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沂一句句读出时,季青屿拼命地点头,口中呜咽着说不出话来,想用动作让天上的季家人知道他现在过得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我娘最热爱生活了,外面晒药的筐子都是她一点一点编好的,我那个时候问她为什么要费事做这些,她还神神秘秘告诉我长大就知道了……”
“我现在知道了她的苦心,我没有被抛弃,我有被好好爱着。”季青屿温柔地揽过向沂,下巴搭在她的发顶上,这么听着季青屿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的烟嗓。
“季夫人早就想好这一切了,她有她要走的路,我们也是。”
弱水殿和天哲的共同努力下,季夫人的日记连同天成帝的罪证一夜间复印了成百上千份,由专人快马送往各处。
天成帝伤愈的第一次上朝,开口就要问沈家的罪,完全没发觉大臣间的窃窃私语和鄙夷唾弃的眼神。
天成帝还等着臣子们跟着他一起痛斥沈贵妃雇凶刺杀天子的恶劣行径,朝堂上却是安静的很,就连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对上眼神时也赶忙低下头。
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蔓延,天成帝坐直身子,不死心地要沈将军出来解释。
向沂却先一步走出队伍,仰头对上天成帝。
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天成帝不由得握紧龙椅上的把手,手心中的汗让他几乎抓不住那把手。
“敢问陛下,若是有人欺瞒陛下,克扣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两,该如何定罪?”向沂徐徐然抛出一句话,挺直腰板等着天成帝回答。
天成帝只当向沂发现了什么,完全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又想把话头引到沈贵妃身上。
向沂再一次出声发问,目光炯炯,就连下面的大臣们也开始交头接耳,时不时看天成帝一眼。
“自然是按我朝律法处置,向爱卿何必忧心这等末微小事,丢了西瓜捡芝麻治具不可取。”天成帝拐弯抹角地训着向沂,似乎对她当面落面子很是不满。
第55章 季家(三)
“好!陛下有旨:将马大人压入天牢,查封马府。”
闻言,天成帝震惊地站起,指着向沂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大人跪在殿中央哐哐磕头,嘴中喊着叫着冤枉啊明察啊,最终被两个侍卫强行拉了出去。
“爱卿这是要做什么?”天成帝咬着腮帮子问,嗓音顿时变得尖利起来,似乎声带劈了一般。
“敢问若是有人买卖官位以牟取私利,该当如何?”向沂继续发问,问得在场官员心头一紧,生怕那一句话让他们官位不保,甚至性命不保。
“谁给你的胆子敢质问朕,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让你忘了本分!”天成帝红着脸粗着脖子骂出声,指向向沂的手倒是不哆嗦了。
“敢问若是有人强抢民女,不惜打杀父母及新婚丈夫,枉顾人命该当如何?”
“敢问有人私通外敌,克扣军粮,随意打骂守边疆的将领,该当如何?”
……
一句句问下来,殿内人人自危,天成帝还在上面喋喋不休地骂着凶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把火即将烧到他自己身上。
“敢问有人谋害皇嗣,残害手足,该当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的视线都汇聚在天成帝身上时,他有些慌乱粗暴地让向沂闭嘴,当即将沈贵妃的事情抛之脑后。
“向大人今日有恙,还不快请她下去休息!”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曾动弹,若是刚才的马大人是开胃小菜,那么天成帝才是正餐。
天成帝接连喊了几声,连片侍卫的影子都没出现,当即一掌拍向龙椅:“向沂,你要造反吗?!”
“造反”一词出现时,人们终于有了几分生机,当即拉开和向沂之间的距离,目光中天成帝和向沂之间来回折腾。
“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乱臣贼子!今日能抓住她的生死不论,官升三级,黄金千两!”
此时的天成帝一脸怒容,血液在身体里奔腾不休,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若是有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杀尽自己的手足,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该当如何?”
