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月倒是不懂品茶,咕咚咕咚几口便喝完了碗中的茶水,举着茶碗要长缨再倒一杯,说着今日的茶水倒是香甜了不少。
“你倒是看得开,不像她们整日忙着讨人欢心和勾心斗角,耗费心力还不得好。”沈昭月说着说着便将蒲团挪到向沂身侧,非要坐在她的身边一起喝茶吃点心。
长缨垂下眸子继续扇着扇子,她不善言语,不过能有个人说些外面世界的趣事也挺不错,借着扇扇子的理由不动声色地凑近沈昭月。
“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的呢?说我娇纵不识好歹,还是不作就不会死?”沈昭月快被这日复一日的寂寞折磨得不会说话了,如今逮住向沂就问个没完。
“人人都说贵妃是个敢爱敢恨的,拿的起放的下才算是真性情。”
向沂忍不住仔细打量着沈昭月,年近三十的女子脸上依然没有显眼的细纹,笑得眉眼弯弯,面容和刚才舞剑的女子有几分相似。
沈家同向家一般无二,一文一武护在天成帝身边成就了雍朝,狡兔死,走狗烹,沈家的悲剧终有一日也会落到向家的脑袋上。
“哈哈哈哈哈我这么受欢迎啊。”
向沂着实对她的脾气,沈昭月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冷宫中的菜畦、鸡群以及她亲手做的一把桃木剑。
熟悉的剑舞,没了丝竹的映衬,沈昭月的舞里多了几分自如,动作自然流畅之余向沂隐隐觉出几分暗含的杀机。
不由得眯眼细瞧,沈昭月的剑舞融合了不少杀招,看似柔美曼妙,实则动若飞龙,静若伏虎,稳健潇洒又可杀人。
“这曲舞不知斩落了多少奸臣反贼的脑袋,如今再跳还真是跟不上当初了。”沈昭月停下时喘息急促,脚下用足了力气才将将站稳。
向沂不由得想起坊间的传言:沈家满门都是武将,就连看似柔弱的女儿家也是凶得很,当初不知砍下了多少人的脑袋,将那皇帝送上了龙椅。
只是爱情本就不长久,更遑论是掺了杂质的情情爱爱呢?
向沂无奈地叹息一声,惊觉自己在冷宫待了将近三个时辰,起身便要告辞。
沈昭月也不强留,塞了几包茶叶目送向沂离开。
“你说,她能明白本宫的苦心吗?”
“娘娘向来智谋过人,向大人能爬到这个位置上也不会是傻子……”
向沂一出冷宫就碰到了到处寻她的宫女,做男子装扮的她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以至于满座的贵女都红着脸打探这是哪家的儿郎。
“不想臣在宫中迷了路,耽误了时辰,还请娘娘恕罪。”向沂一开口,不知打破了多少贵女小姐的闺阁梦。
其中不乏有些大胆的贵女小声嚷嚷着:“女孩子也不是不可以,向大人如今又有几个男子赶得上呢?”
身侧的人赶忙捂住她的嘴巴,生怕她再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青姝说什么也要赖在向沂身边,说着两人好久不见了,这次结束又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扭头就把向沂带到了朝堂,青姝故意打扮成公公的样子,两人躲在阶梯下偷偷瞧着朝堂上的官员们。
“就是那个!你可要帮帮我,母后这几日总让我看什么男人的画像,我烦都烦死了!”
顺着青姝指的方向,向沂抬眼一看,不由得挑眉浅笑:“可是第四列第二个那位白衣公子?”
“对对对,你可要帮我牵线搭桥,事成之后必有重谢!”青姝的眼睛黏在那人的身上,连求向沂帮忙时也没有调转目光,生怕一不留神就找不到人了。
“新上任的吏部侍郎,不过公主应当知道做了驸马的人不能出任官员,只能做个清闲官职。”
青姝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一看就是心中盛不住事情,眼神变得慌乱起来,扯着向沂的袖子沉默良久。
“我可以去求父皇,他最疼我了……”
向沂瞬间明了青姝的意思,据她所知这位侍郎是一点点从布衣爬上来的,只可惜上位者极难看到这些,他们在乎的永远是自己。
“你若是想,我又怎么会拒绝呢?”向沂在心中暗嘲自己,能与豺狼虎豹为伴的自己又算得上是什么好东西呢?
“向大人小心!”
第48章 赏花及笄(四)
“什么人在那里?!”
