣息挑着眉问,修长的玉指却已捏起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后。
他才傲气十足地说:“太甜了些,不好吃。”
双喜憋着笑不敢言语,瞧着郑衣息雨过天晴的开霁神色,愈发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世子爷待烟儿的确是有些不一般。
单说今日一早,爷大费周章地让他开私库寻了好些药材,将他累得气喘吁吁,不过是为了给烟儿的午膳多添几道药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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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衣息盛怒离去的模样让烟儿用晚膳时也心不在焉,清亮的眉眼里漾着深切的怅然。
适逢圆儿染了风寒,头昏脑涨的厉害,却不肯回家去吃药修养。
烟儿这才知晓圆儿家里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爹娘将弟弟捧在手心里的疼爱,却把女孩儿们都卖给了人牙子为奴为婢。
眼瞧着圆儿烧的厉害,再不诊治只怕会误了病症。
烟儿不得已要去求郑衣息恩准,请府医来澄园替圆儿诊治一番。
她在外书房的廊道上立了许久,却是不敢推门进去。
直到里头的双喜往外头来传膳时,才瞧见了烟儿的身影。
“烟儿姑娘来了。”不高不低的声量,正好能让伏案习字的郑衣息听个清楚。
他搁下了手里的狼毫,朝着半敞的屋门递去一眼,瞥见了一抹湖蓝色的衣角。
未几。
那抹衣角的主人便已在他愣神之时走进了外书房,朝着他福了福身子后,期期艾艾地扬起杏眸。
她那双如玉般的柔荑先画了一个圆儿,而后便摆出了几个手势,那些手势在空中漾起了些飘逸多姿的弧度,仿若一个在清辉月色下翩然舞动的仙子。
郑衣息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烟儿停下了动作,跪倒在了冰上,水凌凌的杏眸里尽是恳求之意。
他蹙着眉瞥了眼立在门槛处的双喜,见他也只是呆立着发愣,竟极罕见地生出了几分窘迫之色。
清了清嗓子后,郑衣息才答道:“好,你先回去吧。”
烟儿果真起了身,朝着郑衣息扬起了一抹欣然的笑意,而后便身姿轻快地离开了外书房。
待烟儿离去后,郑衣息才翻起了翘头案上的手语册子,却是翻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瞪向了双喜,诘问道:“你家里不是有个哑巴亲戚吗?她方才的手语是什么意思?”
双喜哪里看得懂手语,他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呢。
可郑衣息凌厉的眼锋已递了过来,双喜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奴才知晓了。”
他欢呼雀跃地说:“方才烟儿姑娘不是画了个月亮吗?她定是在说爷是月亮般耀眼俊美般的人物,请您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好歹要宽恕她一回才是。”
第15章 借刀
话音甫落。
郑衣息的双颊以肉眼可见的势头染上了红晕,让双喜怔然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垂着头偷偷笑了一回。
不一时,澄苑的二门内响起了一阵落钥的动静。
陷在汹涌情绪里的郑衣息才缓缓的抬起了头,借着隐隐绰绰的烛火,从细泽光亮的一方磨砚里瞧见了自己。
俊秀如玉的脸庞映在黑黝黝的墨汁之中,虽瞧不真切上头细致的面容,却能清晰的瞧见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在笑。
因为一个低贱哑巴随口的一句夸赞,正不可自抑地上扬着嘴角,周身被喜悦笼罩得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这不该是他。
他是高高在上的郑国公世子,大房唯一的儿子,不靠祖荫便跻身进了御前司、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孙。
与那哑巴有云泥之别。
郑衣息不明白自己心口处的欢喜为何而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可他最该明白的事是——纵然那哑巴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主仆之别不可磨灭。
明日该赏赐她些金石玩物、财宝珍银也就罢了。
她这般低贱的人,除了闲时取乐、加以利用,不该容存在他的心间才是。
笑意戛然而止。
郑衣息冷凝的眸子里藏着森然的戾气,他扫了一眼脸上仍挂着笑意的双喜,恼怒的话语已砸在了寂冷的夜色里。
“滚开。”
双喜不明所以,可也是习惯了郑衣息的阴晴不定,当即便缩着脖子退出了外书房。
*
得了郑衣息的恩准之后,烟儿便欢天喜地的回了正屋,又去寻了躲在暖阁里的李嬷嬷。
李嬷嬷已烫了脚、通了头,正欲小酌一杯再入寝,不曾想烟儿会突然闯进她的暖阁,当即便被唬了一跳。
烟儿走到她身前,朝着她比了好几个手势,可李嬷嬷却是一脸无奈的笑道:“老奴听不明白烟儿姑娘的意思。”
烟儿心中急切,眼角的余光望见了桌案上的白玉膏,那是李休然带进来治蚊虫叮咬的药膏。
她立时睁大了杏眸,指了指那白玉膏后,再指了指正屋里躺着的圆儿。
“白玉膏……圆儿那丫头是伤寒,要这药膏来做什么?”李嬷嬷疑惑的问道,话落,她也回过了味儿来。
“你是想让李大夫进澄苑来给圆儿诊治?”
