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衣息也顿觉他这问话没头没脑,忙沉声吩咐双喜去将藤椅搬来,而后便把烟儿扔进了藤椅之中。
烟儿被砸的一懵,捂着股间的伤处红了眼眶。
双喜悄悄退了出去,因瞧见廊道上有冰月等人探头探脑的身影,便阖上了书房的屋门,如门神般守在了廊庑里。
书房内。
郑衣息褪下外衫,露出一条天青色的绸缎里衫,腰间还别着一个样式老旧的荷包,显得与那那奢靡金贵的锦服格格不入。
待股间的痛意缓过去一些后,烟儿才凝神打量起了郑衣息,也瞧见了他腰间极为突兀的荷包。
黑蒙蒙的底色,上头还绣着一支小老虎。
虽则布料粗粝不堪,可那小老虎却活灵活现,十分雅趣。
烟儿多瞧了两眼,便不曾发觉铁梨象纹翘头案后的郑衣息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未几,书房外倏地响起一阵老迈的嗓音,再是双喜染着喜色的呼唤之声。
“于嬷嬷怎么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铁梨象纹翘头案后的郑衣息敛起了脸上的厉色,搁下了手里的狼毫,快步走到门前推开了屋门。
下一瞬,烟儿便听见了郑衣息喜上眉梢的笑谈之声,往日里凝在眉宇里的郁色化成了能溺死人的柔意。
“于嬷嬷,您是一个人走来的?”
烟儿简直不敢相信的耳朵。
如此高高在上的郑衣息竟会用这般尊敬的语气去与一个奴仆说话?
“我给世子爷做了些糕点。世子爷日日事忙,定是忘了用晚膳。”于嬷嬷老迈的嗓音里透着几分疼惜之意。
这点疼惜无关身份,无关尊卑,是一腔出自真心的孺慕之意。
烟儿听在耳里,也不由得忆起了自己那温柔和蔼的娘亲。
鼻间蓦地一酸。
郑衣息小心翼翼地将腿脚不便的于嬷嬷搀扶进了书房,亲自搬了团凳来让她坐下,又吩咐烟儿去斟茶倒水。
转念想到烟儿腿脚不利索,便隔着窗吩咐起了双喜。
于嬷嬷笑花了眼,只说:“世子爷不必忙了,老婆子我不渴。”
说罢,她才坐定了身,望向了藤椅里的烟儿。
烟儿顿觉不自在,便欲从藤椅里起身,谁知于嬷嬷却笑着说:“是个伶俐齐整的好孩子。”
郑衣息瞥了眼烟儿,倒是没有多说些什么。
他与于嬷嬷难得相见一回,便细细问起了于嬷嬷腿上的旧疾,以及饭食安康之类的事宜。
于嬷嬷一一应了,笑着说道:“爷不必惦记我,老太太指派了两个小丫鬟照顾老婆子的衣食起居,我如今可是在享清福了。”
这一声淳厚衰颓的笑声让郑衣息抑不住地心内一叹,眉眼又放柔了几分。
他道:“嬷嬷要寿体安康,福泽百年。”
于嬷嬷也软了心肠,替郑衣息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叹道:“咱们息哥儿如今是有出息的人,你娘……”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你姨娘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意气风发的模样,必然十分高兴。”于嬷嬷笑着说道。
郑衣息敛下眸子,不让里头的情绪泄出来分毫。
于嬷嬷又坐了一会儿,遥见外间夜色寂寂,才说道:“老婆子该回去了。”
郑衣息欲亲自将于嬷嬷送回荣禧堂,于嬷嬷却死死拦住他的手,只说:“息哥儿好不容易挣下了这些前程,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话毕。
郑衣息眸子一黯,只得让双喜和小庄提着琉璃灯盏,将于嬷嬷送回荣禧堂。
于嬷嬷走后的半个时辰里,郑衣息都好似陷在了无边无垠的情绪之中。
烟儿却只是坐在藤椅里无声无息地打量着郑衣息清濯的身影。
她说不清心间漾起的怪异感受。
眼前之人分明是拥有了一切的天之骄子,锦衣玉食、权势地位,他统统都握在了手心。
可他此刻的神色为何会如此哀伤怮痛,凝着天上那轮圆月,漆眸里却怀着深深的思念。
像极了她思念自己的娘亲一般。
书房寂静了许久,直到送人归来的双喜隔着窗问了一声:“爷,奴才已给伺候于嬷嬷的那两个丫鬟塞了银子,命她们好生照顾嬷嬷。”
郑衣息不过“嗯”了一声,方才眸底的脆弱不翼而飞,他敛回了思绪,又成了那个薄冷无情的郑国公世子爷。
一炷香的工夫,郑衣息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搁下狼毫后走到了烟儿面前,问:“可识得?”
烟儿一愣,诚实地摇了摇头。
郑衣息此刻似是心绪颇佳,轻启薄唇念道:“这上面的两个字是烟柔。”
烟柔?
