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有心想要救她一回,扬着笑脸对郑衣息道:“爷,是这丫鬟不懂澄苑的规矩,你就饶她这一回吧。”
“那你替她挨板子。”郑衣息挑起眉,漆色的眸子里尽是森然的戾气。
双喜噤了声。
不一会儿,几个粗壮的婆子们便用麻布堵住了霜降的嘴,将她拖到了澄苑庭院里,打了足足三十大板。
等霜降的老子娘来领她出府时,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几日的工夫便咽了气。
料理完了霜降。
郑衣息一时也顾不上用晚膳,蹙着剑眉问双喜:“那哑巴呢?”
双喜忙答道:“烟儿在老太太院里,已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回来。”
郑衣息听后倒是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的两个“小”字瞧。
*
烟儿跪得双腿发麻,膝盖处好不容易消下去些的旧伤又冒了上来。
起先她还能支撑的住,等那一阵刺骨般的痛意上涌时,便无力地软了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砖上。
软帘后的郑老太太嗤笑一声,与于嬷嬷说笑道:“到底是外头买来的丫鬟,连跪人的工夫都不精进。”
于嬷嬷不过奉承陪笑两句,并不敢为烟儿说话。
郑老太太既是没有要让烟儿起身的意思,她便也只能忍着刺骨的痛意,再度跪直了身子。
“息哥儿是长房唯一的血脉,他既不嫌你出身卑贱,将你收用在房里。你便要好好学学规矩礼数,别丢了息哥儿的脸。”
郑老太太边慢条斯理地品茶,边如此说道。
烟儿心内一片荒凉,膝盖处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
她无声无息地应了。
郑老太太才笑了一声道:“既如此,再跪上一刻钟就起身吧。”
话音甫落。
荣禧堂的庭院里已多了一抹玄色的身影,郑衣息提脚走进了正屋,仆妇丫鬟们并无一人敢拦。
屋内烛火通明。
他第一时间瞧见了门槛处跪的笔挺的烟儿,以及她惨白无比的脸色。
剑眉忍不住蹙起。
郑老太太欢喜的唤声还未出口,便听得郑衣息裹着笑意的话已率先说了出来。
“祖母,让这哑巴起来吧,她膝盖上还有伤。”
第10章 登对
烟儿在烛火迷蒙处抬起了头。
原是没有奴婢扬首直视主子的道理,可软帘后的郑老太太太与一众仆妇们太过震烁,以至于没有人在意烟儿这等“大不敬”的动作。
她无措地望向长身玉立的郑衣息,见他眉宇里依旧凝着薄冷淡漠的矜傲,心口处紊乱的惘思渐渐消止。
她虽是不知郑衣息为何在郑老太太面前护下了她,可缘由定然与怜惜她无关。
良久。
郑老太太总算是回过了神,她凝视着软帘后那与已故的老郑国公五分相似的面容,纵使心里千万般的恼怒,也只汇成了一句:
“既如此,息哥儿便领这丫鬟回去吧。”
郑衣息隔着帘恭声对郑老太太说:“多谢祖母。”
旋即便屈尊纡贵地攥住了烟儿的皓腕,使力欲将她从冰冷的地砖上拉了起来。
可烟儿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早已肿痛无比。
郑衣息又不肯用全力,她一时便只能巴在了地面上迟迟起不了身。
软帘后的郑老太太面色好看了几分。
郑衣息却蹙起了剑眉,以寒意凛凛的目光睨着她道:“还想再跪?”
烟儿急得满面通红,只得眨着雾蒙蒙的杏眸,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后,祈求般地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周身的气韵一下子沉了下来。
踟蹰良久,他满不情愿地弯折了些脊背。在众目睽睽之下,揽住了烟儿不盈一握地细腰,将她连搂便抱地带离了荣禧堂。
非但是缠枝等人惊掉了下巴,连郑老太太也愣了好半晌,才道:“息哥儿既要抬举她,便赏些绸缎钗环给那丫鬟吧。”
*
烟儿从不知晓郑国公府的院落是这等的开阔通明,从荣禧堂到澄苑的这条路又是这般蜿蜒曲折。
绕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终是在灯火阑珊处瞥见了双喜与小庄的身影。
这两人皆提着一盏琉璃花灯,遥遥望见疾步而来的郑衣息,以及他怀里的烟儿后,俱是惊讶无比。
小庄见郑衣息面色不善,便乖觉地迎上前去,朝着郑衣息伸了手。
本是打算由他来搀扶行动不便的烟儿,可郑衣息若熟视无睹,一径往正屋里走去。
念及烟儿在荣禧堂受了一回磋磨。
郑衣息难得发了一回善心,将她扔在了罗汉榻上后,冷声道:“好生歇息几日吧。”
而后便衣袂飘飘地往外走去,离去时恰好瞧见了靠在方凳上躲懒的圆儿。
圆儿唬了一大跳,已是忆起了方才庭院里霜降的惨状,立时便要滴下泪来。
谁曾想郑衣息却只是淡淡地吩咐她道:“明日一早给她请个府医来。”
圆儿一愣,霎时点头如捣蒜。
走出了正屋,郑衣息英武挺拔的身躯隐入了幽暗的夜色之中。
四里之外唯一的光亮便是身侧支摘窗内的明亮烛火,烛火正映衬着一抹静静端坐在罗汉榻上的清丽身影。
