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儿摇了摇头,想起那人喜怒无常的性子,说不准那一日便会厌了她,这点“不一般”实在是不必放在心上。
她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拢回,只安然地做起了绣活。
李休然告诉过烟儿,这牛黄非但价值不菲、还极难储存。便是如郑国公府这般钟鸣鼎食的人家,也不惯常使这样的药材。
可郑衣息却是眼都不眨地赏了一两牛黄下来。
烟儿感念他救下圆儿的恩情,便欲亲手做个香囊答谢他。
日升斜阳。
一道金澄澄的曦光从天边洒落而下,裹挟着细细密密的柳絮,打着旋儿般飘进了支摘窗,落在倚窗而坐的烟儿鬓发之上。
乌黑顺滑的鸦发好似镀了一层清辉,衬得她飘飘渺渺的好似仕女图上的仙子,一双清浅黛眉下露出盈润多情的一双杏眸。
总也让人移不开眼去。
郑衣息提脚迈入正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迷晃人心的一幕。
他有片刻愣神,方才收到东宫密信后的那一片壮志欲酬的热切尽皆消散了下去。
郑衣息缓了缓心神,将来正屋前在脑海里滚过一遭的思绪又滚了一遭。
他如今有求于这个丫鬟,很该对她好些,才能让她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既是逢场作戏和利用交织,屈尊纡贵地与这哑女相处一番,也不算什么大事。
“烟儿。”说服了自己后,郑衣息便立在门槛处,凝眸望向了罗汉榻上的烟儿。
冷不丁的一句声响,险些把烟儿唬了一大跳。
瞧清楚来人的样貌后,烟儿手里握着的银针陡然一歪,便往她青葱般的玉指上扎去,沁出一缕一缕的血丝。
那血污了绣绷上绣着的花样子,也让郑衣息瞧见了一片黑红掩映的挺拔墨竹。
这是男子才会用的纹样。
他霎时忆起了那个清清雅雅的府医。
这般小家子气的纹样,多半是做给他的吧,定是为了谢他诊治那个叫圆儿的丫鬟?
只是这哑巴当真没良心,自己好歹也帮过她几回,怎么不想着来做个香囊谢谢他?
郑衣息心里极为不屑,若换了前几日,只怕早已不由分说地发作一通了。
如今却是生生忍下勃然的怒意,起身走到罗汉榻边,一忍再忍,到底是酸言酸语地讽了两句:
“这竹子好生土气,料子也差劲的很儿。”
烟儿脸色霎时一白,忙将那绣着墨竹纹样的绣绷收好,心里泛起些苦涩。
她早该明白的,她做出来的绣活世子爷怎么看的上眼?
倒是白忙活了一场,还得了他几句嫌弃,何苦来哉?
郑衣息却是未曾察觉到烟儿的失落,理了理不算舒朗的心绪后,朝着她扬起了一个似笑……又绝称不上是喜色的笑容。
“过几天,鹊仙桥那儿有一场花灯节,你可想去?”
囿于这四四方方宅院的丫鬟中,有哪个不想去外头散心游玩?