无端端的一声喊,暴露了青姝和向沂的位置,眼瞧着侍卫越来越近,两人手拉着手拼命跑着。
向沂稍慢一步,望着青姝的侧脸不由得想起前世。
前世的青姝并没有团宠公主应有的结局,她最后死在了心心念念憧憬已久的爱情上,落了个凄凄惨惨冷冷清清。
“前面拐弯那里正好能躲人,好几次捉迷藏我都在那里,从耒没有人能找到我!”青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将眼前的一切当成一场捉迷藏。
“向大人?是小的有眼无珠,竟然没看出您来。”侍卫追上来时,向沂不动声色地用身子掩住青姝漏出的衣角。
后宫不得干政向来是天成帝的大忌,若是青姝被发现私自来了前朝,怕是要受一顿皮肉苦。
“今日皇后设宴,我四下走走不想来了这里。”向沂面不改色地说着,好似真的是无心走错路一般。
侍卫不敢多呆,抱拳行礼,匆匆离开。
“呼~多亏你,不然我肯定要……”青姝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探头探脑看向向沂背后确保人已经走走远才开始庆祝着逃过一劫。
“你可要帮帮我,母后最近都不许我出宫了。”青姝一想到那个身影就忍不住面红耳赤,做出一番小女儿姿态,悄悄用力拽了拽向沂的袖子,眨巴着眼睛撒娇。
回到宴席上,一众女眷喝得两颊飞红霞,说起话来不再拘谨,满堂其乐融融,一片和谐相处。
青姝被带去换华服,向沂无所事事地满场乱晃,看着满眼的荷叶随风舞动,时不时还有几只鸳鸯自缝隙中游出。
不多时便有宫人邀众女进殿,青姝的及笄仪式要开始了。
青姝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站在殿外,伸长脖子努力辨识着什么人,身旁的宫人赶忙替她整理凌乱了些的衣角,小声劝着暂且忍一忍。
“宣青姝公主入殿!”
未等青姝找到想找的人,礼官一脸肃穆地传她上殿,身侧的宫人赶忙接住青姝的手,搀着她一步步走进殿内。
皇后身着华服高坐在正位,命妇贵女尽数按着等级排列在两侧,目光紧紧跟随着慢慢前行的青姝。
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宫人便收回手,低头小步并入命妇的最末端。
青姝一阵紧张不由得捏了捏自己的手,对上皇后慈爱的眼神后,故作平静地深吸一口气憋住,抬脚慢慢前行。
青姝迈着步子向前走,在接近正位之时,双膝跪地,叠手举至眉间,深深叩拜在地,起身再叩拜,三叩拜。
三拜后,青姝踏着汉白玉筑的台阶缓步走到皇后面前,再叩礼。
皇后接过宫人递来的桃木梳,一下一下轻柔地梳着,绾发后插上宫廷御制的鎏金琉璃八宝簪。
一旁的礼官赶紧跟上,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殿内:“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青姝顺着皇后的虚扶站起身来,摸了摸头上的发簪,亲热地挽着皇后的臂膀面向命妇们。
礼官高声唱诺:“礼成!皇上御旨,钦封为福康公主,自由出入宫廷!”
礼毕,众人顷刻间鸟飞兽散。
“书上都说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青姝一脸神神秘秘地凑到向沂耳边小声说,“母后答应我可以去你那儿住一段时日,只要能实现两情相悦就不逼我相亲。”
“我可是个大姑娘啦,以后什么事情都要自己选!”青姝叉着腰骄傲地宣布,仿佛刚才参加的不是及笄仪式,而是她的独立宣言。
向沂一时摸不透皇后的所思所想,分明开宴前还告诫她不要答应青姝出宫的请求,如今反倒是亲自将她送了出来。
这般反常,怕是宫中要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及笄结束的第三日夜里就传出了天成帝被暗杀的消息,贼人当场伏诛,正是献剑舞的那位沈姑娘。
青姝白日里玩得尽兴,夜里睡得深沉,连着街上的骚动都没能吵醒她。
宫内的人早就备好了马车等着向沂入宫,天成帝指名道姓要她去面圣,天子之言谁敢不从。
“爱卿查出贼人的底细了吗?”天成帝的脖子被层层棉布包裹着,若不是那时反应迅速,恐怕他的人头也要落地。
天成帝摸着脖子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没想到看中的美人竟然是朵带毒的罂粟,因吃了瘪说起话来也是咬牙切齿:“留一命就行,要把幕后偶主谋给我挖出来!”
说罢,天成帝连连咳嗽,红色的血渗透了层层棉布,吓得他快快唤来太医,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沈家的计划提前了?
这是向沂得知天成帝被刺杀的第一反应。
如今看着天成帝生龙活虎的样子,向沂不免有些失望,只能压下翻涌的情绪草草领命。
出了门,向沂闭着眼睛深呼吸了良久。
上一世用剑舞除掉天成帝,是她想出来的法子。
原因无他,天成帝算不得一位明君,算不得一位良主,正好借机利用他好色之徒的本性。
与皇贵妃有几分相似的沈望星就成了最好的人选,苦练半年总算有了剑舞的雏形。
相依不动声色地给她伪造假身份并送她入宫,天成帝果然大喜过望,破天荒地连升三级日日宠爱。
或许这个计划本就是错的吧,搭上了无辜之人的性命,暴露了她的谋算,为以后埋下祸根,可……可改天换地本就需要人做出牺牲。
向沂在天牢中再次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沈望星,灰头土脸也遮不住她那双灵气的眸子。
“向大人,这女子骨头硬的很,小的忙活了半天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其实守卫不说,向沂也能看到脏污囚服上的点点血迹以及露出来的青紫手指,自古进了天牢的都要受一顿皮肉之苦才正式开始问询。
向沂命人打开大门,与沈望星四目相对良久。
“你为何入宫,又从何处习得剑舞?”
