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夫人来得很快,一边喊着菩萨保佑一遍上下其手检查着向宸是否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宸儿,你可吓死娘亲了!”向老夫人一把抱住向宸,担心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下一次可不许和你爹犟了,你看看这身上多少伤啊。”
向宸自知理亏,任由向老妇人摆布着,不小心压到伤口也是暗暗忍下来,生怕向老夫人再哭嚎一通,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阿清,那上好的金疮药就放在第三层柜子那里,你快些拿过来。”向老夫人招手使唤着站在门外静候的侍女,瞧着仿佛一夜间消瘦的向宸,心好似被针扎般疼痛难忍。
向宸盯着那个侍女出了神:像,实在是太像了!若不是颜千清说过最不喜欢寄人篱下,他还真以为那就是颜千清。
“阿清也是个苦命的,我捡到她的时候那小脸上全是脏泥巴,问她也不会说话,我还以为是个哑女。”向老夫人见向宸对新来的侍女很感兴趣的样子,忙不迭地将如何捡到阿清,阿清在府中如何之类的如实道来。
“这世道真是奇怪,好人吃不饱穿不暖活不长,作恶的人却能珍馐美酒金银绸缎不断。”
阿清不知怎的脑袋里突然冒出这句话,除此之外脑海中尽数空白。
“夫人,药拿来了。”阿清将放药的托盘递给向老夫人时,感受到一阵炽热的目光,只是府里的老人告诉她如今之后留在府中才能在这乱世活下去,若是惹了主子不开心赶出府去,可就得死在外头了。
阿清不敢赌,她还要活着去找一个人。这个想法深深扎根在心底,以至于即便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那份执念依然留在脑中。
“阿清,今日让厨房做些清淡的,做好送到少爷房里,这些你亲自来办。”向老夫人寥寥数语足以证明阿清现如今的地位。
向宸没能看清低着头的阿清模样,心中竖起了一道防线:不过是刚入府几天的新人都能盯着厨房的人办事,阿清得人心的手段可真是了得。
向老爷子也命小厮过来传话,免了向宸三日的课业以便养伤,但仍不同意向宸独自出门。
“少爷,膳食一应备好了。”
向宸越听越觉得这声音耳熟得近,当即丢下手里的话本,将离去的阿清拦在桌前。
“千清?!”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向宸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死死的盯着眼前人,呼吸沉重。
“少爷自重,请放手。”颜千清将这个出格的少爷归类为不尊重女子的登徒子,潜意识里却在劝着说动手一定会后悔。
“我是谁?”向宸一把放开颜千清,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指向自己,整个人僵直了身子,皱眉似乎不解为什么颜千清不认得自己。
“那这个呢?这个你总归认识的吧。”颜千清面对向宸的提问低头不语,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愣着神。
向宸自怀中掏出书有颜千清真迹的木头片儿,那木头片儿一直放在向宸前胸的衣襟处,沾染了向宸的提问。
“少爷不要胡闹了,想要模仿一个人的笔迹何其容易,我……奴婢还有事要做,先告退了。”颜千清每次说到“奴婢”二字都觉得十分拗口,秀丽的眉毛簇成一团,一脸不耐。
向宸看出颜千清已经到了情绪爆发的边缘,侧过身子让她离开,桌案上的菜顿时因为颜千清不认他变得不香了。
从别的下人口中,向宸补上了向老夫人所没有说完的残缺不全:记忆全无的少女孤身一人自京都来到遥远的南方小城,话也不会说,衣衫褴褛。
向宸自觉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可这个故事卡在了他的心尖,前所未有的辛酸和心疼缠绕在他的心头,胸中的烦闷让他难以开口说话。
他不敢问息尘去了哪里,不知是否出于没能及时救下他们的愧疚,向宸日日跟在阿清附近,看她应对府中事宜从生疏变得得心应手,成了向老夫人身边的红人,日日都有人来奉承。
本应翱翔于空的鸿鹄被困在方寸之地,向宸看着遵礼的阿清,越发觉得她距离恣意的颜千清越来越远,从不离手的长鞭时而变成托盘,时而变成绣花针。
“娘,我想娶阿清为妻。”向宸又一次顺着心,做了忤逆的事。
第26章 娶妻当娶阿清
“日后娶妻当娶阿清,世间其他的女子都被阿清比了下去。”向宸于一日午中小憩想起当时的玩笑话,彼时三人正骑马途径一列迎亲队伍,看不见花轿里的新娘,好奇的他们由此谈起日后的婚姻嫁娶。
“我嘛,自然是要寻个灵魂契合的姑娘,阿姐这样的就算了吧,万一日后惹夫人不高兴,我的坟头就该长草了。”息尘瞧着颜千清调转马头追了上来,立马抽了马屁股一鞭朝着远方跑去,一时间颜千清的叫骂声和息尘得意忘形的笑声飘满了一整片河堤。
