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时,荣禧堂来人问了好几回,得知郑衣息仍是未起身后,郑老太太身边的关嬷嬷也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声:“爷再不起,可就误了去宁远侯府送节礼的时辰了。”
双喜只能苦着脸与关嬷嬷说:“嬷嬷也知晓爷的脾性,我们再不敢进去劝的。”
关嬷嬷听罢倒也只能点了点头,只是瞧着澄苑里上下伺候的只有几个小厮,连个丫鬟的影儿也没有。
她立时蹙起了眉,问双喜:“你们院里那个叫烟儿的丫鬟呢?”
双喜脸颊一红,指着外书房的方向道:“在里头。”
关嬷嬷也是过来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双喜话里的意思。
“行了,我知晓了。 ”说罢,便离开了澄苑。
回荣禧堂的路上却是不小心撞上了刘氏身边的楚嬷嬷,关嬷嬷与楚嬷嬷素来不对付,当即便冷言冷语地讥讽道:“呦,楚妹妹今日怎么敢出门子了?”
楚嬷嬷脸色一窘,立时便要快步离去,谁知关嬷嬷却是不肯放过她。
“说出去我都替你臊得慌,巴巴地送了你侄女去爷院里,可爷连瞧也不瞧,就把那两个丫鬟打了板子扔出去。”
楚嬷嬷忍着气,脚下的动作愈发快了些,关嬷嬷却仍旧高声喊道:“咱们世子爷就算收用个丫鬟,也不肯要你家的那个妙人呢。”
*
烟儿悠悠醒来时,发觉自己正枕在郑衣息的臂膀之上。
身侧是碎了一地的青玉瓷瓶,好似是昨日里她最难熬时因寻不到撑力而不慎挥碎的。
双喜曾说过,这些瓷瓶价值不菲。
她脸色一白,都顾不上身上的痛意,下意识地要去挪开那些碎片。
可她一动,身旁的郑衣息便睁开了眼,大力箍住了她的蜂腰,将她重又拉回了自己身边。
“跑什么?”他哑声问。
四目相对间,郑衣息漆色的眸子里仿佛蓄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沉潭,蓬勃的热切目光仿佛要将烟儿拆吞入腹。
他散着衣襟,外衫不过随意地垫在身下,不至于让她们二人宿在冷硬的地砖之上。
烟儿一见他讳莫如深的眸色,便下意思地发颤,忆起昨夜里零碎的回忆,和他索求无度的样子,立时便摇了摇头。
郑衣息却兴味十足地笑,问她:“不喜欢吗?”
烟儿瞥见他打趣的目光,双靥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
郑衣息盯着她不肯挪开目光,忽而发觉除了那事能让他减轻心内的痛意外,连逗弄她、让她羞赧不已也能如此。
他也是他头一回。
从前只嫌那些丫鬟们卑贱,并不肯收用。如今却对一个最卑贱的哑女起了意,占了身。
且郑衣息清楚地明白,他对烟儿的“意”只怕没那么快消止。
郑衣息心内有一刹那的别扭,思绪也渐渐飘到了昨夜里于嬷嬷只余一口气的景象,埋在骨髓里的痛意又涌了上来。
适逢烟儿以皓腕遮住了自己的莹白,似是要起身往外头走去。
可下一瞬,她却被郑衣息牢牢地按在布满褶皱的衣衫之上。
她说不了话,只得被他强硬地封住了双唇。
间隙。
郑衣息瞥见了身前博古架上的青玉瓷瓶,心内有一瞬怔愣,而后便化作了最纯澈的渴求。
就如小武说的那番话一般。
他喜爱瓷瓶才会将其摆在书房的博古架之上,日日夜夜地赏玩不休。
如今与这哑巴在一块儿沉沦,也是因为自己对她的身子有几分兴趣罢了。
这与情爱、心悦什么的并无关系。
只有堕于这无边欲.念,方能止痛。而这哑巴刚好能让他其意罢了。
是了。
就是如此。
郑衣息覆上烟儿的唇,对自己这般说道。
*
书房外的双喜一个头赛两个那么大。
如今已近午膳时分,书房内的郑衣息非但没有半分要出门的意思,那不该有的声响却又响了起来。
他可听了一夜墙角了,如今再听已是接近麻木,心里担忧不已,可又不敢出声煞了郑衣息的兴。
好在老太太房里的人不来打听,烟儿姑娘又是个哑巴,发不出什么声响来。
双喜急的直跺脚,空等了一个时辰后,里屋的声响终于息止。
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终于,书房紧紧闭阖的大门开了,出来的人也是他盼了许久的世子爷。
郑衣息衣衫不整,神色间有几分凝郁,他抬眼对双喜说:“去把府医请来。”
双喜一愣,旋即猜到了关窍。
他家爷这般不知节制,烟儿姑娘又是柔柔弱弱的娇人儿,怎么禁得住?
