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边请,娘娘如今睡下了。”长缨引着向沂走到偏殿,扑通一声跪在向沂面前。
意识到长缨有话要说的向沂沉下性子品茗,如今倒是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抬手要扶起她,却被长缨摇头拒绝。
“求大人救救我家娘娘,若是再寻不到药她就要死了。”长缨伏倒在地,说话间染上了哭腔,紧紧抓住面前的救命稻草般不肯放弃。
“事关皇贵妃非同小可,你敢发誓所说绝无半点虚言吗?”向沂被这一件接一件的事情搞得神经恍惚,下意识问出这句,想凭借自己的异能一探究竟。
“娘娘当年心灰意冷决定久居冷宫的时候,那皇帝不肯放人,只有娘娘喝下不知名的药封住不该说的话,封住不该记住的事情,才能保住……”
长缨哽咽着不能继续说下去,泪珠砸着石板上,汇成了一小片湿润。
“你没有证据,空口几句话便让我对抗雍朝的主人,这可不是个划算的买卖。”向沂心底已经信了五六分,却还谨慎地出言试探着。
“奴婢有!当日的药渣被我偷偷藏起来,送到了太医院,那太医的证词都在……”
“住口!”沈昭月忽得推开门,阻止长缨继续说下去。
“娘娘,我们无路可走了!”长缨哭嚎着跪行,抱住沈昭月的大腿。
“不,我们还有退路。向大人还是尽早离开吧,我不需要你们的施舍,我沈昭月从来都不是菟丝花。”沈昭月苍白着一张脸坚毅道。
第50章 赏花及笄(六)
“当日是我一意孤行,如今也不需要拉旁人入局。”沈昭月变了个人般,身影单薄逆着光站在门口,神色坚毅。
直到此刻她才脱下了嬉皮笑脸事事不在乎的面具,带着沈家的风骨,成了昔日一人一马一剑便令各路诸侯闻风丧胆的沈将军。
“父亲如今年纪大了,不该再为不孝女奔波劳碌,四处求人。向大人还是尽早回去吧。”沈昭月侧身让出一条路,半弯着手臂做出谢客的姿态。
长缨抓着沈昭月的裙子,苦苦哀求着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重些。
沈昭月偏过头不肯看向涕泪俱下的她,硬着心肠将眼前的救命稻草送走,才腿脚一软倒在了庭院中。
向沂听到长缨的一声长啸,脚步一顿,悄悄将荷包扔进庭院,一脸复杂地便离开了。
武艺高超的沈将军,与军同住同乐的沈将军,立下汗马功劳的沈将军……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取而代之的是耽于情爱的皇贵妃,是久居冷宫的皇贵妃,是不得宠爱的皇贵妃,是年华老去青春不再的皇贵妃……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向沂回头看了眼那朱红的门,高耸的墙,手持长剑身着轻甲严肃站立的守卫。
人人抢破头都想要进去的地方于沈昭月而言是剪掉羽翼的剪刀,是困住飞鸟的牢笼,是背弃信念,是爱无终,是伤心地……
沈望星的精神好了很多,能够在侍女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慢慢走着,她似乎很喜欢植物,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放在了花园里。
向沂站在远方看着她津津有味地朝着身边人介绍身边的植物,轻柔地捧起一朵花凑上去细嗅,很难让人联想到不久前她还是手持匕首刺杀皇帝的杀手。
“小姐。”侍女最先发觉向沂的存在,赶忙屈膝行礼。
沈望星的动作明显一滞,那朵开得正艳的蓝雪花被掐断,落在她的手心。
腰上的伤让沈望星做不到行动自如,只能顺着侍女的力气一点一点转过身子,对上原本站在她背后的向沂。
盛夏时分的衣物大都轻薄,沈望星一眼就看到了向沂手腕上那个清晰的牙印,咬得狠的地方还有泛紫的淤血。
“腰上的伤可好些了?我问过大夫,等皮肉长好再抹上些祛疤膏就不会留下痕迹了。”向沂虚扶了一把身形不稳的沈望星,被他不着声色地躲了过去。
向沂也不恼,收回的手背在身后,嘴角微微挽起看着沈望星走远。
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医女,靠着上山采药卖给医馆赚取微薄的收入,却能混入宫廷的舞女中,甚至能独自一人面圣献艺……
向沂自脑中理了理手头上的线索,沈望星的过去可谓天衣无缝,可正是这种滴水不漏更让人生疑:她如何习得剑舞,如何入宫……
迄今为止沈望星还是重大嫌犯,身上背着刺杀天子的罪名还能整日混迹在花花草草之中,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故作姿态,无人能知。
“主子,福寿公主吵着要见你好久了,属下实在是拦不住……”
向沂刚回到沂水居,便听到门口一阵争论的声音,青姝提着自己的裙子怒气冲冲跑来,身后跟着慌乱的手下。
“你要是不能管束你的手下人,就让我来,我最会了。”青姝明显不满堂堂公主住在臣子家,还要等人通报的,一记记眼刀接连飞向拦她的人。
“公主有要事讲给下官,我自然是万死不辞。”
向沂试了个眼色,那人便立刻离开。