“阿姐想嫁给什么人呢?”息尘顶着一个乌青的眼圈问道,颜千清的目光飘过来时吓得一颤,赶忙护住自己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本女侠可要找个事事以我为先的敬我爱我的夫君,最好是不嫌弃我这般性子,能在公婆面前护着我的。”一开始颜千清还在漫不经心地说着什么一个人也挺好的,耐不住息尘和向宸打破砂锅问到底,细细思索了一番才说到。
“你……你这个逆子,你非要气死我才罢休吗!”向老夫人捂着胸口,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跪在地上的向宸,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向宸再一次回到了那间昏暗的祠堂,只不过这次身边多了一个人。
向宸侧目看去,颜千清蜷缩着身子躺在在窄小的蒲团上,像个孤独又无助的孩子,颤抖着身子。
“是我对不住你,我本想……”向宸的眸子黯淡无光,唇边带着惨淡的笑。
颜千清半夜发起了高烧,樱唇上血色全无,呼吸极轻,似乎下一瞬就要消散了,浓密纤长的眼睫轻颤,眉头微微拧起,眉宇间透露着一股戚哀。
颜千清再睁开眼睛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也不晓得向宸用了什么法子,付出什么代价,向老爷子和向老夫人居然同意了他荒诞不经的求娶。
他颜千清摇身一变成了府里头的主子,纵使向老夫人心中再不情愿,还是将向府的管家权给了她。
向老爷子终归是老了,整日只能吃些清淡的软乎的饭食,再也拦不住向宸这个跃跃欲试准备展翅的鹰隼。
向宸一头钻进了起义军,这有这样才有机会遍寻天下名医,去治好颜千清的失忆。
“你娘的记忆是恢复了不错,可若我要是知道她会苦寻息尘十几年吃遍苦头,我宁愿她还是阿清。”向宸拍打着石桌,他何尝不是也被困了十几年,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丢掉往日的开朗,彻底成为困在方寸之中的鸿鹄。
“带我去见见他吧,先让你娘好好休息。”向宸迫不及待想看看昔日的好友,又怕直接让颜千清与之见面又会再生事端,不如自己先走一趟一探究竟。
“息尘道长今日不见客,你们还是先回去吧。”道童先前见到息尘死活要收向沂为弟子,如今说什么也不敢看轻她,只是息尘明白说了自己是绝对不会出来见向沂她们,还说什么让他自己看着办。
这还可以随随便便看着办的事情吗?!道童哭丧着一张脸拦住想要走去内院的向沂:“姑娘你就别难为我了,道长他今日真的不见客。”
“息尘你躲了十几年还没躲够吗?若是我们有对不住的地方你大可大大方方说出来,如今藏头藏尾是非要你阿姐拖着病弱的身子过来求你你才肯出来吗?”
向宸知道息尘正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摸摸地瞧着,多年前和颜千清闹了别扭也是这样。
看到向宸的那一刻,息尘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避免发出声音,他不敢出现在阿姐和向宸面前,即便是备好了每一份他应送的礼物,每份礼物都是精巧细选的又被在无人的深夜摸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没有勇气送出去。
“你个懦夫!我们找了你十几年,你却连见一面都不肯!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给我们念想。”向宸越说越激动,拿起桌上的茶杯胡乱地砸着,像个垂死挣扎的野兽,只觉心头燃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沿着经脉烧至四肢百骸疼痛难忍。
季青屿捂住向沂的耳朵,将她拉得离向宸稍远些,避免被崩起的碎瓷渣划伤。
向沂从未见过当着外人失态的向宸,脑袋里运转着对策,这副模样落在季青屿眼中则是吓傻的样子,他心疼地揽过向沂,用身体挡住发疯发狂的向宸。
不消片刻,桌上的茶杯茶壶被砸得精光。道童早就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也不敢阻拦喘着粗气的向宸。
息尘依然待在隐蔽的角落里不曾现身,仰头靠着柱子告诉自己:不出现才是最好的方式,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扬言浪迹天涯匡扶正义的息尘了,他是要待在花泉观命不久矣只待了却残生的道长。
不曾听说向氏夫妇来了越城,息尘本打算将布袋里的这些东西连同毕生所学尽数教给阿姐和向宸的孩子,随后慷慨大方面对死亡的到来。
待向沂将这些话转告的时候,他就站在望乡台上张望着。反正十几年都没出现的他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也省得阿姐和向宸惦念。
可是如今向宸来了,他说阿姐也来了越城。为什么非要赶在这个时候相见,为什么老天非要他们经历一场撕心裂肺的离别呢?