她明明是叫烟儿。
烟儿眨着杏眸,疑惑不解地望向郑衣息。
郑衣息也不打算向她解释,只说:“以后若有官场的人在,你便叫烟柔。”
烟儿点点头。
郑衣息今日耐心甚好,非但是给烟儿取了个名字,还提笔写了“大”、“小”、“中”这三个大字。
“你不识字,便慢慢开始学起。”
郑衣息将烟儿从藤椅里拉起了身,他此刻兴致勃勃,也不管烟儿的双膝是否刺痛无比,便将她拉到了翘头案前。
问道:“可都握过笔?”
烟儿被一道大力强扯着走了几步路,膝盖处刺痛不已,脸色霎时惨白无比。
如今立在这翘头案前也是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可她既是不能出声讨饶,又违抗不了郑衣息的蛮力,便只能乖顺地立在他身侧。
摇了摇头已示回应。
郑衣息见她摇头,便欺身将她笼在了身下,握着她软若无骨的柔荑,彼此勾缠着握住了那狼毫。
“挺胸,顺气,右手握笔。”
烟儿不敢挪动,却觉上首那人的气息太过灼热,烫的她耳根止不住地发红,身子更是躬作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握笔握的好,别人便会以为你是出身侯府的大家闺秀。”郑衣息一时心潮翻涌,又对烟儿这个哑巴并不设防,便脱口而出道。
烟儿倒是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只觉双膝那儿传来了一阵阵磨人的痛感,令她顾不上那股笼着她温热的气息。
半晌后,郑衣息才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搁下手里的狼毫,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腰间的荷包。
他脸上溢着的喜色立时落了下来,整个人又仿佛隐在了无边的暗色之中。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说:“世上缘何会有这样的道理?生你养你的人不能唤她亲娘,却要认个杀母仇人做母亲。”
烟儿顿时身子一凛,她并非愚钝之人,也从下人们的风言风语之中听过郑衣息的出身。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罢了,我与你这奴婢多说这些做什么。”郑衣息自嘲一声道。
第8章 不悦
这一日过后。
但凡是郑衣息宿在澄园的日子,他总会将烟儿唤来书房,教她写几个大字,再教她握笔。
整个郑国公府里会识字的丫鬟不过凤毛麟角,如今却要再添上一个不会说话的烟儿,惹得不少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尤其是冰月与霜降。
谁不知大太太身边的白芍正是因识字识得多了,才越过了不少伶俐的家生子,成了明辉堂的一等大丫鬟。
论在主子跟前的体面,可比大房的那两个庶女要讨巧的多。
冰月和霜降起先还战战兢兢地惶恐,生怕烟儿成了郑衣息的通房丫鬟后会使法子磋磨她们。
可等了几日,既是没等来烟儿的刁难,还在廊下觑见她立在庭院里罚站的身影。
此刻澄园的庭院里。
烟儿头顶着一方托盘,托盘里摆着一只青玉狼毫,清瘦的身姿歪歪斜斜地扭动,素白的小脸拧作一团,不敢让狼毫从托盘里掉落下来。
膝上的疼痛磨得她额间渗出了些细汗,可她却是不敢松懈分毫,只好勉力秉着心内的那口气。
而郑衣息却坐在了书房的藤椅之上,隔着大敞的屋门,边捧读着手里的诗册,边遥望着阶下摇摇欲坠的烟儿。
他轻启薄唇,清冽的嗓音里掺着几分恶劣,“若是掉了,就再罚站一个时辰。”
烟儿欲哭无泪,姣丽瓷白的面孔上浮现几分难堪之色。
她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教她大家闺秀的站姿,站不好竟还要再多罚站一个时辰。
垂立在侧的双喜与小庄也面面相觑了一回,都从彼此的眸中瞧见了如出一辙的不解。
世子爷这是在挑女人还是再教女学生呢?
双喜自诩更懂些郑衣息的心思,便避着人偷偷与小庄说:“你不懂了吧?”
“这是爷嫌弃烟儿的出身,要教她些规矩,省得带出去丢了爷的面子。”
小庄点点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爷既是嫌弃烟儿不堪的出身,又何必要收她做通房丫鬟?
冰月与霜降在廊角瞧见了这一幕,心里涌起了一阵喜色,前几日蓄起的惴惴不安立时消弭了大半。
倏地,书房里又飘出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你只是个哑巴,又不是个聋子。我都教了你三回了,怎么还是这幅不伦不类的模样?”
