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这点眼泪,让郑衣息猛然意识到——这哑巴兴许从不愿与自己有肌肤之亲,不过是碍于自己的强硬手段罢了。
只怕她是与那府医有情呢,这才落泪给自己瞧。
郑衣息愈来愈烦恼,砸了手边的狼毫还不过硬,扬着声把外间候着的双喜唤了进来。
双喜忙笑着走了进来,一见郑衣息那怒意凛凛的面色,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爷有什么吩咐?”他小心翼翼地问。
郑衣息扫他一眼,只说:“去和那哑巴说,哭够了就挑两件鲜亮的衣衫,明日跟爷去逛花灯节。”
双喜一愣,瞧了眼郑衣息铁青的面色,心里很是不明白:逛花灯节分明是件极开心的事儿,主子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他揣着疑惑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便走向了正屋,还未迈步进去时,便听里屋的圆儿在劝哄着烟儿。
“姑娘别伤心,爷不就是那个脾性吗?三两句不中听了就要发怒,您没来澄苑时,爷可是动辄便要喊打喊杀,如今倒是好多……”
话未说完,端着茶盏的圆儿已瞧见了正屋外探头探脑的双喜,忙走炕上滚了下来,嘴里的糕点也立马藏在了袖子里。
双喜笑:“行了,谁还不知道你是个馋嘴猫,继续吃吧。”
说罢,他便走到罗汉榻前,一见烟儿也正在榻边低头垂泪。
心里大致明白了些什么。
烟儿见他来了,立时就要去搬凳子,拿红匣子里的糕饼。
双喜却摆了摆手,道:“爷让你挑件鲜亮的衣衫,明日陪他去花灯节。”
烟儿点点头,总算是不似方才那般神色低迷。
双喜笑着劝她:“圆儿这话说的是没错,爷就是这个脾性,你别与他硬碰硬,凡事多软和些。”
好生劝了烟儿一通后,双喜便去外书房回命。
照着时辰,应是朱家的二郎进府来与世子爷说话的时候了。
朱家二郎与四小姐的婚事尚未过明路,可却也差不离了。
郑衣息虽懒怠应付这些人,可碍于宗亲联姻的面子,不得不见一见。
此刻,朱家二郎朱若镇正坐在书房的藤椅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手里的青玉瓷瓶。
郑衣息则若有所思地伏案出神,神色里隐含几分期待。
双喜不知这朱家二爷是何时来的澄苑,可照着世子爷平日里的规矩,便不敢进去打扰,只坐在了书房阶下。
他想,复命这事也不急,等爷的客人走了,他再进去回话就是了。
才坐在那泰山石阶上一会儿,屁股都没有捂热,便被人从后头踹了一脚。
力道不大,可却把双喜唬了一跳。
他回身一瞧,却见本该伏案与朱二爷谈话的郑衣息正满目阴寒地立在他身后,语气不善地问:“回来了怎么不进书房?”
倒让他白白等了许久,这奴才当差越发不尽心了。
双喜忙从石阶上起身,点头哈腰地对郑衣息说:“烟儿姑娘应下了,如今正与圆儿在一同挑件衣衫呢。”
郑衣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拧结着的眉宇也舒朗了不少。
双喜见状忙要跟着他往书房里走,谁知却听得他冷声道:“去外头候着,传你再进来。”
这又不许他进去了。
双喜无奈一叹,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用途,世子爷与烟儿姑娘闹了别扭,可不就得让他传话吗?
*
朱若镇生的剑眉星目,虽不如郑衣息气度出尘,可却比京里那些的酒囊饭桶要俊秀的多。
且他还生了一双慧眼,瞧出了如今的郑衣息心情愉悦,便也识趣地提起了明日的花灯节。
“我妹妹天天吵着闹着要去逛花灯节,好不容易磨得娘亲同意,结果她又犯起了寒症,这两日在家里哭闹呢。”
郑衣息闻言一顿,也道:“这花灯节就这般好看?”
