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筠冉的二叔母胡氏。
顾老二做官后便娶了个举人的妹妹,也粗通文墨。都说读书明理,可惜胡氏读了几本书反倒学得孤芳自赏,偏偏骨子里的贪婪嫉妒洗不脱,于是整个人显得格外拧巴。
就比如现在,明明要霸占筠冉所住的蒹葭院,却非要说成在听月榭更有意趣。
筠冉咬咬嘴唇,樱桃色的红唇被她贝壳一样整齐细碎的牙齿咬得发白。
按道理二房准备袭爵此时更应当善待大房孤女,可惜二叔只知钻营不理家事二婶婶又过于鼠目寸光。
居然连她住的院子都要霸占,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多谢婶母,只不过我还住在我的蒹葭院就好,省得婶母还要费心腾院子。”说话间她觉一阵头晕,忙换了一口气,舒缓住心神,慢慢答话。
“这……”胡氏脸色不太好看,这个病秧子不是多病又柔弱吗?怎的忽然就能这么硬气?
她不满打量了筠冉一眼。
柔弱如春柳一样的身姿,两弯柳叶眉轻蹙,一双眼睛轻笼薄愁,刚从孝期出来因此额发间并无首饰,只是粗略用一根银簪绾住,乌黑发髻正中别一朵雪白的素馨花。
花如其人,都带着淡淡的哀愁,似乎一股风就能让她香消玉殒。
胡氏放下心来,这个病罐子在老家不过是等死,难道到了京城就能让她反了天?她眼珠子一转就要道:“可……”
筠冉不等她回话便立即接上:“再说了既然叔母喜欢那里清雅,不如叔母自己去住,我做晚辈的怎好夺人之好呢?”
一句话就将胡氏堵了回去。
侯夫人追随丈夫去世后侯府上下便由老夫人掌管,胡氏作为她的亲亲儿媳这三年一人独大,更没想到今天被当众怼回了两次,一时之间她脸上发热,炙得如坐火窑。
刚想发作,却听外面道:“圣旨到!”
**
“这顾家也太糟烂了些。”长公主之子花星洲歪坐在马上,皱着眉头点评,“你当那些人围在门口喧哗什么?原来顾家二夫人的心腹婆子为难三娘子,那三娘子也不是吃素的主,上来就掌嘴,婆子恼羞成怒在门口嚎哭呢。”
害的他车驾白堵了这么久。
旁边黑马上的太子剑眉下眼睛在日光阴影下微微闪烁,似星河沉浮,随后才淡淡道:“快意恩仇,有何不可?”
“痛快是痛快,可这也直白了些吧?”花星洲笑起来,“打脸二夫人心腹,这二夫人只要不是个蠢货就知道防备起来。”
这顾家三娘子怎么回事?除非她要立刻动手,不然打草惊蛇只会让二夫人早做准备,这样逞一时之快有什么用?
“京中的闺秀有无数种磋磨人不见血的法子,这个姑娘怎的不同?这般直白如小儿的手段在京城只怕要被吃得渣子都不剩。”
太子没说话。
不知道为何,花星洲敏锐感觉到太子很不高兴。他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认真问:“怎么想到要来顾家送圣旨?”
“顾大戈救驾有功,又为国捐躯,孤自然要敬重。”太子面色郑重。
“呵呵,说人话。”那些道貌岸然糊弄太傅老头的话他可不信。
不过太子只慢悠悠勒了一下马缰绳,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空气里似有寒潭水随着一圈圈涟漪浸到他身边,花星洲打了个寒战:“好好好,我不问了还不成么?”
他虽然是官家最宠爱的外甥,可在面对太子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心生畏惧。真是邪门了,早知道就不该因为无聊从皇帝舅舅手里接过这门差事。
*
顾家人正在闲聊,外面忽然有婆子急急切切的声音:“老夫人,二夫人,有圣旨!”
圣旨?
侯爷去世后顾家就再没接过什么圣旨了,毕竟顾家又不是什么簪缨世家,顾二棰也不过是个小京官。
此时的圣旨,难道与袭爵有关?
一想到这里,顾家上下都觉振奋莫名,忙整理着装预备接旨。
筠冉也跟着出来到正院里。
可刚走到正院口她就看见了个让自己心惊肉跳的人——
太子!
筠冉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吞下嗓子里的尖叫,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一步,再瞪大了眼睛观察他。
他没有多余的佩饰,一身素色衣裳,没有任何花纹,松树影子落在衣角反成了天然的纹饰,越发衬得他卓逸不群。
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位光风霁月的君子,可唯有筠冉这样的枕边人才知道太子背后是如何阴鸷可怕。
比如说,她就在东宫无意间听到太子命人“将那侍郎处置了”,云淡风轻像是谈论天气,不久筠冉就听闻吏部侍郎七窍流血而死,吓得她好几天都没敢睡踏实。
再比如,筠冉提拔了一个反踢毽子的宫娥,可太子只是瞥了宫娥一眼,从那以后筠冉就再也没在东宫见过那宫娥了。她去询问才知道宫娥被贬到浣衣所了。筠冉不敢再多问,生怕害宫娥送命。
虽然人前太子待她和蔼可亲,可一想到他的手段,再结合他夜里的一些举动,筠冉对他的畏惧就刻入了骨子里。
刚成婚时那几年她见到太子就要哆哆嗦嗦,也就是最近半年筠冉才敢跟太子说话了,可她骨子里还是怕太子!