青姝还想追上去,被向沂拦了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过几天就是京都的灯会了。听说林楚也要去,你能不能……”
林楚便是那位连中三元入了吏部的侍郎,如今住在京都城西一处二进的院子里,与抚养他长大的寡母生活在一起。
林老夫人这几天旧疾复发,林大人寻了不少明医前去,怎么会有时间去参加灯会?”向沂一时理不清头绪,开口问道。
“灯会上那位季神医回来参加……”
青姝的话还没有说完,向沂如遭雷劈般呆愣在原地,周围的一切都凝滞起来,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青姝的话。
“你不要走神啊!”青姝伸手在向沂的眼前挥了挥,瞧着她恢复正常后才继续说道,“几天前我就命人到处宣扬,他一定会来的。”
向沂下意识松了口气,潜意识中回避着一切和季青屿有关的人事物,如今得知只是青姝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略微给紧绷的神经松了绑。
“可…可林老夫人的病拖不得,你这不是……”
“母后说了,要我找个没有公婆的夫婿,免得日后受人欺负。”
青姝轻飘飘的一句话令向沂的心寒了大半,靠自己的喜好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是封闭的皇城教给这个不谙世事的公主的。
向沂不想对此多做评价,只是暗中嗟叹了声美貌无关性别,有时真能成为,伤己的利刃。
“今日你陪我选那日穿的衣服吧,反正这几天父皇不上早朝。”
青姝完全没有察觉到京都的人心惶惶,亦或者是皇后的心机太过深沉将天成帝昏迷的消息瞒得很好,以至于青姝还有心思去筹谋自己的“命定之人”。
两人并肩走在京都熙攘的街上,几个孩童正互相追逐着,一个孩子咯咯笑着扑到了向沂身上,道了声抱歉就跟着小伙伴跑得没影了。
向沂捏紧手中的纸条,随口说起近来的趣事,惹得青姝阵阵发笑。
成衣铺子的老板瞧着向沂和陌生女子一同走进,装作不认开口介绍着新到的布料。
铺子里的布匹数量之多,种类之盛,饶是见多识广的青姝也一头扎了进去,左摸摸右看看,看到心仪的还要在身上比量一番。
老板跟在她身边,青姝试一个他便开口夸赞一个,恨不得青姝能将全场包下来,一单就能吃一年。
向沂终于有机会打开那张纸条,窄小的宣纸上写着几个字:
沈昭月特赦迁出冷宫,如今住在皇后殿内。
第51章 赏花及笄(七)
看不上对方的死对头住在一处,怕不是要炸掉半个皇宫才算解气?
向沂将纸条浸在茶水中,果然先前的字样全都消失不见,新的字迹浮现:天成帝已醒,意在沈家兵权。
前世所有的事件都在加速发生,即便是脱离了向沂的谋算,一切都隐隐向着前世的结局走着!
向沂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得脊背发凉,庞大的命运齿轮群正在加速转动,而她这颗小石子卡在其中动弹不得,也改变不了什么。
青姝选了条牡丹暗纹的绛紫色布匹,转过头来看着向沂僵直站在原地,头上已然是大汗淋漓,只当她是身子不适。
青姝当即放下布料,劝着向沂尽快回去休息。
“小姐,沈望星不见了!”竹叶气喘吁吁地跑来,向沂顾不得其他推开人群跑回向府。
一切都在迅速脱离向沂的控制,这种失控带来的未知感让心底愈发惴惴不安。
心脏的跳动声,沉重的呼吸声,汗水模糊的双眼,奔跑带来的热意,都在向沂踏入沈望星暂居的小院的那一刻消失了。
被劈晕的侍女穿着沈望星的衣服,凌乱的纱布沾着点点陈旧血迹随意丢在地上,沈望星早已不见了踪迹。
向沂气还没喘匀,就被请上马车径直入了宫。
天成帝坐在上位,皇后站在他的身旁,沈昭月则跪在下首。
向沂不解为何此时召她入宫,所有的疑惑都在看到沈望星的那一刻变成惊讶。
“皇贵妃以民女的家人性命威胁,要我三月练成剑舞,取您的性命!”沈望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太大牵扯到了腰间的伤口,红色渗透了她身上的侍女服。
沈昭月挺直腰杆跪在那里,面上带着明晃晃的不屑置辩,向沂四下环顾,不见长缨的踪迹。
“向爱卿来的正好,今日这刺客突然说有难言之隐,你看该如何处理为好。”
向沂飞快瞥了眼天成帝,只见他面色红润,脖子上的伤口早已不见踪迹,就好似从未受过伤般。
“臣以为不能偏听偏信,仅凭一人所言便定一人有罪过于草率。”向沂心如鼓擂,稳了稳才开口说着。
向沂弯下腰正好能看到沈昭月,不过短短几日她的脸色就已经苍白得失去生机,连胭脂水粉都遮不住她即将凋谢的病态。
“爱卿与我想的一般无二,只是如今该如何去查谁真谁假呢?”天成帝饶有兴致地将所有的难题都抛给向沂,目光在沈昭月和沈望星之间徘徊,皇后成了完全的背景板。
“不必这么麻烦。”沈昭月挣扎着起身,简单的动作都能让她粗粗喘息好一会儿,“都是我做的,与他人没有关系。”
向沂震惊地看向她,沈昭月报以虚弱一笑,显然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沈昭月……沈家……兵权!