尤其还是由郑衣息亲自提起了此事,这等体面非同往常。
郑衣息静等着烟儿的回答,心里却已在思量着该给她去珍宝阁挑何等颜色的衣衫,才能以假乱真,与苏烟柔有个七八成相像。
谁知烟儿却摇摇头,敛眉凝神的模样里漾着几分哀伤。
郑衣息一怔,蓬勃的怒意立时涌上心头,强扮出来的温柔外皮立时要剥落。
他来不及怒意相向时,外头廊庑下却已传来了一道娇俏的嗓音。
“若这丫鬟不愿意陪郑世子去看花灯,那就由我来陪郑世子吧。”
说话间。
满身绫罗、鬓间珠光宝气的苏烟柔已娉娉婷婷地走进了正屋,身后还跟着个郑容雅。
烟儿抬眸,瞧见那气度高洁、举头投足间染着富贵奢靡的苏烟柔,心里的酸涩更甚,一时只得讷讷地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萤火如何能与月辉争光。
她是地下的泥土,而世子爷的这位未婚妻则是盛放在夜幕里的星辰。
她们之间有云泥之别。
郑衣息瞥了眼苏烟柔,却是连余光都不想往她身上递,心间蓄满了嫌恶。
他板着脸不肯接苏烟柔的话,苏烟柔嘴角的笑意也是一僵,美眸里翻涌着些许怒意。
还是郑容雅瞧着势头不对,便笑着打圆场道:“大哥哥,苏姐姐特地来澄苑寻你。快让你房里的丫鬟给她倒茶。”
如今正屋里只有烟儿一个丫鬟,她听得此话后立时要走去耳房提苏烟柔斟茶。
她只穿了件素淡无比的薄衫,身子清瘦的不像话,路经苏烟柔身旁时,愈发显得瑟缩可怜。
郑衣息心里忽而泛起了些憋闷之感,他扬首觑见苏烟柔美眸里的得意,心中的嫌恶更甚。
“行了。”
他出声喝住了烟儿。
“苏小姐,随我去书房吧。”郑衣息淡淡开口,泠然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情绪。
似是喜悦,似是恼怒,这样时常发泄在烟儿身上的情绪不见了踪影。
苏烟柔自然不会与烟儿这等低贱的丫鬟多计较,闻声便跟在郑衣息身后,往外书房的方向走去。
独留烟儿与郑容雅立在书房,一个黯然神伤,一个心口直跳。
“大哥哥怎么见了苏姐姐,似是一点都不高兴?”郑容雅喃喃自语道。
烟儿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如今的眼里只能装下回廊上那两道离去的身影。
一样的锦衣华服,一样的高贵模样,像极了一对神仙眷侣。
本就是桩门当户对的姻缘,再相配不过。
*
书房内。
苏烟柔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博古架上的青玉瓷器,嘴里忍不住称赞道:“没想到郑世子的眼光倒是不俗。”
郑衣息并不答话,只端坐在了扶手椅里,思绪却不知不觉地飘到了方才烟儿垂着眸摇头的模样之上。
他走神的太过明显,苏烟柔抛出去的话语得不到回应,一时心里有些不高兴,便将目光移到了翘头案后的郑衣息身上。
郑衣息今日穿了件墨色的对襟长衫,鬓发不过随手一束,潇洒俊逸的姿态衬出几分冷然不羁,竟是瞧着比从前要更俊朗几分。
苏烟柔不是个蠢人,她自负美貌、又出身高贵,一开始的确想坐上五皇子正妃一味,可五皇子对她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清。
所以她也不得不稳住郑衣息这一头,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忆起方才进正屋时,瞧见郑衣息的眸光紧紧攥着那丫鬟不放的模样,苏烟柔心里竟是有些不大得劲。
如今郑衣息不答她的话,她心里愈发不爽。
她都给他机会与自己独处了,怎得这人还不说些风花雪月的好话来引她开心?
苏烟柔忍着恼意又说了几句话,见郑衣息仍是一副陷在了思绪里不言不语的模样。
当即便冷笑着出声道:“你那位嫡母方才还与我说,要我过几日陪着你逛花灯节,如今瞧着世子爷的样子,怕是不大乐意呢。”
话毕。
那头的郑衣息也终于沉思出了个结果,只是这等结果实在是令他难以开颜罢了。
他昨日听梧桐说府里的不少小厮与丫鬟们都相约着一齐去逛花灯节,一年一度的盛会,郑国公府也不会拘了他们。
这丫鬟不肯答应自己,莫不是……莫不是已和那姓李的府医约好了的缘故?