话里的嫌恶之意根本不加遮掩。
冰月与霜降愈发欢喜,彼此间交换了脸色后,便退回了寮房。
只道:“我就知道爷瞧不上那哑巴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
霜降也顺势笑道:“爷不过是被这狐媚子的美色迷住了一会儿而已,如今又醒转过来了。”
*
日暮时分,各方各院都摆起了膳食。
双喜也从小厨房里提来了食盒,与小庄和秋生一起替郑衣息布膳。
梨花木桌上摆着数十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菜肴,浓烈的饭菜香味从书房内飘到了庭院之中。
而泰石阶下的烟儿却依旧在罚站。
纵使她双膝仍是刺痛无比,肚子也饿得饥肠辘辘,却仍是不能挪动分毫。
又过了一个时辰,等郑衣息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晚膳后,烟儿才被允准着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她膝上钝痛无比,走到泰石阶前,欲提脚迈步时,实是抵不住袭来的晕眩憋闷之意,两眼一翻栽到在了石阶上。
双喜忙要过去搀她起来。
郑衣息也站起了身,蹙着眉睥了眼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烟儿,便吩咐小庄:“将府医请来。”
不多时,伺候烟儿的圆儿赶了过来,与双喜一齐将昏迷不醒的烟儿抬回了正屋的罗汉榻上。
郑衣息却转身走回了书房里,铁青着脸凝视着翘头案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三日了,这哑巴字也写不好,站也站不像。
当真是没用。
不多时,府医赶来了澄园,双喜立在一侧听了一会儿府医的诊治后,才回了外书房。
郑衣息已褪下了大氅,只着单衣坐在翘头案前,案上铺着大钺朝的舆图。
他瞧得入神,清俊的面容上透着专注与真挚。
双喜轻手轻脚地搁下了茶壶,瞥了一眼郑衣息,还是将临在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世子爷似是并不怎么在意烟儿的死活,他也不必多嘴多舌地说些讨人嫌的话。
他正欲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时。
身后的郑衣息却已从舆图里抽出了心神,冷不丁地出口问道:“府医怎么说。”
双喜一怔,旋即答道:“府医说烟儿姑娘是积劳成疾,一时气力不支才晕了过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闻言,郑衣息的脸色辨不出喜怒。
双喜忖度着他的意思,添了一句道:“只是……那府医说烟儿姑娘的腿疾要好好诊治,否则年迈时会落下病根。”
郑衣息不以为意,又将目光放回了舆图之上。
那哑巴命薄如丝,如何会有年迈的时候?
双喜却顿住了步子,忆起方才抱进怀里那瘦弱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身躯。
踟蹰再三,仍是说道:“爷,你若是不喜欢烟儿,将她打发的远远的就是了,何必这般磋磨她?”
话一出口,双喜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得一时他怜惜之意上涌,竟说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语?
翘头案后的郑衣息已抬起了头,如霜般的冷凝眼锋已递了过来,霎时便唬得双喜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自己扇起了自己巴掌。
这两年澄苑里未曾见血,让他过了不少安生日子,以至于忘了眼前的这位主子是何等冷血无情的人物。
书房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清脆巴掌声。
双喜将自己扇得两颊通红之时,肃着脸的郑衣息才说了一声:“别打了。”
双喜停下了动作,心却依旧慌乱无措。
他此刻后悔不迭,跪在地上的身子也止不住地发颤。
脑海里更是不合时宜地忆起了早先忤逆过郑衣息的那几个小厮的下场。
思绪纷杂之时,却听得上首的郑衣息那儿响起一阵漾着浓浓疑惑的话音。
“可当初我只学了三回,就会握笔写字了。”
更别提规矩仪态这些简单之事,他都不必费心去学,那些东西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双喜听郑衣息不像是恼怒的模样,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道:“您是天之骄子,是咱们府里的世子爷。可那烟儿不过是个奴才秧子,还天生不会说话,学规矩的速度自然不能与爷相提并论。”
这话也算是解了郑衣息的疑惑,便大发善心地放烟儿休息了几日。
*
而躺在正屋里的烟儿却是闷在被角里痛哭了一场。
原先她以为自己躲不过以色侍人的命运,虽则伤心,却也不得不认命。
可来了澄苑的这几日,郑衣息并未让她伺候在侧,而是教起了她写字与握笔的姿势。
她从前不曾使过狼毫,更不懂何为大家闺秀的握笔姿势。
郑衣息格外严厉不说,还不肯以身作则地示范给烟儿瞧,不过嘴上点拨几句。
她若做不到要领之处,便要受他冷言冷语的奚落,再去庭院里罚站两个时辰。
这哪里是在教她写字和握笔,分明是在刻意折辱她。
从前在外院里时被那些婆子们百般欺负,如今不过是换成被主子欺负罢了。
一旁的圆儿见烟儿哭的伤心,便绞了帕子替她拭泪,劝道:“姑娘别伤心,爷亲自教着认字的体面,满府里也只有姑娘你一个人得了。”
烟儿不过苦笑一遭,便揉了揉圆儿的头,放她去外头玩竹蜻蜓。
不多时,烟儿便躺在罗汉榻里睡了过去。
早先多少苦日子她都生生地熬了过来,哭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