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医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害人之物,瑞国为何不明令禁止,将其销毁。”
“靛石生命力极强,很难彻底铲除,且单一毒性并不致命,需与其他毒药相融合后,激发出其致命性。只有精通药理之人,才能达到如此效果。”舒美人用手指用力抓着手腕,以维持冷静。
看了眼李律,舒美人继续说道,“作为致命性成功率都极高的毒药,也被一些权谋者当作铲除异己的工具,这也是靛石屡禁不止的主要原因。靛石掺于毒药之中,改良出多种新制毒药,其中花朝月夕的毒性最为强烈。”
“花朝月夕中主要成分为钩吻,曼陀罗,靛石。服下少剂量,便会浑身无力,发作时间在半个时辰左右,视用量而定。毒发时会口吐鲜血,继而昏迷,身上会有靛石引起的淤血。淤血从手臂起始,向心脏蔓延,一旦到达心脏,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会毙命。”
“因中毒者死状安详宁静,故名为,花朝月夕。”
“所以先前的汤药服下毫无作用,也是因为靛石阻隔了药效。”周太医说完用手抹去额头的冷汗,“没有先破了靛石的解药,任何药物都是白费,真是残忍又高明。”
似是有所顿悟,张太医向舒美人行礼,“服下混元丸后,贵妃娘娘的毒药发作缓慢,是否与此有关?还望娘娘赐教。”
“是,混元丸中含有曼陀罗,曼陀罗本就药性强烈,再与他药材混合后,冲破了靛石的防御。这一步也是兵行险招,危难之际能有如此的担当与魄力,让我很是钦佩。”舒美人对太医回礼,眼中全然都是敬佩。
与李律对视一眼,霜婕妤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局布得甚是巧妙,可谓一石二鸟,除去了辰贵妃,又能把责任甩给舒美人。
从药箱暗格中取出几张信纸,舒美人交给周太医,“这是靛石毒药的解药方子,瓷瓶中的药丸就是以此炼成,有了今日之事,不得不有所准备。”
“微臣回太医院抄录后,会亲自送还西旻宫。后续一切事宜,还请娘娘放心。”周太医双手接过药方,低头行礼。
周太医年岁大了,舒美人命凌砚将其扶起,而后起身半跪下,“混元丸虽延缓了毒药发病速度,但曼陀罗过量侵蚀,难免会造成损害。后续调理不成问题,当务之急是娘娘能尽快醒来。”
“她何时能醒?”李律刚舒展的眉心,又皱起,他走到舒美人面前,伸出手。
迟疑地抬起头,舒美人对上李律温和的双眸,小心翼翼地拉住李律的手,站起身,“少则半日,多则一日,便可转醒。但贵妃娘娘体内毒性物质侵蚀过多,能何时醒来,嫔妾也无把握。”
后半段话舒美人未说出口,想必李律应该明白,事已至此,只能寄希望于辰贵妃自己的造化了。
“朕...”李律的话被执徵的禀报声打断,太医院去御膳房化验有了进展,他坐回座椅上,让执徵把人带了进来。
来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周太医的学生,他跪在地上,“禀报陛下,微臣化验了宫宴上的膳食,以及所用之物,在一个羹碗内验出有毒物质。”
执徵双手奉上了有毒的羹碗,羹碗用布包裹,碗内还有未冲洗干净,残留的米粥。
羹碗的样式花纹与其他不同,霜婕妤认出,是皇子公主所用之物,未免混淆,才选用不同花式以作区分。她心思细腻,宫宴上就发现了羹碗的不同,但膳食出自御膳房,那知情者,就不仅限于金凤宫中的下人。
李律咬着牙,手掌用力拍在桌面上,眼中闪过寒光。毒药抹在羹碗内部,米粥端给大皇子,辰贵妃因误食掺毒的米粥险些丧命,毒药的用量连成人都无法抵抗,更何况一个孩子。
大皇子若是喝下米粥,必死无疑,下毒者竟如此狠毒,母子二人皆不放过。想到这,李律手指因动气,而轻微颤抖。
“交由刑部,严查此事。”
