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这回当真是懵在了原地,那一霎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门帘后飞来一只琉璃杯盏,险些要砸上他的额头时,双喜才回过神来,一溜烟地离开了正屋。
而斜坐在临窗大炕上的郑衣息也瞥见了双喜惊愕到失态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地饮了口茶,才压下心里错乱的思绪。
这哑巴再可怜又如何?不过是贱命一条,不值一提罢了。
他倏地搁下茶盏,整个人又恍如浸在了无边的冷意之中。
*
烟儿醒来之时,脸颊上已敷了一层清凉消肿的药膏。
她躺在罗汉床之上,身上盖着厚实的羊绒毛毯,手边还塞着两个温热的汤婆子。
意欲起身时,便有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缓缓走上前来扶住了她的皓腕,嘴里道:“姑娘慢些。”
烟儿被这道清清灵灵的嗓音吓了一跳,杏眸里染着深切的疑惑。
那小丫鬟忙展颜一笑道:“我叫圆儿,以后便由我来伺候姑娘了。”
圆儿一张鸭蛋脸,笑时还会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说话也爽利讨喜。
烟儿渐渐地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她被老太太院里的人拖去了荣禧堂,不由分说地便被关进了柴房里,不多时便有个婆子过来行私刑,下了狠手要治烟儿于死地。
她并未打碎那红沁福寿瓷瓶,不过是被人推上前去抵命罢了。
后来,郑衣息走进了柴房。
俯在她耳边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通房丫鬟。
烟儿不想死,便只有点头答应这一条路。
她自问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可人贱命轻,躲不过那些恃强凌弱之人肆意的践.踏。
从鬼门关里走了几回,也让烟儿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这一身容色于一个哑巴来说,并不是件幸事。
躲也躲不过,那便只有直面相对。
那些人有他们的手段,她也有自己的倚仗。
她不想害人,只求自保而已。
*
郑衣息非但是给了烟儿通房丫鬟的名头,还匀出了正屋里的暖阁供她歇息,并从外院里遣了个小丫鬟圆儿贴身伺候她。
冰月三人知晓这等消息时,捧在手里的食盒应声落地,惹得探亲归来的李嬷嬷板着脸教训道:“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李嬷嬷是郑衣息的奶娘,在澄苑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她自来对冰月颇有微词,又从双喜那儿听说了红沁福寿瓷瓶一事,愈发不喜冰月,只说:“爷念在你勤勤恳恳地伺候了三年的份上,才没将你发落出府。你可别会错了意,再做出什么下贱的事儿来,我可饶不了你。”
一席话说的冰月脸颊胀红,窘迫得好半晌不肯抬头,低着头垂泪不止。
晚间歇息时,郑衣息尚未回府。
冰月与霜降一齐躲在寮房里,小声地商议着她们的出路。
“谁曾想爷当真会抬那哑巴做通房,咱们如今可是将她得罪狠了。”
世子爷与宁远侯家小姐的婚期还有两年之久,世子妃未进门前,烟儿的地位便远胜她们这些一等丫鬟。
“也不知爷究竟瞧上了她什么?”霜降既艳羡又愤恨地说道。
她自诩貌美过人,在冰月与珠绒之中更是脱颖如出。
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进了澄园伺候,本是存着几分争名逐利的心,却不曾想竟会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哑巴抢了先。
冰月更是面如土色地说道:“咱们险些害了她的性命,她如今一朝扬眉吐气,还不得使那些狐媚子工夫撺掇着爷来磋磨我们?”
霜降也愁色满面,话里还带出了珠绒,只说:“都怪那小蹄子,若不是她,哪儿有今天的事?”