夜风将澄苑内西南角的那一架紫藤花吹得摇曳生姿。
郑衣息鬼使神差地顿住了步子,黑眸的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糊纸之上。
明澄澄的昏光正勾勒着女子婀娜身姿的身影,无端地便让人驻足流连。
倏地。
廊角处伫立的小庄轻唤了一声:“爷可要用晚膳,小厨房还留着火呢。”
这一声裹着谄媚的讨好之语将郑衣息从朦胧思绪里拉回。
他蹙眉暗骂了自己一声,恼怒着方才不合时宜的失态。
又不是没见过貌美似天仙的女子,这哑巴也不过是生了副好颜色罢了,如此卑贱、不值一提,骨子酿着疯残血脉,实是连做个通房也不配。
寂冷的夜风拂上郑衣息的脸颊,一潮又一潮地涌来,终是驱散了郑衣息心底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敛回目光,漆眸又沦回了毫无温度的模样。
方才他愿意去荣禧堂将这哑巴救回来,也不过是因着那个吻而生出的一点点歉疚罢了。
更别提他还要利用这哑巴的命来达成目的,总不能让她被磋磨地狠了,以至于耽误了他的计划。
仅此而已。
*
非但是郑衣息不明白他为何要去荣禧堂救下烟儿,烟儿自己也不明白。
圆儿取来了药膏,拿了小银勺替她敷在了膝盖上,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疼惜:“原来以为姑娘成了爷的通房丫鬟,定是不必再吃苦了,谁成想膝盖上的伤就没好过。”
烟儿笑笑,心里感念圆儿无微不至的照顾,本是意欲赠她些钗环首饰,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可她既是没有拿到过月例,连换洗的衣衫也依旧是从前那几件,只不过一日三餐的份例比寻常丫鬟好些。
烟儿实在是囊中羞涩,便从床头拿出了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笑盈盈地展开给圆儿瞧。
那软帕上绣着一朵清雅灵动的梅花,圆儿一瞧见便十分欢喜,连声道:“姑娘的绣活可真好。”
两人一个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个笑而不语的听着,倒是把白日的委屈和烦事儿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
翌日一早。
郑国公传遍了郑衣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消息。
素来冷情冷性的世子爷竟为了个通房丫鬟去荣禧堂要人,罔顾郑老太太的威势,在荣禧堂的一众仆妇丫鬟们面前,将那丫鬟抱回了澄苑。
苏氏听闻此事后,连手上盘账的动作也快了几分,嘴里笑道:“既如此,便比着我们房里姨娘的月例,送去给那哑巴吧。”
“这……”红双略有迟疑。
苏氏瞟了她一眼,嗔道:“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脑袋还是这么不灵光?昨日郑衣息在荣禧堂下了老太太面子,老太太心里必然不舒服。今日我又抬了这丫鬟的份例,老太太会以为是谁的授意?”
红双立时回过味来,遵了苏氏的吩咐,将裹着红布的五两银子送去了澄苑。
一路上,但凡是各房各院眼熟的丫鬟,她总要停下来与她们攀谈一番,生怕对方不知晓她手里捧着的月例是要去送给澄苑的烟儿。
*
早膳之后。
圆儿领了新来的府医进正屋。
因烟儿只是个丫鬟,故也不必设屏诊治。那府医放下了药箱,便要替烟儿诊治。
烟儿也事先在衣裤膝盖处剪了一条口子,以便府医为她诊治。
两相一抬眼,烟儿与那新府医皆是一怔。
那府医生的清俊儒雅,身量也颇为修长,倒是一副好人才。
烟儿挥着手满面笑意,已是认出了府医的身份。
“烟儿,原来你被你爹卖来了郑国公府里。”李休然惊呼出声道。
圆儿在一旁歪了头,疑惑不解地问:“李大夫和我们姑娘认识?”
李休然俊白的脸颊上染着些喜色,他仔细打量了一回烟儿,见她不再如从前那般狼狈瘦弱,一时便叹道:“你走后我找人打听了你的消息,可是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却没想到再相见便是在这高门大户之中,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成了主子身边的通房丫鬟,一个成了郑国公府的府医。
初时的激动过后,烟儿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再见故人,便让她忆起了那一段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悲惨日子,还有醉酒的爹爹没完没了的痛打。
说到底,即便在郑国公府饱受冷眼与薄待,日子过的也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烟儿从未享过什么福,可在进郑国公府前,唯一欢喜无忧的时刻,便是李休然带着她满山遍野地疯跑之时。
思及此,烟儿的杏眸里便氤氲起了泪雾,李休然清润的眸子里也漾着浓浓的怜惜之意,他问:“你过的好吗?”