息尘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费力蠕动着嘴唇似乎在说些什么,两只手在身侧徒劳地挣扎着最终无助地握住木质的柱子。
“你不愿见我,好!那我走!我们就当你死了!你阿姐这些年为了找你全身大大小小的伤都来不及彻底痊愈就又去找,就当全都喂了白眼狼!”向宸压抑不住心底的怒火,样子十分可怖,如同咆哮的猛虎般骂骂咧咧地离开。
听到向宸远去,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臂上,胸腔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只能感受到崩溃似一柄刀子一点点剜着他的心肺。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息尘强撑着起身,跌跌撞撞走回内院。内院的榕树彻底遮住了天上的日光,黑暗笼罩着房间,也笼罩着息尘的心。
“我们这就回去,女儿也看过了,我们该走了。”向宸将衣服一一叠好放进包裹,一副不能再等的急迫样子。
第27章 回京还是见人
“马车我也联系好了,我们现在就走。”向宸双手交叉,利索打了个结,这才扭过头来看向颜千清。
如今颜千清太像向府花园里那些即将凋零的花儿,两眼空洞地看向床脚,对向宸的话置若罔闻,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夫人放心,我定会加派人手继续寻找。”向宸双手搭在颜千清的肩膀上,一夜消瘦的肩膀隔得手疼,向宸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希望颜千清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夫人不想说话也可以,我来说……”
“爹。”向沂敲了敲门,向宸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小声些,然后扭过头去告诉颜千清自己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娘亲她还是不说话吗?”向沂左右手搅在一起,低着头不敢去看向宸的眼睛,“要是我不提息……不提他就好了,娘也不会受刺激。”
“这不怪你,只能怨我太无能了,找了十几年的人还不如我女儿短短几个月。”向宸摸了摸向沂毛茸茸的脑袋,感叹着膝边的小不点长得这么大了,“至于你娘,她一直病着,如今这样反倒是比她闷在心里要好些。”
向宸没有继续话题的兴致,一个劲儿地扭头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颜千清,生怕她在情绪崩溃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可取的举动。
“姓季那小子是个好的,你若是喜欢我自然不会多说些什么,但若是他负了你,我也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向宸示意向沂看向身后,季青屿的衣角暴露在树后。
许是察觉到向沂的谈话声消失了,季青屿还小心挪动着身子生怕被发现。
“去吧,上一代人的事情不该落到你的头上,你去做你该干的,我去做我该干的。”向宸用力一推,向沂不受控地扑向地面。
如预料的一般,季青屿快步从树后跑出拦腰抱住向沂,再抬头就是向宸事了拂衣去的身影。
“我想再去一趟花泉观。”向沂还是想不通息尘为何避而不见,倔强如颜千清的她非要找出个理由。
季青屿哪有不依之理,两人马不停蹄地又回了花泉观,正赶上道观人多的时候,道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向沂捂住鼻子,地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酒瓶,还有个坐在地上背靠着床的醉过头的人。
先前整齐的发髻变得散乱,向沂这才发现息尘道长并不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而是三十多岁带着逼真面具的中年男性。
醉酒的息尘不知梦到些什么,嘴唇嗫喏说些什么,模糊不清。
向沂将耳朵凑上去听,勉强辨认出“阿姐”二字,被突然睁开眼睛的息尘吓了好大一跳。
“阿姐?你不是嫁给向宸了吗,那你现在身边的人是谁啊?”息尘看到的一切都带着重影,下意识将眼前的纤细身影默认为颜千清,季青屿这幅完全陌生的面孔则让他困惑不已。
“阿姐,我不是故意不见你的。”息尘双手撑地挣扎着起身,喝多酒后身体却使不上力气,努力了半晌,踢飞了好几个酒瓶,最终还是一屁股坐回原地。
“阿姐的眼光一直都很好,不管是选钗裙还是选夫郎。”酒精麻痹了神经,息尘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哪年哪月,只记住他已经好久不曾见到阿姐了,他可是有一肚子话要对她说。
“阿姐的孩子也是聪慧又倩丽,我准备把所有本事都交给她啦。”息尘真的是醉得不轻,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眼睛却是紧盯着向沂不放,似乎看一眼少一眼般的视若珍宝。
“若是向宸敢惹阿姐不开心,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让他安稳度日。可是阿姐,我不能和你和向宸一起浪迹江湖了,我要变成鬼了……”息尘说着说着开始小声地啜泣,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头无力地搭在上面。
“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息尘捂着突突疼的脑袋勉强坐起,哑着嗓子问道童如今的时辰,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万万不能再拼命喝酒了。
没有人出声回应,息尘撑开眼皮扫了一眼屋子,看到鬼般猛得闭上眼睛,小声嘟囔着这场梦怎么还没有醒,下死手扭了下大腿。
痛觉很快顺着神经直达大脑,息尘眼泪汪汪地捂住被扭的地方,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撒谎,酗酒,装神弄鬼……我可不记得我教会你这些。”颜千清正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手里握着根火红色的长鞭,闻言冷哼一声,出言讽刺道。
向宸守在旁边幸灾乐祸,正愁没人治得了这个故弄玄虚的臭小子,谁知颜千清缓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铺子买鞭子。
“会点易容就是防自己人用的?”颜千清猛得一甩,清脆的破碎声传来,长鞭抽裂数块地板砖。息尘闻声一颤,仿佛那鞭子落在自己身上一般惊惧不已。
“阿姐,我只有难言之隐,不是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