时辰到了后半夜了,空气随着微风流动,吹到身上带着一股黏腻。望舒宫内依旧灯火通明,无人敢入睡。
皇后早些时辰赶过来的,竹妃在侧殿睡得安稳,由元冬和婵月守着,亦可放心。听君瑶大概禀报了事情经过后,她快步去了内殿,拉住辰贵妃的手,眼中含满泪水。
辰贵妃情况有所好转,身上淤血随着药效作用,点点消散,指甲青紫褪去,除去脸色惨白外,再无其他中毒表现。
待了大半个时辰,李律便让霜婕妤护送皇后回了金凤宫,后宫之事还要她去掌管,万不可熬坏了身子。霜婕妤不放心,留在金凤宫陪伴皇后,等竹妃醒来,终归是瞒不住的。
太医院只留下了周张两位太医,在内殿外守候,折腾了一晚上,舒美人脸色有些苍白,李律先让她回去休息。离开前,她又和太医嘱咐了诸多问题,说明日一早会再过来。
坐上回西旻宫的马车,后半夜的后宫里,清静的只有马蹄声,舒美人冷静下来,不免觉得后怕。下毒者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必然也有办法把花朝月夕源自瑞国的消息散播开来,到时候等陛下派人来查时搜出药箱,就真的有口难辩了。
救下了辰贵妃,她也未必能洗脱嫌疑,信与不信,皆在陛下一念之间。好一招嫁祸于人,着实用得妙啊。
西旻宫殿门外,舒美人下了马车,她拉着凌砚的手,“盯紧温嬷嬷,我最不信的便是巧合,若是抓不出外贼,那便是内鬼。”
退去了几拨人后,望舒宫内暂且清静了下来,君瑶端上一杯养心茶,见李律闭目揉着眉心,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方才皇后娘娘都未能劝动陛下回光华殿休息,她一个贴身侍女,更是没有资格的。
“去打一盆温水。”李律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
看着君瑶把铜盆放到床榻边,李律退去了内殿服侍的其他侍女,迈步坐到辰贵妃身旁。
把手帕浸在温水里打湿,再拧干,李律扶着辰贵妃的手,用手帕一点点仔细地擦去她手上干透的血迹。
“是朕粗心大意了,才发现你手上的血迹,你明明最爱干净的。”
李律自言自语地说道,只要有辰贵妃在身旁,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接住。内殿冷清得很,说出去的话,再没了回应。
把辰贵妃额前的发丝捋顺,李律继续说道,“大皇子在侧殿睡的安稳,你放心便是。”
丑时三刻,李律清醒的毫无睡意,身体疲劳袭来,他倚靠在床边,目光盯着桌上点燃的烛火。蜡烛所剩不多,还在热烈地燃烧。
片刻的宁静中,他思绪有些混乱,不禁想起年少王府里,那个总是跟随他的身影。
想着想着,李律困极了进入了梦乡,梦里他又变成了那个清冷的少年。
冬日里冷得刺骨,他只着了单薄的长袍,漫步在雪地之中,走到凉亭处,他停下脚步,望向冻成冰面的湖水。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女孩,女孩衣着富贵,手中拿了灯笼。出于礼貌,他对着女孩颔首。
女孩摘下头上的披风,露出清澈的笑容,他这才看清,眼前人正是辰贵妃。辰贵妃也是少女模样,与自己方才回忆中的身影重叠。
李律对着辰贵妃伸出手,辰贵妃只是一直对着他笑,却不牵他的手。他迈步向她走去时,身后传来侍女的呼喊声,他一个失神,再看去,辰贵妃已离他很远。
辰贵妃对她挥了挥手,眼中失了光彩,蓦地消失不见。
“不要走...”李律在睡梦中惊醒,额头布满冷汗,他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的辰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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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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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贵妃依然处于昏迷之中,李律用手去探过鼻息,才放心地长舒一口气。