向沂一步步靠近,脑海中翻涌的是前生和今世,是艰难长大的季青屿,是无数被害死的忠臣,是小人的得意嘴脸……
“历来皇室之争,改朝换代就没有不死人的,向大人的父亲不也是踩着累累尸骨才走到这里……”
温热的血出现在脸上时,官员几乎喊破嗓子才能宣泄心底的惊惧,温热腥臊的液体顺着裤腿留下,惹得周边人嫌恶地离开三步远。
死人的时候,局势被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向沂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她的头发披散着,原本竖起发髻的簪子已经钉在了某位口无遮拦的死人身上。
天成帝眼神一转,堆着笑说:“向大人何须发这么大的火,不过是些小喽啰,何必伤了你的身子。”
身旁侍候的太监有眼色地端了杯茶过去,没等走近向沂就被一脚踹到在地。
向沂收回腿,自怀中拿出厚厚一沓纸张朗声念着。
每读一句,天成帝嘴角的笑意淡一分,脸色白一分,甚至到了最后冲过来夺走向沂手中的东西,不顾形象地往嘴里塞着。
“你现在…没……没有证据了,来人……给我拖下去,赐鸠酒!”天成帝费力咽下纸团,就得意忘形地叫嚣着,威胁若是有人敢将今日之事传出去,九族就要陪他一起去了。
“向府倒还有几千分复印版,若是陛下愿意吃,可以带到天牢中吃个痛快。”
局势一时僵持住了,大臣们都在观望,生怕行差踏错等待他们的便是永不翻身的深渊。
“更何况你们眼前的陛下与皇室没有半点关系,就连他立下的太子也不过是夺他人子嗣。”季青屿抱着身穿明黄衣服的孩子慢慢走进殿内,说的话如晴空霹雳般令一众大臣失去思考能力。
“你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已经死……”反应过来的天成帝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如今看来向沂已经和他形成联盟。
再说了,能出现在白天还带着影子的人怎么可能是鬼,不过是他的手下办事不力,留下祸根罢了。
“向大人是要凭空再造一个傀儡皇帝啊!想不到你向家官居丞相还不够,竟然想要用这么卑劣的法子拉一个孩子入局。”
天成帝仗着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谁是皇室谁不是皇室,说起话来也带上了十足的底气,想将矛头转向向家造反。
“怕是沈向二家早已联手布下这天罗地网,只待我入局便可实现他们的谋算!爱卿们,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奸计得逞吗?!”
天成帝向来擅长蛊惑人心,如今短短两三句话便令不少大臣挪动脚步挡在他面前。
其中不乏热血赤诚之辈,劈头盖脸痛斥着向沂忘却了天成帝的赏识提拔之恩,被功名利禄蒙蔽了双眼,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向沂倒是无所谓,官场沉浮中谁还没有被骂的狗血淋头的时候,更何况现在是他们占的上风,就算天成帝说得如何天花乱坠,都必将承受自作孽的后果。
季青屿向前一步护向沂于身后,确保向沂并没有被这些话影响到后,才将转过身将孩子放在地上。
太子如今也是十二三岁的大孩子了,眼神中的怨恨和憎恨,胸口上下起伏着,拳头攥得紧紧,手背青筋暴起。
天成帝想着他应该记不住几岁的事情,一遍痛恨着老天给他智勇双全,给他强健体魄,给他无上智慧,却独独收回了繁育子嗣的能力。
若是他能够……何须留下别人的孩子悉心教导,每次看到太子的脸都会想到那群人临死前的怒骂,想到辛苦打下的江山中将拱手送给他人……
“他不是我父亲!他就是个卑劣的下贱的奴仆,趁着众人不防备披上了我父亲的脸皮!”太子大吼着,高喊着,吐沫横飞,若不是季青屿拦着就要冲上去了。
第56章 季家(四)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没有生出鼻子眼睛才好,就不会听到这些动辄取人性命的皇室秘辛。
“皇儿可不要受他人蛊惑,伤了为父的心。”天成帝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身边的季青屿。
发觉其面容比起太子更像那个事事胜他一筹的人,眼神变得狠毒起来,下定决心留不得。
太子终究还是个小孩子,闻言瑟缩一下,抬头看向季青屿。
“若是你想借那位身中慢性毒药的妇人威胁太子,我只能说你失算了。”
天成帝右眼皮猛的一跳,一位瘦弱的妇人就被人馋着,一步一步走入殿内。
等看清那人的面目,天成帝后退着踩上躲闪不及的公公,摔倒在地后双手并用往后挪动着迫切想要远离。
“镇国将军?你不是死在那次镇压了吗?”眼见的官脱口而出妇人的称谓,皱着眉头似是不解为何人活着还要举办那么盛大的收殓仪式。
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沈将军面前,哭嚎着孩儿不孝,识人不清诸如此类的话。
沈老将军也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他最满意的大女儿,那日收到她的死讯时一夜白头,如今想来天成帝自那时起便开始编织陷阱。
“我的儿啊!”沈老将军赶忙扶起那妇人,相拥在一起庆祝着久别重逢。
季青屿与向沂对视一眼,眼疾手快拦住准备溜走的天成帝,一脚将他踹到沈老将军脚边。
天成帝哎呦一声,正好迎上妇人深深凹进去的眼眶,抱着脑袋不断求饶:“饶了我吧,你现在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我也没有杀你对不对……”
反应过来的太子一把扑进妇人的怀里又哭又笑,这才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不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呜呜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我都不敢想若是只剩下我自己该如何……”太子抓住救命稻草般将心中的恐惧委屈一一讲来,换来妇人温柔地摸摸头,告诉他已经做的很好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天成帝能想出什么改天换日的法子也救不了被权力腐蚀干净的自己,认命闭上眸子,任由侍卫拖着他走下往日的高位。