话音甫落。
立在檐下偷听的珠绒却掀帘走了进来,她脸上非但是没有半分羞窘之色,反而还浮动着几分诡异的光亮。
她说:“如今我们三人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与其相互抱怨,不如正经想条出路出来。”
话毕,连冰月也恼上了她,瞪着眼问:“哪儿有什么好办法?她得了爷的喜爱,便能在郑国公府里横着走了。”
珠绒却说:“二太太膝下可有两个庶子,世子一位并非谋求不得。她见天儿地与大太太过不去,又收买你们探听世子爷的消息,可见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你们若去求她,兴许还有些立足的法子。”
珠绒这话一出口,冰月脸上灰败的面色便回暖了不少。
她与霜降面面相觑一番,到底是披上了御寒的斗篷,提着六宫角灯往苏氏的折清堂走了过去。
如今夜色寂寂,已值各房各院落钥之时。
冰月不敢耽搁工夫,进了折清院后,也不曾求见苏氏,只与苏氏身边的红双提及了此事。
红双与冰月交情匪浅,当即便应下此事,将她们送出二门后才返回折清院。
正屋里。
苏氏卸了钗环华服,只着一身单薄的寝衣,正趴伏在软榻之上,手里还捧着公中的账册。
“那两个来寻你做什么?”她搁下了账册,笑问红双。
红双一五一十地答了,迎上苏氏略显疲惫的面容,笑着说:“不过是澄苑里争风吃醋的小事,太太不必理会,且全心养着肚子里这一胎才是。”
提及此,苏氏板正的脸蛋里也浮现了几分笑影。
她出身金陵苏家,娘家比不过刘氏一半富贵。唯一比刘氏好些的便是她进门第二年便生下了个嫡女。
如今隔了十来年,她竟又怀上了子嗣。若能一举得男,便是郑国公府两房里唯一的嫡子。
纵使谋不来世子一位,可将来分家时也能多揽不少好处。
“我也正好奇呢,那一日息哥儿眼巴巴地跑来了荣禧堂,将个丫鬟带回了澄苑。听那罗婆子说,这丫鬟容色极佳,难不成就是那日被我打罚的哑巴?”苏氏兴致勃勃地问。
红玉也答道:“方才冰月说了,爷收了她丫鬟做通房丫鬟,似是提到了一嘴哑巴。”
话里甫落。
苏氏本黯淡的眸子里霎时迸出了些鲜亮的光芒,她从软榻上起了身,倏地走到红双跟前,攥着她的皓腕道:“郑衣息能稳坐世子一位,靠的不就是和宁远侯家的那桩婚事吗?收个哑巴做通房,可是明晃晃地在打宁远侯府的脸啊。”
红双的皓腕被抓的生疼,可她却是连蹙下眉都不敢,只迎合着苏氏的话语道:“正是如此,且不论世子爷一事,咱们二老爷也是四品大官,走的是封侯拜相的路子,将来这郑国公府要靠谁还不一定呢。”
这话却是说在了苏氏的心坎上,她明眸一转,便与红玉说:“明日将丁忠家的给我叫来,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红玉将苏氏扶起了内寝,便觉她身子隐隐透着些战栗,好似是欣喜到了极点。
只听她眉目生姿地说道:“若将这哑巴利用得当,兴许能把郑衣息与宁远侯府的这一桩婚事搅黄也不成。”
第7章 练字
翌日一早。
苏氏果真传召了丁忠家的,细细地问清楚了烟儿的来历后,掩着帕子痛快地笑了一回。
适逢郑老太太犯了热症,大太太刘氏又为早夭的嫡子念经诵佛、闭关不出,故只有苏氏前去荣禧堂为老太太侍疾。
郑衣息数日晚归,下颌处生出了些隐隐淡淡的青茬,璨若曜石的眸子也密布着疲惫之意。
这一日。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荣禧堂,陪着郑老太太喝了药、又说笑了一回,才提脚回了澄苑。
郑老太太倚靠在石青色的迎枕上,饮了好几贴补气敛神的汤药,灰败的面色总算是回暖了几分。
她拍了拍苏氏的柔荑,满眼爱怜地说道:“珍儿,你自己有了身子,还衣不解带地服侍了我这些日子。你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
珍儿便是苏氏的闺名,她当即便朝着郑老太太柔顺地一笑道:“夫君与大伯日夜在外操劳,咱们这些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有在家好生孝顺母亲,尽些儿媳的本分罢了。”
话音甫落。
郑老太太漾着喜意的脸色立时耷拉了下来,好似是忆起了那冥顽不灵的长媳,说话时都勾起了几分怒意。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哼,可有些人眼里却没有我这个母亲。”
苏氏听了这话后,嘴角处的笑意愈发得意。
她便轻柔地替郑老太太揉起了胳膊,边说道:“要说我们息哥儿也当真是有出息,还未及冠之时便已靠自己成了御前侍卫,眼觑着翻过年还能再升上一升。咱们这些人家里,哪有比息哥儿更妥帖的孩子?”
一席话算是戳到了郑老太太的心坎上,她神色愈发惬意,人也瞧着有精气神了几分。
苏氏觑了眼郑老太太的脸色,倏地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有一点不好……”
郑老太太的笑意戛然而止,见苏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时便竖眉问道:“怎么了?有话就直说。”
苏氏叹了口气,撩开自己的裙摆,方方正正地跪在了床尾脚踏之上,目露恳切地与郑老太太说:“息哥儿那孩子瞧上了个丫鬟,欲收作通房丫鬟。”
郑老太太松了口气,颇为责备地说:“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一个通房丫鬟也值得你这般惶恐?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苏氏却红了眼眶道:“那丫鬟性子灵巧,样貌也不俗,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偏不巧那丫鬟是个哑巴,生下来时就不会说话。”
话毕。
郑老太太手里盘弄着的佛珠应声落地,发出些沉闷的声响。
良久,她才纾出了一口气,只道:“若收个哑巴做通房丫鬟,将来不好给宁远侯府交代。只是……”
只是郑衣息素来是副冷情冷心的性子,独来独往了数十年,难得有了个可心的人。
郑老太太也不想驳了他的意思,一时便有些踟蹰。
苏氏却在一旁献策道:“母亲不必烦心,若是怕人风言风语带累了息哥儿的名声,我便去与大嫂商量,想法子将那哑巴送出府去。”
郑老太太摆了摆手道:“不必,且留着吧,过几日让她到我房里来磕头。”
苏氏一怔,本以为郑老太太如此看重名声之人必不许郑衣息身边有个天残的哑巴伺候,谁成想这老虔婆竟是真心地疼爱郑衣息。
连个哑巴都容得下,也不怕郑衣息与那哑巴再弄出个哑巴种子来?