第20章 醋意
郑衣息屡次无视苏烟柔的话语,她也着了恼,气鼓鼓地离开了外书房。
在花厅前的影壁处,还碰上了刘氏与她身后的一大群仆妇们。
里头有两个样貌清灵的女子,一把细如柳枝的蜂腰,一双漾着妩媚的杏眸,格外显眼。
刘氏见了苏烟柔后,一反常态地与她寒暄了几句,临去时不忘指着那两个貌美女子道:“这都是我给息哥儿挑的房里人,都是些老实乖巧的孩子。”
言外之意是要让苏烟柔这个未来儿媳先掌一掌眼。
苏烟柔瞥了眼那两个妖妖冶冶的女子,不过嘴上敷衍两句,心里却是恼怒的很儿。
回宁远侯府后。
苏烟柔越想越气恼,把五皇子的事儿都撂在了一旁,只是不解郑衣息明明恋她恋到要摆个与她相像的替身在身边,却又对她这个正主如此冷淡。
总不可能是她这个侯府嫡女还比不过一个腌臜下贱的哑巴。
她想不明白里头的关窍,便问起了身边的贴身丫鬟灵竹。
灵竹笑着答道:“定是因姑娘前几回落了郑世子的面子,他故意如此为之而已。”
见苏烟柔面色稍霁,灵竹则继续说道:“咱们这些簪缨世家里有哪个爷们儿回放个哑巴做通房?没得再生下个小哑巴来污了世家血脉。”
烛火摇曳,苏烟柔了悟的目光望了过来。
灵巧狡黠一笑道:“定是世子爷在故意气姑娘呢,假意摆了个和姑娘有几分像的哑巴在房里,否则那郑四小姐缘何要向姑娘提起此事?”
这话却是正中苏烟柔下怀,一时也不顾不上恼怒,颇为矜傲自得地笑道:“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
烟儿本是不想落泪的。
可今日月明星稀,隔着支摘窗往外望去时能瞧见寂然夜色里洒下层层清辉般的月色。
可这样好的月景,总是让她忆起娘亲还在的时候,便不知不觉地勾出了些泪意。
双喜正从廊道上小跑着过来,途径支摘窗时便瞥见了烟儿独自垂泪的清丽模样。
他霎时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是烟儿姑娘这月的份例。”他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烟儿的哀伤。
烟儿抹了抹泪,朝着双喜福了福身子以示谢意。
双喜见她身子愈发单薄瘦弱,素白的脸蛋上布满了斑驳的泪痕,心下一阵叹然。
他劝道:“姑娘别怪我说话难听,爷就算平日里再宠爱你,可也越不过苏小姐去,咱们心里该有个数才是。”
烟儿一怔,慌忙避开双喜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目光,只擦拭了自己眼角的泪痕。
双喜撂下这话后便离开了正屋,独留下烟儿一人,既是心里漾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又因双喜的话而生出了几分难堪。
就好像她本不该去仰望天边的朗月,却还是偷偷地扬起头,将那一轮明月纳进了自己心间。
*
翌日一早。
郑衣息天未蒙蒙亮时便赶去了东宫,连早膳也来不及用,也不许双喜跟着,只点了小武一人随行。
这可把双喜气了个够呛,不由分说地跑到了正屋,欲与烟儿好生说一回小武的坏话。
可烟儿却因昨夜里泪流的多了些,那双水凌凌的杏眸红肿的好似桃儿一般,便只愣愣地坐在团凳上,神色木讷的很儿。
双喜才刚口出恶言几句,外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须臾间,李休然已提着药箱走进了正屋。
他照例去给圆儿把一把脉,而后便坐在了梨花木桌旁,一眼不眨地望向烟儿,眸子里的缱绻情意仿佛要滴下来一般。
双喜坐如毡针,忙起身去耳房沏茶,才得以脱身。
回来时,却见那位清清润润的府医已不知何时攥住了烟儿的手,眸色真挚地问:“过几日的花灯节,你可愿陪我一起去?”