像老鼠见了猫,像学生见了夫子,总归就是怕他入骨!
恐惧咽下去之后就是疑惑:他来干什么?
太子排行老五,他还幼年时前面几位皇子就已经跟随官家左右行军冲锋了,或许这个原因太子总是少年老成。
他冷肃端正,不大爱说话,待朝臣也都淡淡,不与朝臣多攀扯。不似大皇子军功显赫,也不似二皇子总是笑眯眯,更不似四皇子在民间颇多拥趸。
低调到他整个人都隐藏在了“太子”这个封号后面。
像这样大张旗鼓来代传圣旨并不是他的风格。
筠冉小心透过月洞门观察他。
他袖手站在庭院中,后面跟着几位宫里的太监侍从,旁边还有位公子,但人群中他还是格外夺目,像一柄出鞘利剑,即使低调含蓄仍然让人无法忽略其锋芒。
那位公子说了什么,几个太监跟着笑,但是太子还是神色冷然。
相反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扭头,探究的目光朝着这边投过来。
筠冉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起前世她就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恨不得将自己藏进树影里。
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躲在月洞门后,又隔了这么老远,对方不可能看清自己。
可还是觉得后背一阵发寒。
本来不愿出去,可接圣旨是大事,由不得她任性。
筠冉只得等其余女眷过来时趁人多快步混进人群里,又迅速向前躲在高壮的堂弟身后,膝盖一软跪下,头埋得深深。
花星洲一眼就看出海棠花树后月洞门里走出个美人儿。
虽然混杂女眷中且低着头,但乌发轻垂,白皙似月的皮肤,红艳艳的樱桃小口,活像古画里走出来的妖精。
他瞪大了眼睛,还想细看,可美人儿跪在了个胖子后面。
此时大太监已经开始宣读圣旨,再看不礼貌。
他心痒痒的,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脚还没踮起来,就被太子瞥了一眼。
花星洲立刻感到后背又泛起熟悉的寒意,他认命地放弃细看。
圣旨倒也简单,是说顾侯爷英勇报国,如今三年已过,一来要将他的牌位迎进报国寺,二来赐下两柄白玉如意给他子女。
前世似乎并没有这一出?只不过报国寺是皇家寺院,有处庙殿专供奉本朝的忠臣能士,如同唐朝时的凌烟阁,爹爹的牌位能进那里,也说明皇家对爹爹的认可吧?
筠冉胡思乱想着。
她本就涉世未深不懂这些朝堂纷争,蹙起了眉头苦苦思索,因此忘记了躲藏,一个闪身就与太子的目光对上。
剑眉下他的眼睛如寒潭一般深不可测,沉沉看着她,很认真。
筠冉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想起从前一旦他这么专注看她那当夜她必定有一劫。
恐惧渐渐如寒风席卷全身,明明是六月天气,她却觉得骨缝里都生了寒冷,原本就中暑发白的脸色终于更加惨白,身子更是忽然软软往后要倒。
幸好身后的白芷觉察出了异样,伸手扶住了她,不然她非得当众晕过去。
还好太子并没有再看过来。
圣旨很快宣读完毕,筠冉喘口气,随着诸人谢了恩,又随着女眷们迫不及待退到后面,这才觉得身后芒刺褪了下去。
不是让他袭爵的圣旨,但是陪同太监来送圣旨的两位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官家外甥,顾二老爷还是极为欣喜。
他满脸堆笑,竭力想给两位贵人留下个好印象:“两位辛苦这一趟,臣在后院备下酒席,还请贵人们赏光。”
“不吃。”花星洲立刻回答,这顾家二老爷怎么这么不懂事,就算那些太监都不可能在外面吃饭。何况他们这些人?
谁知太子淡淡道:“好。”
花星洲:?
随后太子又想起什么:“适才进门时有个婆子在依仗前喧哗,对圣旨不敬。”说着眉毛轻蹙起来,似乎不大满意。
这还了得?顾二棰立即下令:“臣这就将那婆子提脚卖了。”
花星洲:?
第4章
说是用餐,其实也不过是略坐了坐。
但对只有五品的顾二老爷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他脸上挤出谄媚笑容陪着两位贵客,小心与他们试探着官家口风,想知道平北侯府这爵位还能不能承袭下去。
花星洲挺不耐烦。这怎么可能?平北侯对今上有救命之恩才得了爵位,要是平北侯儿子还能袭爵,这兄弟袭的哪门子爵,顾家又不是公侯世家,凭什么指望千秋万代承袭下去?
偏太子起身端茶时湿了衣袖要出去整理,只能留他一人对着这个顾二老爷。花星洲无聊打个哈欠:也不知道刚才见到的那位仙子如今在何处?