烟儿欢喜的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李嬷嬷腰间的钥匙。
李嬷嬷却蹙起了眉,苦口婆心的与烟儿说:“我的姑奶奶,二门都已落了钥,如何能为了一个丫鬟大费周章的开门、请府医?你不要命,可别拉上我。”
烟儿脸上的笑意一凝,水凌凌的杏眸里掠过些委屈之意,任凭李嬷嬷如何劝说,却是不肯挪动步子。
李嬷嬷只好再劝道:“我劝姑娘少折腾些,咱们世子爷也可不是个长情的人,那可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人,你可不要犯了他的忌讳才好。”
分明是这老奴自己懒怠,已褪下外衫,便不愿再顶着寒气去二门处开门,却非要拿郑衣息做筏子。
若当真是为了些许小事就罢,可正屋里的圆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夜。
想到圆儿乖巧伶俐的好处,烟儿立时便要落下泪,竟是梗着脖子、不愿离开暖阁。
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她们这些人本就命贱,身为奴婢便如蝼蚁般渺小不堪,已是这般艰难,缘何奴婢还要作践同为奴婢的人?
李嬷嬷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如今更是被烟儿这副倔强的模样气得火上心头,说出口的话也极不好听。
“烟儿姑娘如今是气性大了,也不把我这个管事婆子放在眼里,纵然你成了世子的房里人,可你也要想想,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跟我在这装什么清高?”
谁知往日里怯懦胆小的烟儿竟头一回生出了些胆气,扬首直面着李嬷嬷,执拗地指向她腰间的钥匙。
唇舌无声,坚定的目光却在告诉李嬷嬷三个字:开!二!门!
李嬷嬷踢翻了脚边的木桶,污秽的脏水污了烟儿的裙摆,她也横眉竖目地拧了一把烟儿的皓腕,嘴里骂道:“多下作的小娼妇,不过是得了爷们儿几句好,便在这儿跟你老子叫板了。”
她本就饮多了黄汤,正是意性大发的时候,便愈发无遮无拦地打了烟儿一巴掌,叫骂声响彻了整个澄苑。
烟儿再没想到这李嬷嬷会蛮不讲理到动手动脚,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便要伸手去扯李嬷嬷腰间的钥匙。
李嬷嬷却当她要攀打自己,使了大力把烟儿推开。
她本就是粗壮高大的妇人,整治烟儿这等身姿娇弱的丫鬟实在是容易的很儿。
烟儿被一阵蛮横的力道推的摇摇欲坠,身上无一处不发疼发颤,眼瞧着便要歪歪斜斜地砸在地砖之上。
久坐在书房的郑衣息也听见了这等嘈杂的声响,更是听见了李嬷嬷颐指气使的怒骂。
李嬷嬷乃是刘氏安插进澄苑的人,偷奸耍滑、耳报神般地递消息给刘氏。
郑衣息早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正苦于宗法孝道,不能把这老虔婆赶出澄苑。
如今,却是有了机会。
他闻声赶去了暖阁,推开屋门时变撞见了李嬷嬷大力推烟儿的一幕。
郑衣息几乎是下意识的袭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即将要砸在地上的烟儿。
而后便趁着李嬷嬷不知所措之时,怒意凛凛地说道:“嬷嬷在这澄苑里当家做主惯了,竟连我心爱的丫鬟也敢动,我的主子之位阂该让给你做才是。”
李嬷嬷的醉意霎时去了大半,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正要开口求饶之时。
郑衣息薄冷无情也落了下来:“您是跟着我的嬷嬷,我本该给您养老送终。可您倚老卖老,非要与我心头上的人过不去,便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也得让嬷嬷吃点教训才是。”
烟儿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鼻尖充斥着男人清冽的墨竹香气,神思有一刹那的怔愣。
说罢,他便对双喜说:“去将灶上的朱二婆喊来。”
这话一出,李嬷嬷已卸了身上的大半力气,心如死灰的瘫倒在了地上。
这朱二婆就是活生生打死霜降的那个婆子啊!