额头因惊醒渗出的汗水还未拭去,背后又悄然出了一层冷汗,李律倚靠在床边,目光清冷又感伤。梦中的年岁,是对他来说最为痛苦的,他曾不止一次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多年过去,区区一个梦境,又再一次把他拉回现实。
十五岁,对于男孩子如此重要的年纪,李律身为皇子,却每日过得并不踏实。
父皇的厌恶打骂,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哪怕他已是皇帝,在数不清的夜晚,依旧会沉溺在噩梦中透不过气。
与舒青漓相依为伴的那几年,在李律记忆中逐渐模糊,变为虚幻。在与现实的不断拉扯中,不得不披上一层层的面具。
不眠之夜里,不禁回想起,曾经的故人都已离他远去,有留不住的,也有亲手推开的。
梦中的场景又一次在脑中闪过,遗失在记忆中的场景再次清晰展现。那是宋美人离开的第三年,六殿下的处境依旧没有好转,在宫中如履薄冰。
新年本就是喜庆祥和的日子,李律却心事重重,宫宴对他来说还不如粗茶淡饭来得舒心。
故作轻松地和舒青漓告别,李律踩着积雪向羲和殿的方向走去,他身旁未有侍女跟随,如同以往。吃食都是御膳房定时送来的,每每都要舒青漓检查后,才简单地吃上几口。
正在长身体的年纪,李律却过于纤瘦了,皮肤白皙的透出一股病态。舒青漓便嘴甜地去御膳房讨要来一些膳食剩下的边角料,用菱月轩中许久不用的锅灶,手法生疏地做起了饭菜。
雪地凉亭宫宴,尘封的记忆被强行唤醒,让李律太阳穴一阵阵地泛着疼痛。仔细想来,他才发觉,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中,站着的姑娘。
当时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他才后知后觉的醒悟,小姑娘或许便是辰贵妃。
辰贵妃那时曾去过一次菱月轩,没有侍女在身旁服侍,像是自己跑来的,她懂规矩有礼貌,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很是羞涩,脸颊染了红晕,只是站在菱月轩门外看着他。
联想起后来李律搬去王府,辰贵妃就不再过来了,毕竟比不上宫中,未出阁的姑娘去王爷府,传出去影响的是姑娘家的声誉。
只是后来没多久,父皇一纸诏书,将太傅府小女儿赐婚于景王,着实让李律不解。江家在朝堂可谓颇有威望,皇后是江家嫡女,日后太子继位,江家更是家世显赫,没理由把身份尊贵的嫡女,嫁给一个落魄的王爷。
舒青漓曾去调查,得来的消息便是,江家嫡女对景王一见倾心,江太傅爱女心切,多次上奏陛下,陛下念及江家效忠,便答应了这门婚事。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沉默,李律在宫中除非必要,都是待在菱月轩闭门不出。很多事情都是舒青漓出面,先前江家嫡女来菱月轩也是偶然走错了方向,他又何时会与她扯上了关系。
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事情才合情合理地有了答案,李律不禁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李律看着天空由浓墨,渐渐透出了光亮。鸟儿在枝头叫了几声,叫声悠扬,也没能打破内殿的寂静。
床榻上的辰贵妃还在沉睡,她双目紧闭,并未有要苏醒的迹象。