烟儿便打了手势,告诉他:我很好。
李休然沉默不语,眸光落在烟儿红肿糜烂的膝盖之上,眸中闪过些沉痛之色。
“我替你上药。”他颤声道,人却对着烟儿狰狞的伤口无从下手。
圆儿不知怎得也难过了起来,眼瞧着烟儿便要滚下泪来,还笑吟吟地打岔道:“李大夫辛苦,耳房里有小厨房新送来的松子糖和桃花糕,我去拿些给你吃。”
圆儿退出去后,正屋里便只剩下了李休然和烟儿两人。
李休然心内感慨不已,迎着烟儿泪意涟涟的杏眸,临在喉咙口的话已是脱口而出:“我去镇上学医,想攒下聘礼的钱,回来后你爹爹便……把你卖了,我……”
他哭过,也闹过。更是日夜不休地守在了人牙子门前,却怎么也探听不得烟儿的下落。
李休然很是消沉落寞了一段时日,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前尘旧事,便勤勤恳恳地在回春馆行医。
不曾想此生还会有与烟儿再相见的日子。
他死去甚久的那颗心彷如被注入了甘霖,跳动的脉搏彰显着他此刻的喜悦。
泪雾已模糊了烟儿的双眸,她连忙挤出个莞尔的笑意,打着手势告诉李休然:
她不怪他,也不想他责备自己。
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
清俊儒雅的府医微微扬起头,满含愧疚的眸子落在身前的清丽美人之上,两人虽隔着几寸距离,可却另有一股别样的缱绻情意在。
遥遥瞧着,便如一对神仙璧人般登对。
郑衣息抬脚迈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这般刺眼、惹人恼怒的画面。
那在他跟前动辄落泪祈求、哭啼不已的卑贱哑巴,正对着那面生的府医,扬起一抹娇靥如花般的笑容。
第11章 补更
郑衣息立在帐缦之外,冷眼瞧着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心口漫上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薄怒。
他自恃身份,不曾出言打断烟儿与李休然的笑谈。
直到烟儿朝着李休然打了几个他根本看不懂的手势,再配上那恰到好处的赧然之意,活脱脱一副郎情妾意的娇羞模样。
只听李休然讶异地答道:“你是要我帮忙,去替你扯几块布料?”
烟儿窘迫地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言语她捉襟见肘的窘境。
而此刻的郑衣息也终于寻到了怒火的发泄口,他迫不及待地出言呵斥,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把帐缦后的那两人唬了一大跳。
“你在爷房里住着,却还要求别人给你扯布料,莫非是活腻了不成?”
李休然抬眼见那锦衣华服的世子爷迈步进了内寝,面如冠玉的俊脸上好似凝着一层薄冷。
他霎时屏声静气,不敢言语。
烟儿无措地望向郑衣息,见他面有怒意,且说出口的话没头没尾地让人心生疑惑,便朝着郑衣息做了几个手势。
她是第一回 在郑衣息面前使手语。
便见那个本就通身上下笼罩着阴寒的世子爷愈发戾气十足,眉宇间如藏着亘古不化的冰雪一般。
郑衣息听不懂烟儿的手语。
眼觑着他漆色的寒眸里翻涌着怒意,好似下一瞬便要欺身上前掐住烟儿细润的脖颈一般。
李休然心中大骇,想也不想地便出声解释道:“世子爷,她的意思是她想给圆儿做一身衣衫,可是没有料子。”
本以为他出言为烟儿说话是解了眼前的困局。
可一声怒意愈甚的冷笑却倏地飘进了李休然的耳畔。
“我问你了吗?”
李休然一怔。便见郑衣息连个眼风都偏给他,自始至终只目光炯炯地望向烟儿一人。
郑衣息睥睨着烟儿,竭力将心内异样的情绪压下,只说:“私相授受犯了郑国公府的大忌,阖该挨上十几个板子才对。”
烟儿的脸色霎时惨白无比,杏眸里已盈着深切的惧怕之意,人也止不住的发颤。
与方才对着这府医笑靥如花的模样儿全然不同。
郑衣息没来由地觉得心口一闷,眼瞧着烟儿泫然欲泣、泪珠顷刻间便要夺眶而出,便没好气地说了句:“抖什么?”
“我又没说要打你板子。”
说罢,因实在是理不清自己心口的异样情绪,郑衣息便不想再与烟儿大眼瞪小眼下去,作势要往屋外走去。
才迈了一步,他倏地回身,头一次将发愣的李休然纳进了眼间。
“你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
郑衣息心绪非常不佳。
他虽未像前几日那般怒形于色,可此刻却如深陷梦魇里的人一般失神地坐于扶手椅里,连公务也都撂在了一旁。
双喜已从圆儿嘴里得知了事情的起末,进书房给郑衣息递茶送水时,便说道:“爷,老太太那儿给烟儿姑娘送了些蜀锦缎绸来,烟儿姑娘有些不敢收,正等着您的示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