第16章 吃醋
烟儿被郑衣息揽进了怀中。
听他慢条斯理地宣召着对李嬷嬷的处置,慢条斯理的笑容里藏着几分戏谑的嗜意,心里划过些异样的情绪。
活了十六年。
她从来没有被人挺身而出护在身后过。且她没有与人争辩的唇舌,是邻里右舍挂在嘴边的不祥之人,多少次被欺辱痛打,不曾有一个人在意她的安危。
便是青梅竹马的李休然,也并未为了她与李伯母相争过一回。
烟儿有片刻失神,而匍匐在地上的李嬷嬷已被双喜和小庄等人捂着嘴拖了出来,不多时庭院了便响起了朱二婆的笑声。
郑衣息似是痛快极了,搂紧烟儿腰肢的手也忘了伸回来,他便以这般慵懒的姿态注视着庭院里的景象。
烟儿心里万分别扭,耳畔充斥着郑衣息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此起彼伏的韵律如平地惊雷般划破了夜色的宁静。
庭院里响起了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再是接踵而来的悲鸣痛呼。
郑衣息嘴角的笑意更甚,往素总是凝结在一处的眉宇里掠过些明快的悦然,薄冷沉郁的面色染上了几分暖意。
就仿佛游走在幽冥地狱里的罗刹恶鬼忽而朝着人柔情一笑,不近人情的清冷谪仙镀上人间凡尘的烟火之气。
此刻的郑衣息,眸色鲜活的才像是一个人。
许是烟儿眼中的震烁太过显眼,终于惊动了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庭院内景象的郑衣息。
他倏地低下了头,泠泠的目光在寂寂夜色里与烟儿清亮的目光勾.缠在一起,激起心潮蹁跹,划出旖旎愠色。
两人一齐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直到庭院里不识时务的双喜问了一声,“爷,已打了十个板子了,可要继续?”
郑衣息神魂归位,猛地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
他施施然地走到了廊庑之下,睥睨着已几乎要痛晕过去的李嬷嬷,笑道:“嬷嬷到底奶了我两年,我也不舍得要了嬷嬷的命。”
说罢,他染着森然冷意的话语又落了下来。
“再打五个板子。”
下了吩咐后。
郑衣息重又走回了暖阁里,瞥了眼仍在发愣的烟儿,放沉了语调道:“跟我走。”
烟儿这才抬脚缀在了郑衣息身后,穿过了两道回廊,走到了他的外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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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未熄烛火。
翘头案上摆着一本已圈圈画画过的《三字经》,另有两支易握易上手的羊毫。
郑衣息朝着那《三字经》瞥去一眼,嘴边勾着笑道:“你已懒怠了好些日子了,该写几个字了。”
这一声总算是驱散了烟儿心底的绮思。
她慢吞吞地挪着步走到了翘头案旁,方要伸手研磨时却见身边的郑衣息已倾身靠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屏声静气,心也跳的极快。
郑衣息不过越过她拿了本左边架子上的游记散文,绣着金丝细线的衣摆拂过她的皓碗,引出些绵绵麻麻的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