双喜霎时放轻了脚步,生怕吵嚷到了屋里的人,只是如此小心,也让他瞧不见烟儿的回应。
直到李休然落寞离去时,双喜仍是抓耳挠腮的烦忧——烟儿到底是如何回答他的呢?究竟是愿意陪他去,还是不愿意呢?
不一时,便到了午膳时分,双喜不好再赖在正屋里,只得揣着满腹疑问离开了正屋。
烟儿用过午膳后,便忆起了方才李休然的问话。
“你可愿陪我去逛花灯节?”
世子爷也对她说了差不多的话语,只是两人的态度却有天壤之别。
可偏偏那人如此冷硬的态度却让她心生悸动,以至于她想也不想便回绝了李休然的相约。
她正在愣神之时,明辉堂里的楚嬷嬷已带着两个身姿妖娆的女子走进了正屋。
楚嬷嬷是刘氏身边的心腹婆子,待烟儿并无半分客气,只颐指气使地走到她身前,道:“这是太太给爷安排的两个丫鬟,一个会弹会唱,一个能歌善舞,皆是聪明灵秀之人,你且小心伺候着。”
烟儿忙垂首应下,心里却是有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能弹会唱、能歌善舞,俱是她做不到的事儿。
楚嬷嬷走后。
那两个丫鬟先是亲亲热热地攀住了烟儿的胳膊,笑盈盈地说:“我叫青鸾,她叫黄莺。姐姐叫什么名字?”
烟儿答不上来话,只欲引着她们往正屋外的寮房走去。
谁知青鸾和黄莺立马变了脸色,先是甩开了烟儿的皓腕,脸上颇有些嫌弃地说:“原来你不会说话。”
黄莺觑了眼正屋这富丽堂皇的陈设摆件,美眸里掠过几分艳羡,只道:“太太说了,将来是要我们给爷做姨娘的,你都能住正屋,缘何我们要去下人住的寮房里?”
青鸾和黄莺俱生了一副桃羞杏让的昳丽容颜,说话时一把如莺似啼的妙嗓更是声声悦耳,更别提那婀娜鼓囊的身段。
别说是郑衣息瞧了,连烟儿这等女子见了也把持不住。
忆起方才楚嬷嬷的吩咐,烟儿只得苦笑一声,将这两个丫鬟引去了书房。
既是要做姨娘的人,少不了要为世子爷红袖添香,带她们去外书房总出不了错。
*
郑衣息回澄苑时已近黄昏。
他陪着太子与那些迂腐的幕僚们喝了好些酒,步伐虽稳,可神色里仍有几分微醺之意。
小武欲陪着郑衣息进书房,却被双喜拦在了屋外。
须臾间。
郑衣息的暴怒之声便传了出来,再是青鸾和黄莺两人哭哭啼啼的娇弱之声。
小武退却了一步,双喜忙推开书房屋门往里头走了进去。
一进书房,便见郑衣息立在翘头案后,冷厉的眸子里凝着些深切的怒意。
而底下那两个我见犹怜的丫鬟则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身旁还有青玉瓷瓶的碎片。
双喜叹了一声,走上前道:“这两个是太太身边的楚嬷嬷送来的。”
郑衣息本就劳累了一日,额间隐隐作痛不说,还被这两个贸然跑出来的丫鬟吓了一跳,头脑更是胀痛不已。
“我瞧着你是鬼迷了心窍,连这些规矩都不记得了?明辉堂送来的人随意寻个粗使活计打发了就是,竟还能让她们污了我的书房?”
郑衣息头昏脑涨,方才坐在扶手椅里时被那个名叫青鸾的丫鬟扑了个满怀,鼻间还流盈着那股甜腻恶心的香味。
他立时便要发落双喜,可双喜却先一步跪在了地上,声声恳切地说:“是楚嬷嬷吩咐烟儿姑娘安置她们,烟儿姑娘不敢做主,才将她们送来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