他应下,忙要朝庭院里跑去时,却又被郑衣息唤停。
“罢了,还是去回春馆请个懂妇科的大夫来。”
双喜忙点头。
*
明辉堂内。
楚嬷嬷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向刘氏哭诉了一通后,便道:“太太替世子爷寻了个模样、性情都挑不出错儿来的瘦马,还有我那不成器的侄女,一并送去了澄苑,可爷却连正眼也不肯瞧。”
刘氏正坐在梨木镌花椅子里,手里正捧着一个青花缠枝茶盅,神色安详,不见半分恼意。
楚嬷嬷撒开丫子闹了一场,连往日里的体面都不要了,可刘氏却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她心里也没了底,便只能说起了郑衣息收用那哑巴一事。
“世子爷这么做可是在明晃晃地打太太您的脸儿,咱们这些簪缨世家里,再没有哪个爷们儿的通房丫鬟是个哑巴的说法。”
刘氏不过搁下了茶盅,对楚嬷嬷说:“你那侄女叫黄莺,生的也不错,过几日让她来给我磕个头,我替她挑桩好婚事。”
此话一出,楚嬷嬷便羞窘地垂下了头,知晓她的心思都被刘氏看穿,便不言语了。
这时白芍捧了一碗莲子汤过来,楚嬷嬷忙起身接过,殷勤地伺候刘氏用莲子汤。
白芍却是面色凝重地走到刘氏身旁,说道:“方才去大厨房要莲子羹时,那里的朱婆子竟是先紧着澄苑那儿,说双喜特地来讨要了一碗滋补的药羹,要送去给爷身边的烟儿姑娘。”
刘氏神色终于有了些松动,她抬起冷冰冰的眸子,落在白芍身上,“大厨房那儿都是苏氏的人,她是在挑拨我和息哥儿的关系呢。”
白芍与楚嬷嬷皆听不出刘氏话里的深意,知晓她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并不喜旁人多嘴,便住了口不敢多说。
刘氏沉吟片刻,忽而将那莲子汤递给了楚嬷嬷,笑问她:“你说的没错,他是在打我的脸。”
白芍见状则道:“太太何不将那哑巴收揽过来?那哑巴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几锭银子就能让她乖乖听话。”
说罢,楚嬷嬷却推搡了她一下,嘴里骂道:“你出的什么主意?咱们太太是何等尊贵之人,碾死那哑巴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犯得着还要屈尊纡贵地收买个哑巴?”
刘氏面色如常,不见喜色,也不见怒意。自从她的嫡子夭折了以后,她便常年木着一张脸,好似失去了喜怒哀乐。
良久,久到楚嬷嬷和白芍心里都犯起了嘀咕,刘氏才轻声开口道:“把那个叫烟儿的丫鬟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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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儿的确是晕了过去。
郑衣息也知晓自己过了火,便请了个人替她医治,配了膏药后才起身出了澄苑。
此刻他神清气爽,并刻意忘却了于嬷嬷一事,只想着将送节礼一事办的妥当一些。
可他刚走,楚嬷嬷便气势汹汹地赶来了澄苑,扯着嗓子要寻烟儿的踪影。
恰逢双喜去送回春馆的大夫出门,小武又不见了踪影,其余的小厮们不敢做澄苑的主儿。
楚嬷嬷领着人冲进了正屋,瞧见烟儿正躺在罗汉榻上紧阖着双目,忙唤人上前扯掉了她的锦被。
“太太要见你,快起来。”她横眉竖目地吼道。
昏昏沉沉的烟儿耳畔响起一阵粗俗不堪的声响,她想睁开眼,可身上酸胀劳累的厉害,怎么也睁不开来。
楚嬷嬷却不是个讲理的人,当即便差人把烟儿从罗汉榻上拖了下来。
而后便一群人合力将她从澄苑拖去了明辉堂,在回廊拐角处恰好碰上了回来的双喜。
双喜被眼前一幕唬了一大跳,见凶神恶煞的楚嬷嬷等人拖着烟儿往明辉堂的方向去,神魂都吓飞了大半。
刘氏与他家世子爷的恩怨极深,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将烟儿抬去明辉堂,别是使了法子要磋磨她。
他忙去前院寻郑衣息,可即便他脚程飞快,也赶不上郑衣息骑马远去的速度。
因怕烟儿会有性命之忧,双喜咬了咬牙,便拔开腿往京城正街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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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堂正屋。