大皇子醒了,被乳娘抱在怀里喂了奶,侍女们还如以往那般忙碌,望舒宫内才有了些许热闹。李律站起身,坐了一晚上的双腿有些麻木,活动了几下推开了殿门。
君瑶一直在殿外守候,见李律出来,半跪下,“陛下早膳准备好了。”
“不必了。”李律摆了摆手,迈步向外走去,在正殿遇到了从西旻宫过来的舒美人。
阳光照在身上,李律才觉暖和了,他抬起头看向天空,今日天气甚好,万里无云。人若是也能没有烦恼忧愁,该多好。
对执徵摆了摆手,李律快步向外走去,大风大浪他都扛过来了,又如何会展示出脆弱。
回光华殿换了朝服,食不知味地喝了小半碗红枣薏米粥,就去了羲和殿开朝会。军营驻扎各点都加派了人员,战局瞬息万变,他要以国家为重,又怎敢因故推迟朝会。
好在各处回禀而来的都是局势平稳的好消息,国无外患,亦可安心。
下了朝会,江太傅同苏墨谈论起政事,羲和殿的台阶多且高,两人下台阶的速度并不快。执徵快步追上,将两人拦下,以陛下有要事为由,带去了光华殿。
昨夜宫中的动静,虽未传到宫外,淳王府却也知道个大概。李念曾在朝会上多次与李律示意,见陛下未做理会,便装作毫不知情地回了府上。
李律走出羲和殿,就看到在一旁等候的书雪,书雪上前行礼,“回禀陛下,竹妃娘娘已知晓此事,有两位娘娘陪着,情绪稳定。皇后娘娘派元冬回青玉宫取些物品,近日竹妃娘娘都会住在金凤宫。”
竹妃这边稳住了,也让李律悬着的心放下些许,留下两位大臣也是与此事有关。与其等透露风声再让他们慌忙进宫,不如一早就说明事情缘由。
江太傅上了年纪,勾心斗角手段阴谋见得多了,事情发生在女儿身上,还是难以接受。
在措辞上,李律尽量语言委婉,弱化了经过,强调了辰贵妃已无大碍的结果。也让苏墨回去告知苏夫人,让苏夫人进宫陪伴竹妃,金凤宫有暗卫十二个时辰防卫,母女二人也可住得安心。
处理完手中奏折,已近正午,李律顿感头晕目眩,不得已才让侍女备了午膳。用了午膳,才去的望舒宫。
一天过去了,辰贵妃情况并无变化,舒美人问诊过后,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带着小锁的锦盒。锦盒上雕刻着瑞国图腾,且安置机关,暴力拆卸,会刺出毒针。
由此可见,锦盒中必是珍贵之物,舒美人熟练地解开了锁扣,里面放了一颗白色丹药。丹药名为万清丹,功效如其名,可清除体内的一切毒素,堪比书中所说的灵丹妙药。
万清丹由五味瑞国珍稀药材凝炼所制,其中一味雾莲花生长在高山深处,藏匿极深,且只在每年多雨季开花。瑞国常年高温,大雨过后,水蒸气笼罩,花形形似莲花,得名雾莲。
雾莲花花期短暂,只有十天左右,仅有花可入药,极其珍贵。
一颗万清丹大概需要三到五朵雾莲花,因此,每年至多炼制一到两颗,由太医院保管。舒美人手中的这一颗是和亲那年新炼制的,那年风调雨顺,雾莲花开得娇艳,炼成两颗,其中一颗便由皇太后下令,赐给了去沐国和亲的怡城公主宇文倾。
辰贵妃必须尽快苏醒,以逼出体内余毒,这是唯一可行的法子了。皇祖母给她万清丹,是在紧急关头的救命的,她昨晚在西旻宫内思虑很久,给辰贵妃服下,亦是在自救。
不必为之后之事忧虑,且顾着眼前,今日种下善果,来日若是身处险境,也必定有人会为她拼尽全力。
如此名贵之物,医书上定是有所提及,周太医一看便认出了万清丹。万清丹为皇室所有,这足以证明舒美人在瑞国的身份地位。
舒美人命凌砚扶起辰贵妃,她从锦盒中取出万清丹,撬开辰贵妃唇齿,将丹药塞入口中。
眼看着这一切的周太医,很是震撼,万清丹保管的如此严密,就算舒美人不说,也没人能发现。能毫不犹豫地把丹药用来救人,此等大义,令人敬佩。
“劳烦周太医了。”舒美人把药箱内的东西收好后,带凌砚离开了,万清丹再是神药,发挥药效也需一段时间,这里有太医诊治,她实在无需时时刻刻都在。
至于万清丹是何物,以及给辰贵妃服下之事,舒美人都未曾同李律提及。行医者治病救人,她是循序医德,并非为了在陛下面前,博取所谓的关注。