“你以为在座的就只有我这样吗,你说着替天行道,可这天饶得过你吗?!哈哈哈哈哈……”天成帝的笑很是渗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向沂。
侍卫拖着他走远,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
“老夫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向相了。”沈老将军说着便要跪倒,一旁的妇人和太子作势也要跟着跪下。
向沂拦得住一个两个,空不出手拦住第三个。
“末将拜见太子!”妇人猛得高声喊道,却拜倒在了季青屿脚边,还拉着太子说还不快向你哥哥请安。
朝臣交头接耳的嘁嘁喳喳声更为明显起来。
太阳冲破云海,光芒一瞬间笼罩雍朝大地的每一处,百姓纷纷出门感叹着多少日子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
一场早朝愣是被拖到了第二天早上,大臣们顶着乌黑的眼圈有气无力地走在出宫门的路上,连讨论都不想讨论。
回到家中时面对等待了整晚的夫人们,只说是宫内出了点小状况,今日要好好补觉,不许外人来访。
季青屿不可置信地快步走到向沂身后,只当是妇人中毒已深,虽然服下了解药仍有残余影响她辨人识物。
太子虽是不解,不过从小教导他养育他的妇人这么说,也就乖乖去做。
更何况这太子的位置沾染着爹娘亲族的鲜血,藏着见不得人的脏污,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劳什子太子。
“将军可是认错了?我这相公自小寄养在季家,生父生母俱是不祥,怎么可能是死在叛军手中的……”
向沂的话戛然而止。
季青屿的确是从宫中被人抱出来的不错,季夫人也曾提及季青屿的生父生母也跟着一块跑出来了,当时说着要去漠北。
只是一个拐弯的功夫,生父生母便不见了踪迹,她只能将这个弃婴抱回家中抚养。
所以季青屿压根不是什么季家留下来的唯一血脉,而是与当今太子同属一脉的亲生哥哥?
“我不想做什么太子啊皇上啊,我只是一个医者罢了。”季青屿放轻力气敲了敲向沂的小脑袋瓜,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妇人闻言陷入了纠结,当日她收到的命令就是保护储君,谁料叛军反扑的时候天成帝同时叛变,手忙脚乱地应付过第一波,储君便不见了。
当日她只能抱着如今的太子藏进冷宫中,抚养他长大,告诉他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和黎民百姓,等待着东山再起的时刻。
直到……天成帝发现了太子的踪迹,喂妇人吃下毒药,将她关在不见天日的水牢中,只允许太子一个月见一次。
其余时候都是父慈子孝的温情模样,又有几人能够撞破他们之间的假象,知晓他们的真面目呢。
这出戏一演就是十几年。
“当日君上的命令便是辅佐储君登记,殿下如此行事,倒令我不知如何是好。”妇人扭头看沈老将军,眸中很是不解为何有人会拒绝唾手可得的权力,反倒是选择了行医济世。
天成帝势微,宫中守卫便暂时听从向沂调遣,皇后和沈贵妃无需多少时间便赶到了殿中。
沈贵妃红着眼圈,快将站的那块地板砖磨掉一块,还是不敢上前面对沈老将军。
毕竟当年年少硬要入宫的时候,所有的重话狠话混账话都说了个遍,气得沈老将军扬言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如今看来沈老将军说的没错,她就是眼瞎才会看上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些苦头也该她吃一吃长长记性。
皇后没想到还能见到当日的镇国将军,这可是她一直以来的偶像,当即握着妇人的手问东问西,说对她的倾慕,对她的佩服。
顺便还感慨一下镇国将军这几年来的罪,流下了几颗泪珠。
沈贵妃低着头还在犹豫的时候,视线中突然闯入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干净、陈旧,鞋边磨起了不少的毛毛。
第57章 季家(结)
沈贵妃一抬头,正好对上沈老将军心疼的眼神,眼睛一红扑到了他怀中抽抽泣泣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想做龙椅啊?”太子悄悄扯了扯季青屿的衣袖,第一眼就对这个高许多的大哥哥心生好感。
在他的认知中,坐在龙椅上可以做好多好多的事情:能够为惨死的爹娘报仇,能够救出身陷囹圄的将军姐姐,能够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能够不再睡在空旷吓人的屋子里……
好处有这么多,但是眼前的人却没有一点动心,真是奇怪。太子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想了半天愣是没弄懂。
季青屿略微弯了弯腰,对上小太子的视线,说得小太子挠头的次数越来越多。
任凭妇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动人心弦,季青屿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宫中当什么储君。
小太子倒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一会跟着妇人一会跟着季青屿,乐此不疲,像是在玩一局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