沈望星发觉向沂同样是来审问她的那一刻,偏过头去不看她,随后猛得扑上来张口咬住向沂的手腕。
第49章 赏花及笄(五)
“快松口!”
守卫们生怕向沂的火气连累到他们身上,赶忙拿起手腕粗细的木棍接连打在沈望星的背上、腰上、腿上……
沈望星咬死不撒口,哪怕疼意一遍遍冲击着各处也不肯哼出声,眼睛死死盯着向沂,像是衔住猎物的蟒蛇般。
热意逼人的火红烙印出现在视野中时,向沂还没来得及出声,鼻尖就闻到一阵血肉烫熟的味道,令人作呕。
沈望星随即张口,思思学科遗留在她的唇齿间,极度无力又令人心生惊惧的声音自她的喉咙中发出。
“你们这是做什么!”反应过来的向沂劈手夺过烙铁,厉声呵斥着那个守卫,发红的双眼瞪视着几乎要裂开般。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那人只顾得重复着一句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哪怕鲜血淋漓也不敢停下。
“找大夫来。”向沂蹲下身小心查看着沈望星腰际上的伤口,熟透的血肉正渗出点点鲜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味道。
沈望星的牙关咬得极紧,鼻翼一张一翕,急促喘息着,指甲在石板上划出阵阵痕迹,点点红色点缀其中。
“不需要你假好心……”沈望星的嗓音早已沙哑,甚至费力吐出几个字也要喘息数次,眉毛拧作一团。
“我需要剪开你的衣服,冒犯了。你们几个回避!”向沂借着匕首小心割开与血肉相连的衣服纤维,稍微一动弹就引得沈望星痛呼一声,手中青筋暴起。
部分衣物和血肉混在一起,向沂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外衣铺在地上,替她隔绝来自地面的寒凉。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头上的帽子早就偏向一边,露出小片花白的发。
“向大人有何吩咐?”
向沂伸手指了指沈望星,太医一脸了然地蹲下去细心查看伤口。
“需要用银针挑破水泡,然后敷上金疮药即可。近些日子不要沾水,需要静养……”太医喋喋不休地说着治疗方案。
听得头昏脑涨的向沂摆摆手让他尽快处理,心中思索着该如何让天成帝同意她将人犯带到家中静养。
未等向沂想出好法子,就有人匆匆来报,天成帝突然陷入昏迷,太医院的人全都束手无策,皇后已经下令在全国张贴告示,寻求民间神医。
皇宫虽说有皇后坐镇,仍是存在着不小的骚乱,向沂趁此机会将沈望星带回向府,安排她和沈老将军会面。
“这这这……从未听说我有子嗣流落民间啊,向大人莫不是搞错了?”
沈老将军来的时候满头雾水,只当向沂有要事相商的借口,却不成想真的有个女儿待在向府等着他去辨认。
“阿月?你不是在皇宫……”沈老将军猛得刹住话头,生怕落入有心人的耳朵里,吃惊于眼前人和他女儿的相似程度。
沈望星一脸茫然地看向眼前的白胡子老头,似乎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阿月”是谁,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却牵扯到了伤口,皱眉低呼。
“是后辈多心了,还请沈老将军忘记来向府这一遭。”
沈老将军不在乎地摇摇头,忧心忡忡地看向,犹豫片刻说道:“向大人可以自由出入宫门,可否……可否替我给阿月送些东西?”
“金银盘缠倒是无所谓,若是……将军可是高看我了。”
沈老将军离开不久就有人带了五六个荷包的金银交到向沂手上。
“若是日后大人有需要的地方,凭借此信物便可让老夫豁出性命。”
沈老将军的传话让向沂顿觉手中金银沉了不止数倍,监视沈望星的人也没有发觉到可疑之处。
向沂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可一时半会却寻不到蛛丝马迹,着实有些令人泄气。
“你又来了?”沈昭月一脸惊喜地看着向沂翻进宫墙,眼神的光却在向沂接连放下的几个荷包时熄灭了。
“我不需要,你还是物归原主吧。”
向沂这次连杯热茶都没落到,沈昭月便回到了屋内,长缨见状无奈摇摇头,邀向沂进屋坐坐。
屋内的装饰很是朴素,最值钱的恐怕即使那个流金的菩萨像,像前的香炉插着三支燃了一半的香,香灰落了一桌子。
可见沈昭月这些年的心灵寄托都放在了青灯古佛,常伴吾身上。
长缨放下一杯热茶和配茶的山药糕后,便回到了屏风后替沈昭月梳理发丝。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向沂轻啜茶水的声音,沈昭月不知何时在长缨轻柔的手法下沉沉睡去,悠长舒缓的鼻息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