向沂灵光一闪看向坐在上位的天成帝,果不其然他已经摆出了志在必得的表情,心知肚明沈昭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沈望星的眼神像淬了毒的蛇般看着坐在阶梯尽头的天成帝,全身的肌肉紧绷着才没有上去再杀一次。
此事若是传出去,沈将军爱女心切,必定选择辞官让出兵权以求保爱女一命,如此兵不血刃便可收复大半精兵。
姐妹反目的沈家将在也不是那个同心敌忾的沈家,沈昭月死或不死,沈家短时间内都没有站起来的可能性……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向沂感到一阵阵后怕,何时天成帝的计划变得如此环环紧扣,滴水不露。
今日是沈家,是兵权;明日便是向家,是政权,是天下文人……
沉默良久的皇后终于出了声:“许是有人费心栽赃,贵妃妹妹一直深居简出,手头也就只有长缨一个丫头,哪里能……”
天成帝重重拍了下身旁的小几,吓得皇后登时不敢出声,大殿里静的出奇。
没有办法了吗,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吗?
向沂在心底一遍遍盘问着自己,面上不显,心中早就乱作一团,深深的无力感像是快速生长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陛下真的确定沈姑娘所言俱是真话?据臣所知,沈姑娘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向沂故作正直无私,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沈望星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向沂。
她一直把向沂当做与天成帝站在一起的一丘之貉,从未相信过向沂的说辞。
就连今日的情形,也是沈望星和沈昭月匆匆商量出来的对策。
弃卒保帅,牺牲命不久矣的沈昭月一个保全沈家,保全沈老将军的半世英明和累累战功。
可若是向沂可信,这一切是不是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沈望星下意识往这条路上靠近,她不想成为杀死姐姐的侩子手,更不想背负着愧疚度过一生,若是有更好的法子……
天成帝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出,向沂显然是他计划中的变数,预想的是拉向沂做个证人,省得民间又传出什么不靠谱的流言。
向沂参与到这件事中,向沈两家若是想要形成合盟也绝对不可能了,日后还能以不辨忠奸的名义参向沂一本,以此收回她手中的部分权力,如此一石三鸟之计。
天成帝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夸赞向沂细致入微,转头质问着沈望星,一副从未参与其中的样子。
沈望星腰间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染了大半,重伤未愈和高度紧张下昏了过去,沈昭月下意识起身想要去扶,却被向沂抢先一步。
“快传太医!”向沂像只发了火上狮子般怒吼着,殿上的人纷纷看向天成帝,得到允许后才冲了出去。
天成帝被坏了坏事一脸不耐烦,面色阴沉地瞪了一眼皇后,袖子一甩掉头就走。
沈昭月泄气倒在地上,皇后见状赶忙扶起她。
太医来得很快,看到沈望星撕裂的伤口时连连摇头,大把大把的金疮药撒在伤口,她愣是忍着一声不吭,狠狠揪住床单,手背上青筋暴起。
皇后安置好身昭月后又回来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你敢问我便敢答。”
第52章 赏花及笄(结)
天成帝离开了有段时间,这才回过味来派人传口信。
幽禁宫中不得外出于皇后而言就好比今日天气不错一般稀松平常,看出向沂不知从何问起的她自顾自的地讲了起来。
知道皇后和贵妃自闺阁中便是好友的人大都死了,不是死在战乱流离中,就是死在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死在了越来越贪婪的胃口上。
流言传得很凶,有鼻子有眼到皇后也会在不知名的时刻以为两人真的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
沈昭月很快就醒过来了,在屏风后面沉默地守着沈望星,身旁是被寻回来的长缨。
找到长缨的时候,鼻青脸肿的她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侧躺在马车上气息微弱。
“证据被毁了,他从来没有放弃监视……”挺过诸多刑罚的长缨却在捧起证据的灰烬那一刻颤抖着哭泣。
沈昭月轻轻抱着她,像是哄婴儿入睡的母亲般,更像是寻回宝物的巨龙。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皇后沉静的声音,将两人的过去娓娓道来,好的坏的酸的甜的……
“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是我们小看他了。”
皇后说完轻轻叹息一声,慢慢踱到沈昭月身边,之前两人为了避嫌连一间屋子都不敢呆,如今倒是可以自如拥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