烟儿无力地趴伏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因头昏脑涨的缘故,她瞧不真切刘氏的面容,只能靠着声音来分辨方向。
上首的刘氏睥睨着趴伏在地的烟儿,就仿佛在打量什么腌臜至极的东西一般。
若不是郑衣息做事太不留情面了一些,她也不想为难一个低贱的哑巴。
半晌。
刘氏手里盘弄着的佛珠止了声响,她也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倒忘了你不会说话。”
烟儿听不真切,不过勉力抬起头,望向刘氏。
立在刘氏身后的楚嬷嬷却上前拧了一把的皓腕,嘴里骂道:“谁许你抬头直视太太。”
刘氏却朝她瞥去一眼,嘴里道:“佛祖跟前,不许动手。”
楚嬷嬷这才悻悻然地退回了原位。
烟儿跪直了身子,腕上疼痛不已,便只能愈发小心地垂下了头。
她不知刘氏将她唤来明辉堂是作何打算,可也明白郑衣息与刘氏之间藏着诸多龃龉,心下便有些害怕。
等了良久。
刘氏见烟儿身子跪得有些不稳,便笑着说:“你伺候息哥儿辛苦,这里有一碗汤药赏你,你便喝下吧。”
语毕。
楚嬷嬷便从身后的案几上拿了一盏药碗,另几个婆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按住了烟儿的手。
凑近了以后。
那药碗泛起的浓重哭意呛的烟儿连连咳嗽,抬眼见楚嬷嬷狰狞的面容,和刘氏佛口蛇心的模样,她已是能猜到这碗药里装的是什么。
*
双喜不要命地往京城正街上跑去。
满头的淋漓大汗,双腿更是沉重的好似灌了铁一般,可他却是不敢停下来,只生怕世子爷不赶回去,烟儿姑娘便会丢了性命。
他抄近道朝着宁远侯府的方向跑去,终是在郑衣息下马前赶到了他身侧。
双喜气喘吁吁地拦在郑衣息马前,大汗淋漓的模样让郑衣息蹙起了剑眉,“你怎么来了?”
双喜忙答道:“爷一走,楚嬷嬷就带人把烟儿姑娘抬去了太太院里,烟儿姑娘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郑衣息一怔,旋即便翻身下马细问双喜:“你瞧见了?”
双喜点头如捣蒜,他望了眼不远处的宁远侯府,和郑衣息不算舒朗的面色,竟是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万一他家爷不打算赶回去救烟儿姑娘呢?
郑衣息望着不远处的宁远侯府门楣,瞧着那半敞的红漆木大门,心里却有几分纠结。
于情于理,他都该登门像宁远侯致歉,再将事先备下的节礼送出去。
这才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该做的事儿。
刘氏极有可能会磋磨那个哑巴,可磋磨就磋磨吧,不过是件供人赏玩的瓷玉瓶儿,碎了就再买一件。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旁的双喜却是黯了黯眸子。
他早该想到的,爷哪怕再将烟儿姑娘放在心上,也比不过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缘。
是他做事莽直了。
双喜失望地垂了头,心里又想起烟儿往日里的好处,一时便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伤心之感。
所以,他们这些奴仆们,就当真不配被主子放在心上吗?
思绪凝滞之间,身后却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
双喜回身一看,见他家世子爷正骑马而来,神色有说不清的肃冷与凝重。
他停在双喜面前,见他连路也走不安稳,就把他提上了马。
而后,便全力驶向郑国公府。
临到大门前,双喜还欢喜得一颗心直往上跳。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从烟儿姑娘来了澄苑以后,他家爷便变得有人情味多了。
郑衣息抽着马鞭,不断加快着回府的速度。
心里却是一阵阵的烦躁。
他是疯了不成?明明宁远侯府就在眼前,他却只让丁总管进门去送节礼,而他则赶回郑国公府去救那个哑巴。
方才只差一步就能迈步进宁远侯府的门槛,可他偏偏忆起了昨夜里那哑巴拿着帕子为他擦拭伤口的专注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