苏氏挑拨离间的主意落了空,只得暂时搁置不提,笑意盈盈地岔开了话头,只与郑老太太说了些讨巧的闲话。
可是郑老太太却始终愁眉不展,露出几分疲容后便遣退了苏氏。
不一会儿,于嬷嬷便杵着拐杖走进了荣禧堂内寝,欲要见礼时却被郑老太太喝止,“你这老东西,在我面前还这般多礼做什么?”
于嬷嬷这才寻了个团凳坐下,便见郑老太太神色倦怠,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息哥儿收了个通房丫鬟,明日你去瞧瞧,若是副狐媚性子就撵出去。”
于嬷嬷忙连声应下。
*
烟儿在澄园正屋内宿了两夜,先头还惴惴不安,只怕郑衣息色心大起,将尚未病愈的她收用。
煎熬了两日,见郑衣息未曾现身,她便也松了口气,陪着圆儿在罗汉榻上绣起了针线。
圆儿正是爱说话的时候,时常笑着凑到烟儿跟前,嗅着她身上沁人的淡香,说道:“我见过那么多姐姐,就姑娘你生的最好看。”
烟儿正为这副姣丽的容貌所扰,闻言也不过莞尔一笑,并未将她的童言稚语当真。
黄昏洒下金橙橙的余晖,从剔透的鎏光檐角映落到支摘窗的窗棂之上,晃得人瞧不真切手里的绣绷。
烟儿索性便放下了绣绷,支起身子欲将那支摘窗合拢,她半副身子已探出了窗臼之外,不过眨了眨眼的工夫。
便见一侧的廊道上走来一个英武挺秀的男子。
那人面色冷凝,步伐沉稳。
已在烟儿愣神之时走进了正屋,往宝蓝色捧寿禅椅上一座,便阖起了透着疲累的漆眸,坐定着休养生息。
圆儿一瞧郑衣息这副生人勿近的冷厉模样,心里便怕得直发憷,握着绣绷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烟儿怜她胆小,便指了指外头耳房,示意她不必再待在正屋里伺候。
圆儿如蒙大赫,放下绣绷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此时一阵泛着寒意的过堂风拂进了正屋,卷起隔断明堂和内寝的云莲纹软烟罗帘帐,吹起了郑衣息鬓间的碎发。
烟儿坐直了身子,偷偷扬起眸打量了一眼对坐的郑衣息。
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对襟长衫,心里犹豫着该不该去架笼上替他拿件墨狐皮大氅来。
踟蹰片刻,她还是缩了缩身子,继续盯着手里的绣绷发呆。
一个时辰后。
郑衣息总算是抚平了一腔的心烦意乱,霎时才品察出正屋里毫无声息的宁静。
他抬眸望向坐在罗汉榻上兀自出神的烟儿,瞥见她清浅黛眉下的一双杏眸,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砖上的花样瞧。
郑衣息倏地勾唇一笑,讥讽般开口道:“我如今是知晓你的好处了。”
他最不喜人聒噪,而一个哑巴,不会说话,更不会吵嚷到他。
无声无息地就好似沉睡在一汪池塘里的睡莲。
烟儿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便慌乱无措地抬起头,恰好撞进郑衣息漾着薄冷的眸子里。
“随我去书房。”他说。
郑衣息起身往外间走去,正欲推开屋门时,却见坐在罗汉榻上的烟儿不曾有动作。
被忤逆吩咐的怒意裹上心头,郑衣息当即便要发作。
烟儿却先一步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露出几分难堪之色来。
她膝盖上的伤还没有好,根本无法下地走路。
郑衣息顿时蹙起了剑眉,眸中掠过些嫌恶之色。
只是念及今日他在五皇子那儿所受的折辱,心间要拔除五皇子爪牙的念头便更旺盛了几分。
他缓步走到烟儿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思虑再三,他还是忍着心中的嫌恶,上前揽住了烟儿不盈一握的腰肢。
温香软玉入怀,意料之中的穷酸苦味未曾飘入鼻间,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他从未闻见过的淡雅香味,丝丝入弦,沁人心扉。
郑衣息脸色略有些古怪,却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烟儿俯靠着他温热的胸膛,脸颊和皓腕不慎触碰到了他身上那滑腻绵柔的云锦衣料。
郑衣息又不肯使出全劲来抱她,烟儿只觉自己的身子不停地往下坠,便不得已朝他胸膛里侧钻了一钻。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贴近,近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变得无比清晰,充斥着郑衣息的心魄。
以至于在他走到书房门前时,他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熏的什么香?”
烟儿睁大了杏眸,满脸的无措与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