朱若镇把玩着手里的青玉瓷瓶,眸中掠过了一丝艳羡,而后又生生压下。
他道:“世子亲自去瞧一回就知道了。”
两人一时无言,郑衣息抬眼见朱若镇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他书房里的青玉瓷瓶,便随口道:“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朱家远不如郑国公府显赫,这样的瓷瓶并不多见。且朱若镇又是个爱玉赏玉之人,当即便笑着谢过了郑衣息。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郑衣息也乏了,朱若镇放欲告退。
阖起的书房屋门却被人推开,本该守在外头的双喜不见了踪影。
而一身桃茜色花素绫衫裙的烟儿却端着一盏糕点立在书房门前。
她鬓发挽在了一边,飘逸的碎发如溪泉般往下坠。
素白的脸蛋上细细地上了一层脂粉,黛眉盈巧,丹唇染脂。
说不清的明艳动人,勾心摄魄。
烟儿局促地立在门槛前,心里想着双喜方才的那一番话和圆儿苦口婆心的劝哄。
她说:“姑娘如此美貌,朝着爷略送一送秋波,只怕爷就受不住了。”
“爷让双喜来问姑娘去不去花灯节,便是在给姑娘递台阶了,姑娘也该去爷跟前表个态才是。”
她这才生平头一次仔细妆点了一番,又从箱笼里挑了件鲜亮的衣衫,打扮一新后来了书房。
只是她从未这样打扮过,一时颇有些紧张局促,便只盯着自己的足发愣。
而一寸之隔外的郑衣息与朱若镇双双发愣。郑衣息还好些,朱若镇却是看呆了。
朱家家风严谨,是以他身边并不曾有过这般美艳的丫鬟。
郑衣息也掩不去自己眸子里的惊艳,只是他还来不及问烟儿话时,身旁的朱若镇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引起了他的注意。
可陷在美色里的朱若镇尚且没有察觉出异样,也没有发觉郑衣息望过来的逐渐冰冷寒戾的目光。
终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回身见郑衣息眸中有寒芒掠过,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只道:“世子真是艳福不浅。”
郑衣息正眼也不看他,只冷声道:“拿着你的瓷瓶,滚。”
他素来就是这么阴晴不定的性子,朱若镇也丝毫不恼,掂了掂手里的青玉瓷瓶,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独留下郑衣息一人生着闷气,书房外的烟儿不知所云,见那外男离去后忙将手里的糕点端进了书房。
食碟才搁到翘头案上,郑衣息已是没好气地开口道:“谁让你这么打扮的?”
那朱若镇的一双招子都要黏在她身上了,还说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清雅公子,竟是如此没见过世面。
不过是个生的好些的哑巴罢了。
郑衣息心头不虞,说出口的话也不好听。
烟儿霎时白了脸色,攥着衣襟的手微微发颤,整个人单薄零落的好似一片被风吹散的落叶。
瞧着她煞白的脸色,郑衣息有片刻懊悔,旋即又被心口用上来的怒意吞没。
他说:“出去吧。”
在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
烟儿眸中的泪泫然欲滴,走出书房时恰遇上了小解回来的双喜。
双喜正欲与她说话,却瞧见了她通红无比的杏眸。
她走往了正屋,单单一个落寞的背影,便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双喜叹气,正欲往书房里瞧一瞧时,却听得里头响起了一阵瓷瓶落地的碎声。
一个哭着跑了,一个砸东西泄愤。
双喜摇了摇头,不敢再言语了。
*
是夜。
郑衣息凝神思索了许久,终于是弄明白了心头的无名火究竟为何而来。
他与烟儿有了肌肤之亲。烟儿便是完全完全属于他的东西了。
既是他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他自然不爽。
如此说服自己时,他下意识地忽略了方才送出去朱若镇的青玉瓷瓶。
也下意识地不去想,为何青玉瓷瓶他能随意地给出去,可烟儿可连一眼也不许人多瞧。
书房内点起了几盏烛火。
郑衣息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却只落了两笔墨。
庭院里响起一阵风声,呜咽着刮落了青玉树上的枝叶。
窸窸窣窣的叶落声与双喜的说话声一齐飘入了郑衣息的耳畔。
他似是站在书房外的支摘窗旁与无双说话。
“烟儿姑娘连午膳都没用,可见是伤心的狠了。”
无双也应和道:“是了,圆儿说烟儿姑娘掉了许多的眼泪,瞧着好不可怜。”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盖过了呼啸着的风声,抵在郑衣息耳畔,一回接一回地响起。