仙子本人正由白芷扶着,在自己院门口吩咐婆子们呢:“清理干净些。”
筠冉体弱,侯夫人担心她吃亏,便给她挑选了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随侍左右,如今这些人正好派上用场,二话不说就进了蒹葭院正房,将院里几个丫鬟婆子推搡了出来,不属于自家娘子的被褥用具也被她们尽数扔了出来。
“住手!”身后传来一阵怒斥。
是筠冉堂妹顾诗意,顾家排行二,她满脸不忿:“好大的架子,刚回家就闹出这么大阵仗,先是打了母亲身边信任的老人,又是忤逆祖母,现在又将我的东西扔出去,顾筠冉,你还要脸不要?”
“信任的老人?”筠冉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婆子顶撞我,你这话说得倒好像是婶婶授意的呢?”
顾诗意恨恨,她没想到自己失言把母亲套了进去,因此慌乱转移话题:“那你将我赶走算什么?”
“怎么算赶?”筠冉白了她一眼,“我的院子本来就是蒹葭院,没记错的话,你住在……”
她想说她住在别的什么院,但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了。
停顿一下,筠冉拍拍手:“反正不住在蒹葭院。”
那神情,好像顾诗意真的是什么不值得记住的小人物一样。
“你!”顾诗意被她的轻慢所羞辱,再看自己的连环锁、绣了一半的荷包都被扔到了地上,她示意自己的婆子:“废物,还不放回去?!”
可是顾筠冉那几个婆子着实厉害,一看就寻常人进不了身。
“好你个病秧子!”顾诗意怒上心头,愤愤道,“这院子是我娘答应了给我的,你敢?!”
顾筠冉敢。
她站在那里,虽然面色苍白,额发被汗珠子晕做一缕一缕,婀娜身段似被风能吹倒的灯盏草,但人却很有精神,像一株折不弯的翠竹。
她的婆子丫鬟们也很有干劲,两下就将顾诗意的东西都扔到了蒹葭院门口。
家里的仆人们虽然不敢露面,但也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探头探脑从墙角、花架下露出个半个身子探听情况。
顾诗意越发生气,这些吃白饭的!没眼力见的狗东西!还不来帮忙吗?等我娘掌管了侯府要你们好看!
她怒火中烧口无遮拦,居然一不留神就说出了心里话:“我娘说你转眼就要嫁出去,现在惹恼了我,以后被婆家欺负我爹可不给你撑腰,我看你怎么哭!”
本朝虽然风气尚开放,但讲究的人家也不会还未出服就提及婚事,气得白芷浑身发抖。
筠冉却在心里暗暗思量:什么婚事?
前世她被人下了药,迷糊中还记得去未婚夫房里,可惜走错了路……
药是下在酒里的,她不敢跟太子提起,只有自己事后推断过。
当时她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二房。
前辈子二房就是闹着要袭爵,毫不掩饰要霸占家产和顶替婚事,当然最希望赶紧将顾筠冉嫁出去。
可是那天的宴席是长公主办的,二房没有资格出席,他们一个五品京官也没有能力买通长公主府上的奴仆。
那二房给筠冉安排的这门婚事呢?会不会是对方下的药?
筠冉心里千头万绪,却很快告诫自己:莫要显露半分。
她在宫里出入时见那些妃嫔公主们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筠冉琢磨着最好是不让敌人看清楚自己的底牌。
她攥了攥手里的帕子,面色不变,只淡淡瞥了顾诗意一眼:“听说颁圣旨的贵人们还没走,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你要霸占忠臣之后的院子呢……”
顾诗意出了一声汗。
她虽然被娇养得跋扈,却也知道这些贵人们惹不得,当即息了声,恶狠狠甩下一句“你等着!”就带着自己的仆从去找娘亲告状去了。
筠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树后面才松了口气,顾诗意依靠的也只有二房夫妻,而刚才那道圣旨就能让顾家二房不敢明着欺负她。
如此看来这圣旨来的真是及时啊。
只不过上辈子可没有圣旨。
白芷看着自家娘子软软的眉眼就忍不住想哭:自家娘子风尘仆仆归家,谁知这家人不曾给接风洗尘也就罢了,还处处添堵气得娘子中暑晕了过去,如今要扶娘子回去,才发现二娘子居然连自家娘子的院子都占了。
这么想着,一颗眼泪就“吧嗒”掉在了地上。
“不碍事。”筠冉拍拍她的手,“要请一份爹的牌位给外面的公公,还要要回自己的院子,事情还多着呢。”
“三娘子,汤来了!”甘草端着一碗汤欢天喜地过来,“这是我去外面买来的绿豆汤,你先喝一碗解解暑。”
院子还在打扫,筠冉便柔柔扶着白芷的胳膊,走到不远处一处树荫下歇脚,再就着甘草的手喝了一碗绿豆汤。
喝完后这才感觉畅快不少。倒想起另外一桩事:“长寿先来侯府送信,怎的不见踪迹,你们现在去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