他刻意凝了神,要继续写字。
可那道声音却仍是此起彼伏地回响在耳畔。
吵的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做别的事。
郑衣息只能搁下了狼毫,余光瞥着翘头案上的糕点。
喃喃自语道:“我也没说什么重话。”
*
烟儿已清水净面,卸下了钗环,换上了素服。
闭着眼躺在了罗汉榻里。
圆儿大病初愈没多久,身子骨还没完全修养好,不过在炕上坐了一会儿,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四下无声,正好能让烟儿放肆地痛哭一场。
今日,是她鼓足了勇气后,才打扮了一番去了外书房,既是想讨好郑衣息,也是为了一句“女为悦己者容”。
可如今看来,这与自取其辱并没有半分区别。
她还是越过了雷池,不该有这样逾距的念头。
烟儿掩不住心内的伤心,又不肯哭出声响来吵醒了圆儿。
便只有侧躺着朝里头,将头埋在枕被的空隙间。
倏地。
身侧的软垫陷了下去。
烟儿一惊,忙要回去去看来人是谁,却已被郑衣息大力地揽紧了怀里。
她脸上泪痕斑斑,全抹在了郑衣息的脖间。
冰冰凉凉的触感,染着沁人心扉的淡香,惑得他收紧了箍在烟儿腰间的手掌。
烟儿下意识地要挣扎,郑衣息却仰头吹熄了案几上的烛火,吻在她的耳垂处,轻声道:“嘘,你那个圆儿还在外间睡着呢。”
罗汉榻与圆儿熟睡的外间只有一道软帘作隔,罗汉榻上若是弄出了些什么声响,必然会惊醒她。
烟儿闻言便不挣扎了,只是却别过脸去,不肯瞧郑衣息。
借着迷蒙的月色,郑衣息似是瞧见了这个丫鬟无声的动作,心下竟似被小猫爪过一般泛起些痒意。
他想,明日他还有求于这个丫鬟,少不得要说几句软话。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方才,我心情不好。”
他讷讷地开口,幸而烛火熄灭,烟儿瞧不见他脸上的窘迫与别扭。
只是这一句话,却消不灭烟儿心里的伤心。
郑衣息轻了轻嗓子,俯在她耳畔说:“明日你就这么打扮。”
“很美。”这一声微若蚊蝇,可烟儿还是听到了。
她仰头望着覆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心里既酸涩又难过,见清辉般的月色镀在这人脸颊之上,衬得他愈发俊美出尘,薄冷中添了几分暖色。
又克制不住心间的悸动。
她就这样望着郑衣息,不足一寸的距离,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月色为舞,洒下旖旎般的光亮,照进两人映出彼此的眼中,也照进了紧紧贴合的胸膛之上,最后落到胸膛之内的心房里。
郑衣息咽了咽嗓子,借着月色以眸光描绘了她的唇型,而后,便吻了下去。
没有掠夺般的粗.狠,没有止痛的利用。
只是单纯地想吻她而已。
一吻作罢,郑衣息便哑着嗓音问:“我会安静点。”
起码不会吵醒外间那呼呼大睡的圆儿。
烟儿脑中嗡嗡作响,愣神之时已由他摆布。
小衣经不起一扯,飘入了脚踏与罗汉榻之间的缝隙。
外间的圆儿睡的无比酣甜,轻微的鼾声盖过了烟儿的哭求与低泣,也盖过了郑衣息失控的沉沦。
*
翌日一早。
罗汉榻里已无郑衣息的身影,美美地睡了一觉的圆儿忙要去唤醒烟儿。
却见她鬓发微湿,正紧贴在脖颈之上,半睁半阖的杏眸里漾着说不清的媚意。
圆儿一愣,忙道:“姑娘是热醒了吗?”
可如今明明是初秋,处处爽朗的很儿。
烟儿红着脸不答,先是打算自己起身,可想起自己不着寸缕,便只能对圆儿比划了小衣的手势。
圆儿愈发疑惑,却还是乖顺地从箱笼里翻出了一条干净的小衣。
姑娘为何睡一觉起来,就要换小衣呢?
在替烟儿换衣衫的时候,她终于得出了答案。
白日里,郑衣息并不在郑国公府。他因在安国寺伤了身后,太子便替他去御前司请了一个月的假。
如今一月之期,郑衣息便去御前司上了值。午休之时,因用不惯御前司的饭食,便驾马去了白云斋用膳。
白云斋的饭菜较为清淡,颇合郑衣息的胃口,方才用罢,却迎面撞上了宁远侯府的世子爷苏琪政。
苏琪政与苏烟柔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自小便极为疼宠这个幼妹。
起先苏烟柔对郑衣息爱答不理时,苏琪政便在苏烟柔面前说过他不少好话。
如今苏烟柔对郑衣息又起了意,苏琪政自然乐见其成。
今日,苏琪政便撩开衣袍坐在了郑衣息身旁,笑着与他说:“今年年底御前司就要选新司正了,郑世子可有把握?”
郑衣息对这位宁远侯府世子还是颇为客气,闻言便说:“应有三四分把握。”
苏琪政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只说:“郑世子过分谦虚了,我爹爹最疼爱柔姐儿,待你们成了婚,这御前司司正的职位岂不是非你莫属?”
郑衣息但笑不语,应付走了苏琪政,他便从袖袋里拿出了东宫新递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